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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胤宗丨元代刻本是否“字多赵体”?

 书目文献 2024-05-23 发布于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汉籍与汉学》2023年第一辑,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韦胤宗老师授权发布!


元代刻本是否“字多赵体”?

韦胤宗

[摘 要] 目前版本学界对于元代与明初版刻字体总体风格之描述还存有一些争议,然而大部分版本学家皆认为元代中期至明初时期的刻本“字多赵体”。但是,通过全面考察易见的元明刻本实物与已经公布的书影、图录等材料,仔细分析其版刻字体之风格,并以计量方法进行统计分析,可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具体而论,元初刻本有闽本、浙本、平水本等较大的版刻系统,各个系统之字体皆沿袭宋金风貌而稍有融合变化;赵字刻本元代中期出现,至明初方在一定范围内较为流行;元明时期的赵字刻本可分为两种类型,因其相对而言不便刊刻,故而从未成为一时版刻之主流。
[关键词] 元代刻本;计量方法;赵体字;闽刻本

引 言
关于元代刻本之字体,目前不同版本学家之看法略有差异。其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说法即笼统地称元本多为赵孟頫体,而未分时、分区考察元刻本的具体面貌。比如,魏隐儒称:“元代刻书,字多摹赵体。”并指出元本之赵体字前后所有变化。[1]关于赵字刻本字体之不同,值得再行探究,这一版本学研究的方向是对的。但称元本多摹赵体,则需商榷。毛春翔称:“元刻本字体,的确都是赵体字,但明初刻刊本,亦是赵体字。”[2]李致忠称:“元朝刻书的字体大多数都模仿赵孟頫的字……元代刻书的字体,无论官刻私雕,几乎都是赵字的风貌。”[3]曹之称“元本字体多赵体”,直至明代前期亦皆赵体。[4]类似说法多见于各类版本学、文献学通论与教科书之中,影响巨大。目前,由于客观原因,在难以对所有元刻本进行经眼的情况之下,不能遽论此一说法之误,但通过广泛阅览易见之古籍、其图录、影印本与电子资源,可以发见元代刻本并非“多摹赵体”,更非“的确都是赵体字”,赵字本仅占一小部分而已,而且元本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皆有不同面貌,与宋本一脉相承且延续至于明代前期,难以以一种字体风格概括之。

此一对于元刻本字多赵体的错误概括,当来源于收藏家和书商,他们多重视鉴赏的趣味和书林掌故,但缺乏对版本进行科学考察与分析的方法。徐康《前尘梦影录》云:“元代不但士大夫竞学赵书,如鲜于困学、康里子山。即方外,如伯雨辈,亦刻意力追,且各存自己面目。其时如官本刻经史,私家刊诗文集,亦皆摹吴兴体。至明初,吴中四杰高、杨、张、徐,尚沿其法。即刊板所见,如《茅山志》《周府袖珍方》,皆狭行细字,宛然元刻,字形仍作赵体。”[5]徐氏所言赵体在元代之流行应不至有较大差错,摹赵体字刻书者亦当有之,但云赵体刻本遽然风行天下,则与事实不符,且亦与历史发展之规律不合:一种版刻风格之传播本来就是比较缓慢的过程,而且在浙、闽、蜀系统成熟的版刻风格影响之下,赵字本恐难在短时间内成为元刻本之主流。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七有“元刻书多用赵松雪体字”,引徐康之说并列举数则前人序跋中元刻赵字本为例以证其说,使得此一观点广为流传,而实则叶氏未做全面的版本实物之调查,其结论为撮述前人之言论,恐不足据。

