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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上篇)

 福兴堂图书馆 2024-05-24 发布于河南

角落(上篇)

这里是钱江纺织厂的一个角落。在过去困难的时期里,厂里曾在此地办过一个饲养一场。后来,饲养场散了,随着新工人不断增多,总务科将旁边的宿舍整修了一番,装上纱窗,配上带“司必灵”锁的房门,改建成一溜齐崭崭的工人宿舍。白天,这里冷冷清清,一片寂然。然而一到傍晚,嘻嘻哈哈的嬉笑声,洗脸间水龙头哗啦啦的放水声,那种自得其乐的走了调的越剧清唱声,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煞是热闹。这,才是这个冷僻角落的黄金时刻。

我们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个角落最边上的一号房间里。时间嘛,也就从傍晚开始.…

“来,来来,志贤,喝一杯!”

梅志贤坐在杨阿财斜对面的床沿上,正眯缝着眼,在补一只尼龙袜。他抬起头,将滑落在鼻尖上的老花镜往上推了推,朝阿财笑笑,又低下头去。这副老花镜,一只脚用根细麻绳连着,套在耳朵上。

杨阿财见他不搭腔,往嘴里倒了口酒,“啧”了一声,笑着骂道:

"呵,怕揩你油?小气鬼!如今,象你这样想不破的,有几个?真不会做人!啧。”这个精干巴瘦的老头,每逢半斤黄酒落肚,就牢骚满腹。而这个笑嘻嘻象弥勒佛的梅志贤,往往成为他的“出气筒”。不过从他的语气里,倒也听不出有什么恶意。杨阿财捏了颗咸青豆往嘴里一扔,嚼着说:“妈的,这年头是越有钱越小气,越穷越想得破。对哦,良宝?”

“高,实在高!”良宝从阿财上铺探出个圆圆的脑袋,一伸手,从阿财手里抢过酒杯,咕嘟一下喝个精光。一抹嘴,说:“现在是辛苦铜板快活用,快活铜板舍不得用。”

“就是嘛,钞票这东西,人见人爱,越多越贪。”阿财有良宝支持,兴致倍增,慷慨地抓了几颗咸青豆递给良宝,借题发挥起来。

梅志贤憋不住摘下老 花镜。他有点口吃,多年的慢性鼻炎,又使他嗓音 变得沙哑,带有浓重的鼻音:

“阿……阿财,不要把钞票挂、挂在嘴巴上,当调、调子唱。”

“这调子不唱,就不灵。月度奖,全勤奖,节约奖,竞赛奖,你算算,一共多少?要没有这些奖金,行吗?”

梅志贤失望地盯了他一眼:“阿、阿财,老底子没有奖金,你我就、就不做生活?”

“老底子?哼!老底子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现在是人人为自己。”

“阿财师傅,这倒不能一概而论。”冷不丁的,阿财对过的柳一鸣插了句嘴。他的绰号叫“博士”,一直在埋头看书。他是老三届中学毕业生,在这个房间里,谁都要靠他一脚。阿财是文盲,来往家信要请他念,请他写。梅师傅是工会小组长,写起字来和他讲话一样结巴。年终总结什么的,也免不了求他。至于良宝,原先倒没把他放在眼里,觉得他太“酸气”,自从交上了女朋友,他才越来越后悔当初读书不该不带耳朵去,弄得情书都要“博士”代笔。

“这不能一概而论,阿财师傅,世界是复杂的,有自私,有虚伪,但也有利他、忘我的。要是人人都在为自己,谁会给你家里寄三百元钱去?”

“这……这个……”阿财哑了。憋了半天,他才说了条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有钱的人,三百元,小意思,乐得做好人。换上我,也会的。”>

“这不符合逻辑。想做好人,却又不留姓名,多冤枉?”“博士”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这……”杨阿财怔住了。

“好罗好罗,明天还 要做、做生活。睡、睡觉罗。”梅志贤伸开臂膊打了个哈欠,表示真的困倦了。其实,他是在打圆场。

"反正……反正……”阿财师傅却还不服气,嗫嚅着说:“反正现在是认钱不认人……”

“梅师傅应该最有体会。”良宝附和说,“熬死熬活把三个侄儿供养大,现在,连个信都没有。”

“不、不要乱讲。他们有工作,有家,忙。”

“呵哟,你还要死撑面子!”良宝呵呵笑了,身子从床沿往外尽力拗着。不料一个失手,从高铺上栽下来。幸亏他双手扳住床沿,两只脚悬在杨阿财头顶上乱踢。

“活该!让你再嚼舌头,活该!”阿财往良宝屁股上狠狠拍了一记,也哈哈大笑起来。良宝却装模作样怪叫着……

“无聊!”“博士”心里嘀咕了一句,“啪”地关了灯。”

一号房间的主人们就是这样打发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上班,吃饭,嘻闹,睡觉;然后又是上班,吃饭……

