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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19.重回矶门嘴|| 周长荣

 一犁_书馆 2024-05-27 发布于江苏

周长荣

矶门嘴,是一个在百万分之一的全国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的地方。

2023年岁末,刚刚参加完在武汉大学学生俱乐部举办的校友书画展,以捐赠闻一多篆刻印章的方式表达了对于母校的爱意,又考察了试图作为他藏品归属地的武大万林艺术博物馆以后,章先生显然还处于激动与亢奋之中。在这个特殊背景和时间节点上,章先生和我相约一起去湖北沙洋,重回一次矶门嘴。

矶门嘴,那里曾经是他440天的灵魂与肉体的炼狱。从1973年到2023年,章先生离开那个不堪回首的地方已经整整50年了。对于这个50周年,章先生不是纪念,而是为了告慰母校,也是为了牢记与反思。牢记那刻骨铭心的伤痛和难以忘却的回忆,反思那人妖颠倒的岁月和悲剧产生的原因。

矶门嘴的大概方位在湖北沙洋,大概是那个地方太过闭塞,从武汉,压根就没有直接去矶门嘴的车,就是到沙洋镇也只有一天一班的客车。不过好在他认识的一位晚辈现在是某单位的老总,很爽快地给了他一部听他调遣的“红旗”。于是,从汉口出发,经孝感,荆门,一路“红旗飘飘”。湖北现在的高速不但路好,车子也不多,238公里的路程两个半小时左右,我们的车子已经停靠到沙洋财政局的院子里了。

沙洋财政局就在沙洋镇,之所以去那里是为了找向导。

由于年代久远,沧海桑田,道路交通已经面目全非。原来非法关押他的那个地名现在居然连百度都无能为力。于是他凭借着退休前原省财政厅干部的身份希望得到这个下级财政局的帮助,请他们找一位向导。然而,人家都在学习开会,办公楼里虽然各个房间的门都敞开,但空无一人。好不容易在局办公室一台台式电脑的后面找到一位瘦弱矮小的小姑娘,我们向她说明来意,她经过请示领导,遗憾地表示爱莫能助。

无奈之下我们只能下楼,我提议,去找当地一些高龄土著问路。车子经过一片老居民区时,见到一位拄着拐杖在人行道蹒跚的老年妇女,我急忙下车向她打听一个叫做“矶门嘴”的地方,老奶奶说就从这里向北直走大约十几里地,左手边有一座桥,拐进去就到了。经过老奶奶的提示,这时,初步恢复记忆的章先生说:对,确实有一座桥。于是车子前行,十几分钟以后,路边真的出现一座桥,过桥向西两百米不到,就是一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常见的那种单位大院,里面是几排低矮破旧的红瓦房。

院子里正在施工,只有一些外地的施工人员,问他们这里的地名都说不知道。看着路边两排高大粗壮的水杉,章先生认为就是这个地方,于是拍照。从章先生并不完全确定的目光里,我也很犹豫。于是我想再一次确认一下,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矶门嘴。驱车再次向西,二百米不到就看到一座非常气派的大门,闪光的铜字赫然显示:沙洋小江湖第三监狱。

平生第一次望见监狱,不,准确地说,只是一座孤零零的监狱大门,监区的轮廓隐约在很远的地方。不过第一次见到“监狱”两个字的我已经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了。车停下来后,我上前询问,警卫是一位中年人,态度倒也和善,他告诉我们,矶门嘴还要顺着刚才的路向北几千米,从左手边的那一座桥进去就是。

于是,重新上车,车子继续向西北开去。

车行不过十几分钟,左手边出现一座七八十年代常见的那种简陋的水泥桥。大概因为年久失修,桥面已经坑坑洼洼,桥栏杆东倒西歪,摇摇欲坠。过桥不远,一个高坡映入我们的眼帘。“是这个地方!”章先生一下子叫了起来。

那是一个明显高于地面好几米的高坡,南北长度最多也就是一两千米吧?车上高坡,开了不远,就看到路西村落里红瓦房前几位正在聊天的村民。我下车去询问这里的地名,他们说不错,这里就是“矶门嘴”,我再问,这里以前有一所监狱吗?他们说是啊,前面不远就到。