此一并不准确的说法,对版本学家之判断产生了诸多不利影响。比如,刘蔷《天禄琳琅研究》一书,体系严谨,资料丰富,是近年来文献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著作。但本书讨论《天禄琳琅书目》之版本学成就时,列举了八条《天禄琳琅书目》关于元刻本之描述,而后总结道:“由以上描述,可知元刻本之版刻特征……字体多用赵孟頫之吴兴体”[6]。实则《天禄琳琅书目》中述及元版书,仅几处称道其书字体类似赵体(鸥波),难以得出“多用赵孟頫之吴兴体”这一结论,反倒是称元人多种版刻有颜体风味。可见此一说法乃是先入之见。又如,李清志《古籍版本鉴定研究》,描述古籍字体颇为细致,但竟称元代闽本字体皆为赵体,令人惊异。李称:“建安刻书采用赵松雪字体,由于其出版量居全国之冠,故赵体字自然成为元版之代表字体。但其他地区之刻版,多非赵体字。”可见李氏欲极力证成元代赵字本之多。[7]其后又引叶德辉《书林清话》之言以证元版多赵字,[8]而其实叶氏之引证多非闽本,与李说前后矛盾,益见李说之误。实际情况或与李清志的认识刚好相反,元闽本乃宋闽本之延续,字体为写经体刊刻后之样貌;真正的赵字本反多见于浙本系统,与闽本风格迥异。

第二种对于元刻本字体之说法,较上述观点稍准确一点,称元前期沿袭南宋本风貌,而中后期方多为赵体字本。比如,严佐之说:“元刻本初期似宋,后则模仿赵孟頫体,流利活泼,柔软圆润。”[9]昌彼得说:“元中叶以后书刻则多仿赵文明松雪体,一直到明弘治间,都沿此习尚。”[10]此一说法亦未对元本分地域进行考察,失之于简。

程千帆、徐有富称元代及明初刻本多用赵体,但元初“书法犹是宋金遗风”,覆刻本保留宋本原貌,同时,“各地区刻本可能仍保留原有字体的风格”,并举闽刻本为例以说明之。[11]有了对元刻本进行分区考察之理念。而依此理念对元代各地域之版刻特征做出较为详细而准确之考察者,当属黄永年。黄氏将元本分为浙刻本、闽刻本以及平水刻本三个系统,并称浙本字体受到赵体之影响,“有的是在欧体的基础上加进赵体的成分,使结构和点画变得流动些、灵活些,有的更完全是赵体”,而江西刻本则夹杂颜体风味;元代建本之字体,“仍旧沿袭南宋建本作颜体,但比南宋建本要瘦一些,更要圆劲一些”;元平水本,“比金平水本更接近颜体,但较挺拔,和元建本之圆劲者又有所不同,易于区别”。[12]其后,杜泽逊、刘明等学者基本上继承了黄永年的观点。杜泽逊指出元时四川刻书中心不复存在,而有浙本、闽本以及北方的平水本,称“元浙本仍袭宋浙本风格,但书体带上赵孟頫影响,增加了赵体风格。元建本仍沿南宋字体,主要是颜体,但要瘦一些,圆劲一些。”元平水本有欧体,有在欧体基础上加入颜体风格者,总体上“元平水本比金平水本更接近颜体,但较挺拔,与元建本之圆劲者又不同。”[13] 刘明称:“元浙本系统的版刻特点,字体受到赵体的影响,在欧体的基础上融合赵体的成分,使结构和点画变得流动灵活,有的则更完全是赵体。字体圆润,是对其字体特点的基本概括。”“江西地区的官刻本,由于受到福建地区刻风的影响,近似颜体。相台岳氏本则全是欧体,俨然宋刻风格。”“元建本系统的特点是字体作颜体,但显瘦劲圆润一些。”[14]此类说法皆更近事实。

但要明确回答元代刻本是否的确“字多赵体”这一问题,还需对元代版刻之整体风貌进行全面考察,再分析其中赵体字刻本之形式特征,而后统计赵体字刻本所占之比重,如此方能有坚实而明确的结论。现先结合易见之元刻本书影,依黄永年等学者之观点,对元刻本字体特征之全貌进行简单介绍如下。

