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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事】盐钱

 巫山人文地理 2024-05-26 发布于重庆

张 潜 /文

叫花子住在古城东南交界的地方。按早年古城的规矩,这里过去叫坊,是各种工匠聚集兼带买卖的地方。
生意逐渐转移到街上,还有了专门的市场。不知哪年,一场洪水让城墙坍塌了,当官的不聊起修建,百姓也乐得逍遥。没了战争和兵匪,这城墙自然失去了意义。可没了庇护,人就很容易过得潦草,本来是人才济济人丁兴旺的地方,渐渐荒废起来。
这个叫花子不是沿街乞讨要饭的。刚生下来时,父母希望他身体好、百病消除、活得滋润,随口取了这个贱名。做一个真正的叫花子,也很值得羡慕。你看他走南闯北,经冬历春,不操心油盐酱醋,也没得三病两痛。讨得三年饭,懒得当知县咧!
古城人几乎都有小名,有叫狗娃子、牛娃子、虎娃子的,有叫路娃子、水娃子、石娃子的,有叫梅娃子、香娃子、秀娃子的,最简单的叫作大娃子、二娃子、三娃子、幺娃子。
古城人还有一个习俗——拜干爹。娃娃一落地,稍微有个磕磕碰碰,就要拜个干爹来消灾。拜山、拜树、拜石、拜未出嫁的闺女子。西门城墙上的黄葛树,后山乌龟包上的大青石,是很多古城人共同的干爹。
叫花子的宝贝儿子叫莽子,莽子的干爹是端公,这个干爹是踩断桥踩来的。
那年娃娃一生下来,就中了脐风。可能是接生剪脐带时,黄家老婆婆的剪刀,在开水锅里少煮了一下,感染化脓了。一出生就病病歪歪的娃娃,直接想拜个干爹,别人怕折阳寿,不会答应的。这就想到了踩断桥。
天不亮,叫花子提着锄头和木板,老婆抱着娃娃,走到西门口外边的十字路口,把路挖开一个缺口,将那块三尺来长的木板铺上去作为桥。然后一家人猫在麦田里,等待来人。另外一个帮忙的本家兄弟,提着一挂火炮,躲得更远。
过了半袋烟工夫,听到有人走路的声音。他偏着脑袋,瞄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上了桥。一个箭步抢出去拦住来人,火炮赓即噼里啪啦响起来,婆娘抱着娃娃跪在面前,大喊一声“干爹”。这个人听见火炮,转身想跑,被叫花子一双手抱住了。听到喊干爹,直喊闯鬼。
真是闯鬼了!这个人原来是叫花子嫡亲的姑爷。照理说该莽子叫爷爷,现在降了一辈成了干爹。可这没办法,不管是谁,哪怕是一只狗一条蛇,或者哥哥姐姐,从桥上经过,都必须喊干爹。
天一亮,双方看清了,虽然有些尴尬,但想到一切都是为了娃娃,也只有认命。
踩断桥,就是如此蛮横!
叫花子昨晚没啷个睡好,婆娘桂花煮的萝卜汤没放盐。这倒不是桂花责怪他莫吃呀咸萝卜操淡心,的的确确家里没盐了。
说起这个一年四季脸蛋都红彤彤的婆娘,还有一段故事。
叫花子几辈人靠一身力气吃饭,最先是背盐。一个盐包一百斤,他们可以背两包,花三天时间背到两百里外的湖北九湖坪。在那里把盐巴要么变换成钱,要么兑换成苞谷,或者佐换成木料。往返不空手,中间的差价就是收获。
这个收入不高不低,养家糊口没问题,就是太辛苦了。十多年时间,就会把一个人彻底拖垮。叫花子长大后,不愿做这行,学会了当解匠,古城人称改匠,又叫大刀匠。扛着一张五尺来长的大刀锯,到处帮人家改木料。把边长接近一尺的方料,改作各种木板,或以寸为单位的方料。完成这道工序,木匠才能加工。
那年叫花子到神农架改木料,待了半年的时间。看中了主人家的幺女儿,有意无意把自己的老家吹得天花乱坠,只见树木没见世面的桂花把持不住,偷偷摸摸跟叫花子跑出了大山。
