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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写作】停船暂借问

 程虫虫 2024-05-22 发布于河南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土地。得意时想到它,失意时想到它。逢年逢节,触景生情,随时随地想到它。离得远了久了,使人愁肠百结,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偏又忐忑不安。异乡人这三个字,听起来音色苍凉,他乡遇故知,则是人生一大快事。一个怯生生的船家女,偶尔在江上听到乡音,就不觉喜上眉梢,顾不得娇羞,和隔船的陌生男子搭讪:“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辽阔的空间,悠邈的时间,都不会使这种感情褪色:这就是乡土情结。

贾鲁河、沙河、颍河是老家周口三条美丽、繁华的河流。曲折、清浅、幽静的河水两岸绿柳相夹,碧草如茵,是人们游泳、捕鱼、摸虾的好地方。一个古朴的豫东平原的小城,有这样三条秀美的河,该给人多大的愉快?周口人人爱河,就像爱自己的母亲。春天,桃花落在水中的时候,连流水也带着香。夏天,太阳晒得地皮发烫时,河边却冒着凉气。秋天,野菊花黄的时候,河里的鱼又肥又大。冬天,芦花变白的时候,我们就盼着快结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河流是一条奇异的带子。牵着我的心,牵着我的梦。

现实中的那个叫程楼村的村庄,它曾经是我的全部。当我出生时,世界把一个村庄摆在我面前,这跟另一个人出生时,眼前是一座城市,一片山林,抑或是另一个国度一样,没什么区别。重要的是一个人的生命和他对生存世界的体验由此开始了。生活本身的偏僻远近,单调丰富,落后繁荣,并不能直接决定一个人内心的富饶与贫瘠、深刻与浅薄、博大与小气。我相信在任何一件事物上都有可能找到整个世界,就像在一滴水中看见大海。

我在麦收季节遇见一位老人,老人手里提着一把镰刀从麦地回来。我问老人家多大,说八十七岁。我问八十七了还在劳动累不累,老人说不觉得累。一个活可以干一辈子,最后他在时间中衰老的时候竟然不觉得,不知不觉他说出了时间。院子的喜鹊很多,每天飞来飞去的喜鹊,像诗人一样“啊!啊!”不停地叫,当一群喜鹊飞过头顶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只老喜鹊的叫声,举目辨认居然发现了它。它歪斜着翅膀飞在那些年轻的喜鹊后面,就像一个老人,驼着背,瘸着腿,走在年轻人的后面。我看到白天黑夜在反复经过一个人的时候留下的阴影和光明,看到了自己在时间中的沧桑之心。

我们乡村的家,它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到一个院子,首先门口是一个狗洞,狗要看家。狗洞那边是一个鸡窝,鸡窝边是羊圈,羊圈后面是猪圈,牛棚。人的房子排在中间。每个乡村庭院,都完整的保留了我们汉民族的生活理念。我们的家是一个万物共居的家,人住的房子周围,有那么多的动植物,跟我们一起生活,这就是一个破院子所承载的乡村文化。当我们新农村建设,把农民赶上楼的时候,其实,在把一整套的文化体系,丢弃在乡村,丢弃在那个破院子里。可能,许多人是在城市长大的,没有一个叫农村的家,没有一个如此破败的旧院子,让你度过童年。但是,我相信,我们都是有一个内心故乡的人。我们在生活中流浪,在内心中寻找,向着一个叫故乡的地方,一点点地回归。

我的爸爸程怀耐,在我7岁的时候就走了,家里里里外外全靠我的妈妈殷素芝一个人操持着。我只知道有过一个父亲。在我前头,隐约走过这样一个人。我终究跟你一样了。你不在我也没活成别人的儿子。我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

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打呼噜,很费劲地喘气。看他躬腰推门进来,一脸皱纹,眼皮耷拉,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对我说一句话。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坐上席,我在他旁边,看着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经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听他咳嗽,大口喘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在一个家里,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趟路。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四十岁时该做什么,五十岁、六十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  

我活得比你还老的时候,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一个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亲,你再不答应。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远地长不大了。

多少年后,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三十五岁。我想,我能过去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作为一个未来女儿儿子的父亲,我会活得更老。那时想起年纪轻轻就离去的你,就像怀想一个早夭的儿子。你给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我未来的女儿儿子只看见过你的坟墓。我清明带着她们上坟,让她们跪在你的墓前磕头,叫你爷爷。你这个没福气的人,没有活到她们张口叫你爷爷的年龄。如果你能够,在那个几乎活不下去的年月,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孙女附在耳边轻声叫你爷爷,亲你胡子拉碴的脸,或许你会为此活下去。但你没有。