元本字体之整体风貌

元代前期承宋金之后,各地刻本基本沿袭前代风格。元代闽本一仍南宋末闽本风格,只不过较宋本更为圆润。如国家图书馆(简称“国图”)所藏元刻本《伊川先生周易经传》、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延祐元年翠巌精舍刻本《程朱二先生周易传义》以及著名的元刊十行本《十三经注疏》等,显系南宋闽本风格之延续,而较南宋末期闽文字之笔画更粗,用笔更圆,整体看来更具重浊之气。闽本字体本源自隋唐写经体,整体风貌、字形笔画特征与颜体有相似之处,特别是南宋中期之后因字形更为厚重而更接近颜体,因此刘明称其为颜体,并无太大不妥;但南宋后期与元代之闽本字体,因更趋圆活、重浊,故与颜体相去甚远,更不能称为柳体。元代闽本中更多见质量较为低劣者,有的字体稍显凌乱,有的笔画过于粗重而显俗劣,如国图所藏元至正十六年建阳翠严精舍刊本《广韵》(图1)、至元二年建安碧湾书堂刻本《程朱二先生周易传义》、元刻本《直音傍训毛诗句解》、上海图书馆所藏元至正四年崇化余志安勤有堂刻本《诗童子问》等,刀法圆润,字体重拙,字形或肥似墨猪,整体风格可见是闽本字体演变之结果。

金平水本字体之整体风格与南宋闽本较为类似,只不过不如闽本之锋颖突出,而较闽本更为方硬,同时字体往往略有倾斜之势。入蒙古之后一些平水本字体一仍其旧,比如国图所藏蒙古定宗卒后次年(1249)张存惠晦明轩刻本《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图2)、蒙古平水刻本《尚书注疏》等,其大字锋棱峻厉、横轻竖重、笔多锋颖、顿笔明显等特征皆与闽本一致,而其字形略有倾斜、横画起笔时有较重之顿点等特征则为金刻本之风貌。入元之后,此一平水本风格似与浙本风格互相渗透,影响遍及全国,此详下文关于元代浙本之讨论。元明时期,平水本地之刻本似有衰落之迹象,一些书籍版面较前代更为粗劣,比如国图所藏元至大三年曹氏进德斋刻本《中州集》,版面风格略有前代平水本之面貌,但排版凌乱,文字锋颖无存,应是追求快速刊刻而致文字只见刀痕而不见笔法。

依黄永年、杜泽逊等学者之观点,元时蜀刻已经消亡,因此作为大的版刻系统之蜀刻本风格自然不复存在。但或由于宋时蜀刻本仍有留存,因此元、明尚有仿刻、覆刻者。如北京师范大学、辽宁省图书馆等地所藏元刻明修本《大学衍义》之元刊部分,其字体略失齐整,笔划不求工致,为颜真卿《麻姑仙坛记》笔意,整体风格近似南宋蜀刻小字本,行款亦与十一行本蜀刻唐人集一致。国家图书馆所藏元本《东涧先生妙绝今古文选》则类似于南宋蜀刻中字本之样貌。上海图书馆藏有明洪武二十七年蜀藩刻本《自警编》,字体颇类南宋蜀小字本,此本虽云自宋端平元年九江郡斋本翻出,但字体不如一般江西本之雄豪、厚重,而近于蜀本之率意,此或为蜀藩据其地尚存之蜀本仿刻,有意延续前代蜀本之风貌,因此与南宋江西本风格迥异。上图又藏有明正、嘉间蜀刻本《史通》,其原版及补版皆有宋蜀本意味,可证元明时期蜀本并未全亡。


图1 元至正十六年粹言精舍刻本《广韵》,国家图书馆藏。

图见《第二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第2624号,第249页。


图2蒙古定宗卒后次年(1249)张存惠晦明轩刻本

《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国家图书馆藏。

图见《中国版刻图录》,图版266。


图3 元刻明修本《大学衍义》,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
图见《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第7133号,第169页。

元代浙本系统字体之情况稍显复杂。首先,可能由于两宋时期全国各地的书籍流动,宋代的浙刻本已经遍及全国大部分地区,元时继承两宋浙本风格之刻本亦并不局限于两浙地区,而是出现于全国各大刻书中心,因此,本文所论及的元代“浙本”,并非一个地理上的划分,而更多地是一种版刻风格的称呼。其次,从字体风格而论,元代浙本字体继承宋浙本风格而以欧体为主,但在欧体基础之上略有发展。同时,在元代中后期,出现了赵体字刻本。