桂花跟随叫花子来到古城,啥都好,就是男人太穷了。反正跑都跑出来了,未必不混出个人样子还有脸回家呀。桂花死心塌地过起了日子,哪有心思指桑骂槐说东道西嘛?
盐可是味根子。没有盐,将就一顿还可以,要是几天的话,可能要出拐。叫花子本来想让桂花拿个调羹,到隔壁陶家借一点儿,混几天再说。想到桂花脸皮子薄,笨嘴笨舌的,下不了这个狠心。
盐并不贵,一毛多钱一斤,十多年了也没涨过价。古城人动辄说挣两个盐钱,那是一种谦虚,低调地表示自己挣的是小钱儿。谁想到,长得人高马大的叫花子,现在手里连个盐钱都没得了!
一觉醒来,叫花子有了办法。他想起去年三十晚上,给了莽子一毛钱的压岁钱,得问问这个从小就嗜钱如命的家伙。
莽子——莽子——,过来和爸爸打摇摇。
打摇摇是一种游戏,叫花子架起二郎腿,莽子坐在翘起的脚面上。四只手牵着,一颠一颠地上下起伏。
摇哇摇,摇板桥,摇得板桥吱吱叫——
摇得腿酸,叫花子又和莽子玩起称盐。他用蒲扇一样的巴掌,捧住莽子的脸庞,然后双手向上举,莽子就腾空了。
玩在兴头上,叫花子悄悄地说,莽子,把去年我给你的压岁钱藏好噢,妈要是晓得了怕要拿走哈。
莽子不玩了,几步就跑到床前,掀开枕头,揭开下面的稻谷草,掏出来一枚五分的硬币。
要不,我帮你保管好嘛?
莽子犹豫了一下,伸出攥得紧紧的拳头掌,准备递给叫花子,抖了抖,又缩回去。一张口,把五分钱塞进嘴里。
叫花子有点儿着急,耐着性子哄,莽子两只大眼睛望着他,一滴滴泪水从眼眶滚出来。终于哇地一声,可只一下,就开始咳嗽——硬币进了喉管,堵住了气。
叫花子又恨又怕,恨自己无能挣不到盐钱,怕莽子被钱卡住了一口气上不来。
桂花一看这症状,轰地一下冲出门,一哈哈儿的功夫,连拉带扯,把叫花子的姑爷也就是莽子的干爹——向端公请来了。
请端公干啥?画九龙水嘛。
向端公左手端一土碗水,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土碗,口中念念有词:
天下一河水,
水内九条龙,
九龙十八尾。
不论钢和铁,
万物化成水。
化骨丹,炼骨丹,
画一个五龙饮水下深滩。
一画一条河,
二画二条河,
画一个五龙饮水下大河。
金坨坨,银坨坨,
大口喝下 化掉身上的硬坨坨。
一碗水下去,向端公拍拍莽子的后背,“嗝儿”的一下,好像没开叫的公鸡试了一声。莽子缓过气来接着大哭,憋得紫红的脸慢慢变白。
娃娃的这条命捡回来了,可叫花子的心病并未解除,又到哪里去找盐钱呢?
过了差不多一顿饭的时间,莽子喊要到茅厕屙屎。叫花子说,就屙到门口菜园子里,顺便做肥料。
莽子忙活完,叫花子提着一根三尺长的黄荆条子,扑了上去。莽子以为要挨收拾,提起裤子就跑。可叫花子根本就没管他,拿着黄荆条子对着热烘烘臭熏熏的屎,东扒西扒,咿呀一声惊叹。
原来,那枚五分的硬币,完好无损地藏在那里。
叫花子把这钱拈出来,在沟边冲洗干净,用鼻子闻了闻。然后端了一把木撮瓢,到东门边上的商店买了半斤盐。
五分钱,哪能买半斤盐嘛?
一毛四一斤,一分四一两,四舍五入,就是一分钱一两呀。
一次买一两,五分钱,买五次,不就是半斤唛!
2024年4月3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现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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