在乡村,你可以看着一棵树从小长到大。它不会跑掉。你五六岁时这棵树只有胳膊粗,长着不多的一些枝叶。你三十岁时这棵树已经有水桶粗,可以当檩子了。你看着它被砍倒,变成一根木头。这根木头又在不断地使用中压弯、裂缝,最后腐朽掉。经历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你便成熟了。就像经历了自己的一生,一切事物的一生。  

 当这些事物消失时,它已经进入到你的心灵,成为你一个人的。

记得院里有只大公鸡,不知道怎么了,见到我就追着啄。要是院里来人了,我和人聊天,这只公鸡就跑到房屋的窗户处,站在那里盯着我。等我送客人出来时,这只鸡就跑过来,专门追着我啄,把我搞得特别没面子。后来,有一个小伙伴,看见院里到处乱跑的鸡群,她大概是想起了小时候语文课本里“半夜鸡叫”的文章,突发奇想恶作剧地在半夜学鸡叫。她晚上学鸡叫时,被我的母亲听见了,母亲听见半夜鸡叫,感觉不太吉利,就让把这只鸡杀了。我觉得这是嫁祸于鸡。那天我看着那盘鸡肉一筷子没动,对着盘子的鸡肉说:我养你,现在把你杀了,咱们扯平了。我一直相信,万物皆有灵。

我希望我的文字,是一场一场的梦,一阵一阵的风,一片一片的月光。那些,生活于尘土中的人们,那些,在四季轮回中,迷失了方向的人们,那些,在大地的收获与亏欠中,欣喜和痛苦的人们,他们会有一个朝上仰望的心灵。如果文学还能做什么,那么,文学需要承载大地上所有的苦难和沉重,让人们抬起头来,朝着云端去望,朝着尘土和树叶之上去仰望,这是文学唯一能给我们的。

我在城市找不到存在感,每天不知道太阳从何方升起,又落向哪里,四季跟我的生活没有关系。我只看到树叶黄了又青了,春天来了又去了。我在一岁岁地长年纪,一条条地长皱纹,我感受不到大的时间。但是,在我书写的那个小村庄里,人是有存在于天地间的尊严和自豪感的。太阳每天从你家的柴垛后面升起,然后落在你家的西墙后面。日月星辰,斗转星移,都发生在你家的房顶上面,这才是一个人的生活。

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偏远落后的地方,只有偏远落后的思想。生活在什么地方都是中心。你能说出大城市街旁一棵被烟尘污染得发黑的松树离都市生活到底有多远吗?而长在深远山沟里一棵活生生的不为人知的青草不是生活在一个生命世界的中心吗?当人们在谈论故乡时,这个村庄便已经成了中心。

过了多年城市生活后,我又回到了村庄,又听到了鸡叫,又可以在三遍鸡叫中醒来睡着、再醒来再睡着,等鸡把天叫亮;又听到狗叫,听到飞过天空的鸟鸣。我又看见了时间,看到了时光。当春天树叶从树梢上一层一层长下来的时候,整个大树被树叶包裹时,夏天就到了;树从最低层开始黄,叶子一层一层往树梢上黄,在黄的过程中,随着秋风响起,树会一层层落叶子,等落到最上层的叶子时,秋天就结束了;寒风从西边出来,你会在这样的过程中感受到整个季节,一个叫秋天的季节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经过,经过这个村庄,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当然你可以看到阳光,一寸一寸在土墙上移动,在树叶间移动,在人的脸上移动,在那些移动的事物上移动,时间在过去的时候给你留下痕迹。

有些人其实并不懂农民,只是简单地在使用农民意识这个词,就像许多作家只知道用田野、村庄、麦子这些从词典上捡来的空荡荡的词语描述乡村一样。真正进入这些词是多么不容易啊。一旦你真正进入了,你就不会简单地说出它了。

农村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老家。有时候我们希望自己老家的那条路、那间破土房子永远都不要变,永远地为你留着。它对你多有价值啊。而在广大农民的意识中,就有这样一些古老的东西为我们民族永远地保留着,永远都不会变不会丢失。能找到这些东西你就是大作家了。一个有价值的作家关注的,恰恰是生活中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它们构成了永恒。

故乡对中华民族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它是身体和心灵最后的归宿。当我们老的时候,有一个最大的愿望便是回乡。叶落归根。懂得自己是一片叶子时,生命已经到了晚秋。年轻时你不会相信自己是一片叶子。你鸟一样远飞,云一样远游。你几乎忘掉故乡这棵大树。但死亡会让人想起最根本的东西。我们所有的宗教均针对死亡而建立,宗教给死亡安排了一个去处。一个人面对死亡太痛苦,确定一个信仰,一个“永生”的死亡方向,大家共同去面对它。儒家文化避讳死亡,“未知生,焉知死。”死亡成了每个人单独面对的一件事情。这时候,故乡便成为身体心灵最终的去处。从古至今,回乡一直是中国人心灵史上的一大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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