元代刻本的欧体字,杜泽逊、刘明等人认为受到了赵体的影响,在欧体中融入了赵体风格。所谓融入赵体风格,说的应是字形中两点之间或三点水之间牵丝变多,同时字体刀法更为圆活,字体介乎欧、赵之间,不如两宋刻本欧体字方正与棱角分明,例如国图所藏元至正六年江浙等处行中书省刻本《金史》。但是,此类字体介乎欧赵之间的刻本其实并不多。

元浙刻本系统中,有很多实则仍然延续两宋浙本之风格,比如国图所藏元大德间江浙等处行中书省刻本《大德重校圣济总录》、元至正六年江浙等处行中书省刊本《宋史》、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吴郡庠刻本《通鉴总类》、元泰定元年(1324)西湖书院刻本《文献通考》、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元延祐七年(1320)翻宋刻本《夹注辅教新编原教要义》、湖北省图书馆藏元天历至正间褒贤世家家塾岁寒堂刻本《范文正公集》等,其中一些刻本绝类宋刻,若无牌记、史料记载等信息,很难从宋本中区分出来。

还有大量刻本,似是以版刻欧体字为基础,而受到南宋闽本字体或金蒙平水本字体之影响,形成了一种新型的字体。比如,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元大德九年宁国路儒学刊本《后汉书》(图5),其字体整体看来锋棱峻厉,锋颖、牵丝、横笔末之顿点、横轻直重之特征等,皆与南宋中期闽本类似,其字体略显倾斜之势、方斩之态,与金蒙平水本——比如上述蒙古刻本《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若合符节,但其捺笔较轻且末端略呈三角形之特征以及横折之写法等,又与欧体,特别是南宋末期书棚本之欧体较为一致,显然是宋浙本、闽本或金平水本风格融合之结果。此类刻本数量不少,其字体风格,有的更偏欧体,比如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地所藏元至大元年江浙行省儒学刻本《六书统》、上海图书馆藏元至正二十六年刻本《图绘宝鉴》等;有的更偏金蒙平水本风格,如大德九年江浙行省下辖九路儒学刊本“十史”中大部分史书(较典型者如《中国版刻图录》图版304太平路儒学刊本《汉书》,图版305宁国路儒学刊本《后汉书》,图版306为信州路儒学刊本《北史》等)、重庆图书馆等处所藏元大德三山郡庠刻本《通志》、南京图书馆所藏元刻《楚辞辩证》(图6)等。


图4元天历至正间褒贤世家家塾岁寒堂刻本《范文正公集》,

湖北省图书馆藏。

图见《第二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第3116-3120号,第250页。


图5元大德九年宁国路儒学刊本《后汉书》,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图见《中国版刻图录》,图版305。


图6 元刻本《楚辞辩证》,南京图书馆藏,

图见《第二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第3087号,第228页。

元代中期开始,出现所谓的“赵体字”(又称“吴兴体”、“松雪体”、“鸥波体”等)刻本,关于版刻赵体字之风格特征、数量(在元代刻本中所占的比重)等,学界还未有明确的看法,需对此略作讨论。

元明清时期的两种“赵体字”刻本

关于版刻古籍中的赵体字,其实学界并未有明确、一致的看法,而是将不类于欧体、颜体、闽本字体,且其字形又略带行书笔意者,皆归为赵体。赵孟頫本身书风多变,但其楷书具有明显的个人特色:不类于唐楷的方正、严肃,赵体字多夹杂行书笔意,笔画往往前后呼应,牵丝映带;多回笔藏锋,且转折无明显之顿挫,因此显得含蓄圆润;笔画匀称舒展,无横轻直重之程式,无刻意顿点或重按之笔画;整体看来介于行楷之间,流美圆转。比较而言,唐楷较硬,赵字较软。赵体字刻本在明清写刻本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也是今日流行之所谓“楷体”之源。