那正是八月盛暑,天气又闷又热。月光如水,透过窗外轻轻摇曳着的树叶,朝房间里投下碎银似的光斑。嗡嗡的蚊子声,在帐子外面响成一片,搅得人心烦。四个人,都睡不着,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梅志贤“巴嗒巴嗒”扇着芭蕉扇,一缕隐隐的忧伤,从心底升起。这个老光棍近几年发福了,肚子鼓腆腆的,多跑点路,就会气喘、乏力。年轻时,他可是厂里有名的美男子:四方脸,大眼睛,鼻梁笔挺,皮肤又生得白净。纺织厂男工少,多少姑娘围着他转呵,他却看中了班里的团支部书记,那个相貌平常、鼻梁两边有着淡淡雀痣斑的细纱挡车工。她两条一直垂到腰际的长辫子,晃荡晃荡的,晃得梅志贤心里痒酥酥的。要不是那年,他在农村当大队长的大哥被塌方压死,他本来也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的。梅志贤从小父母双亡,是大哥把他抚养成人。大哥一死,撂下体弱多病的嫂子和三个年幼的侄儿。大队决定把他们的生活包下来,但他却拒绝了。家乡太穷,他不忍心让穷乡亲们增加额外负担。加上长辫子姑娘家庭负担也很重,他只得忍痛中断了他俩之间的恋爱关系,将嫂嫂一家的生活担子挑了,起来。虽然姑娘曾含泪表示,愿意和他一起来挑这副担子,但他还是忍痛拒绝了。做人,总得为别人想想,他不愿把肩头的压力分一半给自己的心上人去承担。他省吃俭用,每月不到60元的工资,要寄回去45元。后来,嫂嫂病死,三个侄儿先后出了“山”,他却已经四十出头。在姑娘们心目里,他已经失去了先前的魅力。帮忙的人倒不少,但都爱莫能助。厂里的工会主席杜大姐特别关心他的个人问题,有次给他介绍了个年轻的寡妇。然而这些年养成的节俭习惯,使他在别人眼里显得过于小气。第一次约会,在桃红柳绿的西子湖畔,他竟从挎包里摸出几只肉包子,从路边摊上买了杯凉开水,请寡妇吃午餐。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事后,杜大姐怨他太背时,他却不以为然。“肉包子有得吃,条件不错了。她嫌我小气,我还嫌她爱虚荣呢!”年过五十,这成家的想头便渐渐绝了。三个侄儿结婚都没忘记通知叔父。他一视同仁,每人五百元,倾囊相助。再以后,侄儿们大概是自己成了家的关系,除了过年过节给叔叔来封平安信外,从来没有进城看他,也不曾想到给他捎点农村的土产来。他很少想这些事,本来就不是图的什么报答嘛。只是有时,夜深人静,一缕隐隐的孤独感会悄悄从心底爬出来。“要是当初……”他真怕细想下去。

芭蕉扇“巴嗒巴嗒”地响着,汗,还是沁满了背脊,湿透了他那件玄色的夏布短衫

.....

杨阿财睡不着,却是因为“博士”提起了三百元那桩“悬案”,触动了他那被酒精烧麻木了的心。他恨自己这辈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糊里糊涂听凭父母作主,讨了个农村老婆,更不该母鸡下蛋似地连生了四个“赔钱货”。这辈子算是穷透了。论技术,保养间里他是数一数二的了。别人修不好的细纱车,他只消捏把榔头,东敲敲,西碰碰,几下便找出毛病。他心灵手巧,泥工木工白铁工,电器水管铜匠活,都会来一手。别看他嘴巴硬,心肠却软得很。工人们摸透了他的脾气,有时,为配个钥匙,砌个砖灶,装个电灯什么的,只消递支烟,甜甜地叫几声“阿财师傅”,他半夜都会起来帮你干,连顿酒饭都不肯吃。虽然穷,他并不把钱看得很重。他好比是一把“闸”,而钱不过是闸里的“水”。水多多放,水少少放,如此而已。所以他对梅志贤那种守财奴式的生活方式特别看不惯,但对梅志贤的为人,却又十分敬佩。所以他尽管嘴里常常取笑他;却又不允许别人欺侮他的。去年,他家乡闹了场罕见的水灾,冲掉了他家的房子和家私,队。里和厂里虽然都有过补助,可损失实在太大了。他破罐子破摔,更把心使在酒上。可一个月后,家里来了信。他请“博士”一看,老婆在信上说:“你寄来的三百元收到了。你已经够苦,再欠这么多债,拿什么还?”他呆了。查来查去,却查不到真正的汇款人。这多少冲击了一下他那颗对生活几近失望的心。可不是,“人人为自己”这话也的确太过份啦!……

他想着,光脊梁上全是汗。索性爬起来,拿了毛巾,拖着木拖鞋,到洗脸间去擦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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