元明之赵体字刻本,大体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其字体类似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赵孟頫临王羲之小楷《黄庭经》、赵孟頫延祐六年写本《洛神赋》(图7)等,此类赵书基本为小楷,风格笔法脱胎自二王等魏晋书家,结体舒朗,笔画圆劲,端庄典丽,特别为明清内府刻书所钟爱。元时之代表本如上海图书馆藏元延祐时期杭州路刻本《农桑辑要》(图8)、元至正十年刻本《顺斋先生闲居丛稿》等,其字体与前述赵书《洛神赋》极为接近,确为摹赵书以写刻者。此类字体风格为明代内府所继承,终明一代,未有太大变化。例如,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正统十二年经厂本《五伦书》、国图所藏明景泰七年内府刊本《饮膳正要》等,其字体虽或牵丝变多,或笔锋更显峻厉,但整体风格仍与《农桑辑要》类似。明时,内府刻赵体字本之风格又流行于北京,后又渐行于南京、山东、山西、陕西、河南乃至于湖广、云贵等地,有学者称其为“京式本”,[15]较著之例有国图藏正德十四年北京郭勋刊本《白乐天文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弘治十一年北京金台岳氏刊本《西厢记》、天一阁藏明嘉靖四年晋府刻本《文选》等。据此,赵体字刻本之流行,实则应该在明代前期,但其时闽本风行天下,以种类、数量而论,赵字刻本亦难称主流。清代之写刻本,大致有两种风格,其一为仿宋体写刻本,字体有仿宋刻之欧、颜体者;其二即为赵体字刻本,字体较元明刻本之赵体稍有不同,一些刻本字体类似于其时书法界所流行之“馆阁体”,但总体而言皆可看做赵体字之演变,将其归入赵字刻本系统应无太大问题。清刻本之情况非本文所能深论,须俟来日详加考察。

陈先行称赵孟頫亦曾研习李邕书法,赵书中有类似于似李邕《李思训碑》《麓山寺碑》等之字体者,整体看来较前一种风格行书意味更重,单字笔画曲笔更多而直笔较少,笔画之间更多呼应连带,牵丝较多,结字较密,而用笔却更加瘦劲,故颇有奇崛苍劲之风。[16]陈先生指出此类赵字刻本之实例有南京图书馆藏元至正刻本《师子林天如和尚语录》、上海图书馆藏元至正三年建安余志安勤有堂刻本《诗童子问》之序(图9)。此部《诗童子问》仅前序为赵字行书,其正文为一般元代闽间坊刻本之字体,元明清刻本中序文作行书甚至篆隶草书而正文作通行之欧体、颜体、匠体字者比比皆是。序文中之行书,可能并非模仿赵体,而是撰写者自家手迹,比如国图藏南宋开禧元年(1205)建安刘日新宅三桂堂刻本《童溪王先生易传》之序文即为行书上板,字类北海体,而此时距赵孟頫之出生尚有半个多世纪,绝非“赵体字”。因此,严格来讲称版刻中之行草体为赵体字并不合适,但因其与宋刻系统之字体皆有所区别,而与一些赵孟頫手札中之行草书有视觉上的相似性,广义上将其称为赵体,亦有其合理之处。事实上,行书较难刊刻,以之写样上板在元明版刻中并不多见。需要说明的是,国图藏元成宗大德三年广信书院本《稼轩长短句》,通书为行书,却不类赵体,顾广圻跋称其“纯乎赵体”,并不正确,黄永年称其字体“是继承廖莹中本韩、柳文的字体又略带行书意味”,[17]恐怕也值得商榷。此本字体特殊,并无他本与之类似,是一种有意的立异之作,不能作为一时一地的版本风格之代表。清代版刻中亦有不少类似的标新立异之作,皆是独特时空之下的特殊出版样态,须单独进行考察,而不能当做一时一地版刻风格之代表。

无论是何种赵体,其字形皆较为圆活流美,笔划多弯曲,且有行书笔意,从刊刻的角度而言,相比于方整峭厉的欧虞体、端庄严谨的颜柳体来说,并不便于奏刀。使用赵体字刻书,若追求忠于书写笔迹,则须熟练刻工执刀,且定然费工费时,成本剧增;若求省工、速成,则会失去赵字笔意,转成他体。因此,以常理而推,赵体字刻本在雕版印刷时代很难成为一时版刻之主流。下文将对元代刻本之字体风格进行统计分析,以证明此一推论之正确性。


图7 元延祐六年赵孟頫书《洛神赋册》,纸本,墨笔,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8 元延祐间杭州路刻本《农桑辑要》,上海图书馆藏。

图见陈先行《古籍善本》第242页。

图9 元至正三年建安余志安勤有堂刻本《诗童子问》胡一中序,

上海图书馆藏。图见陈先行《古籍善本》第255页。

元代刻本中赵体字刻本之比例

若要了解元代刻本字体中赵体字所占之比重,理想状况下,应对全部元本进行考察,统计其中各类字体刻本之数量,[18]然后得出赵体字刻本所占之比例。但是,目前对于元本之鉴定、统计、编目、影印等皆不完备,因此无法考察全部的元刻本。此处根据《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第一至第五批中所录653种元刊本之书影判断其版刻字体,统计各类刻本之数量,然后分析各类刻本在元刻本中所占之比例。《名录图录》虽未能涵盖全部的元刊本,但所录元本数量已经不小,在样本数量较大的情况下,对其中各类刻本占比之分析应该不至于有过于严重的疏漏。

根据统计之结果,在第一至五批《名录图录》所有653种元版之中,使用闽本字体者最多,有367种,约占元刻本之56%,元代闽本字体由南宋闽本字体演变而来,其版刻地域除福建之外,还有少量来自江西等地,单从版刻种数及其总体印数而论,闽本风格才是元代刻本之最多者,其流传、影响、内部各个小类之特征等,皆有进一步研究之必要。欧体、欧体之变体、颜体及其他字体之刻本共247种,约占元本总体之38%,其中,各路儒学、一些书院、家塾之刻本,皆广泛使用由欧体、南宋闽本字体或金蒙平水刻本字体所融合衍生出的一种新型欧体,所刻之经史、诗文皆质量上乘,可以代表元代刻本之最高水平。而元代刻本中之赵体字刻本——包括以上所论及的两种赵体字刻本——总共仅有39种,约占元代刻本总体之6%,二十分之一强。据此,只能说元代版刻中出现了赵体字刻本这种引人注目的新类型,而不能说元代版刻“字多赵体”。


注释:

[1] 魏隐儒,王金雨编著:《古籍版本鉴定丛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30页。

[2] 毛春翔:《古书版本常谈》,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02页。

[3] 李致忠:《古书版本学概论》,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108-109页。

[4] 曹之:《中国古籍版本学》,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538-539页。

[5] 徐康撰,章钰等批校:《自庄严堪藏诸家批校本前尘梦影录》,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卷下,叶7b-8a。

[6] 刘蔷:《天禄琳琅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37页。

[7] 李清志:《古书版本鉴定研究》,文史哲出版社,2006年,第60页。

[8] 李清志:《古书版本鉴定研究》,文史哲出版社,2006年,第61-64页。

[9] 严佐之:《古籍版本学概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4页。

[10] 昌彼得:《我国历代版刻的演变》,见乔衍管编:《图书印刷发展史论文集》,文史哲出版社,1982年,第263页。

[11] 程千帆,徐有富:《校雠广义·版本编》,中华书局,2020年,第272页。

[12] 黄永年:《古籍版本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98-104页。

[13] 杜泽逊:《文献学概要(修订本)》,中华书局,2008年,第126页。

[14] 刘明:《中国古书版本笔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第484-485页。

[15] 见李开升:《明嘉靖刻本研究》,中西书局,2019年,第36页。

[16] 见陈先行:《古籍善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6页。

[17] 黄永年:《古籍版本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98页。

[18] 需要说明的是,一般情况下,一种刻本往往会有多种字体,其序跋、正文、评点等可能皆会使用不同字体。此处所言某种版刻之字体,系就其正文所使用的字体而言,因正文一般篇幅最大,其字体是写样、刻板过程中主要使用的字体。

【作者介】

韦胤宗,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古籍整理研究所特聘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与中国书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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