虽然说是在这里关押了440天,但来时是黑夜,走时又匆匆,那时候的章先生哪有闲情逸致去关心这里的地形地貌呢?何况50年过去,虽然高坡地形未变,但监狱在何处,他也记不清。所以我们以一包烟的酬劳恭请一位男性村民,请他坐上我们车子作向导。车子向南不到几分钟,一圈灰黑的电网包围着的红色高墙赫然呈现在我们眼前。

“红旗”在红墙朝西的大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报废已久的老监狱,坐东朝西,面积不大,南北长大约八九十米,东西长也不过七八十米。铁门紧锁,油漆斑驳。铁门右侧即院墙的西南角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哨楼高耸着,和东北角的一所方形哨楼互为犄角,遥相呼应。这座哨楼呈圆形。上下两层,黑洞洞的瞭望口敞开着。红砖砌筑的院墙足有四米之高,再加上一米多高的电网,这样的高度飞鸟大概没问题,但作为没有翅膀的人想逃脱那是门都没有的。

向导说,大门可以找人打开。钥匙就在南面不远处的一个人手里。我们于是驱车从几百多米外来到一排破旧的红瓦房,这里明显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职工联排宿舍,管监狱大门钥匙的先生就住在低矮平房的第一间。我们说明来意,恳请他上车,来到监狱大门,那把不知多长时间没有开过的锈锁被打开了。

推开铁门,只见偌大的院子里,荒草丛生,瓦砾遍地。里面的建筑已经破败不堪,门窗都卸走了,空空的洞口裸露着…失去了权力光环的笼罩,昔日的森严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一切都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整个院子里的建筑都是过去的那种轮窑烧制的红砖红瓦,这种砖瓦当年可是捧着钱都难买到的稀缺建材,质量上乘自不必说,虽然年代久远,现在仍然红颜依旧。

相比之下,那贴着长方形白色墙砖的禁闭室倒是相形见绌。禁闭室明显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建筑的,因为那种已经斑驳的瓷砖就是明证,那是最初出现的极具当时流行风格的建材。“禁闭室”的三个字也是那个时代最为流行的用铜皮手工敲制的,很多年过去,铜皮依然习习发光,三个字“禁、室”完好,只是中间的那个“闭”字缺腿断了胳膊,外框“门”子的左侧一竖和门内的”才“字还在,而门字的一点和一横没有了踪影,右侧的一竖弯钩则倒挂金钩,悬在”才“字的下方摇摇欲坠。

以此可以推断,这所监狱应该是一直使用到新世纪的开局,即2000年前后的时间。同行的向导也告诉我们,这里六七十年代关押的都是政治犯,而八十年代以后主要是刑事犯。这种说法和章先生当时在这里的身份是相符的,因为他当年的“罪名”是“暴动集团首犯”。

为了寻找当年非法关押自己的地牢,章先生带着我们沿着围墙向北,穿过现在的禁闭室走道,下了六七个台阶,来到了现在禁闭室下方的监房。这里应该是整个监狱最凹的一块地方,和其它地方的落差最少两米。就在现在破烂的红砖监房的东侧,章先生手指地面说,这里就是当时的地牢所在之处。

地牢的原址虽然盖上了现在的房子,但这个刻骨铭心的地点他是不会搞错的。因为他清楚记得,每一次把他拖出地面提审的地方就是这里。望着脚下这块杂草丛生的土地,86岁的章先生不禁黯然。也难怪。在这里,他流下他多少屈辱的泪?滴下多少鲜红的血?皮鞭下的肉体可以康复,心灵上的创伤怎能抹去?

就在这里,现在监房斑驳的墙壁上,一条早已褪色的蓝色标语清晰可见:“深刻反省,真诚悔过”。

我真不知道,该要“深刻反省,真诚悔过”的是谁!

在这条标语下面,我为章先生留下了一张摄影。照片上,86岁的章先生昂首挺胸,目光平视,一脸坦然。

禁闭室的东北角,一座正方形的碉堡耸立在围墙电网的外面,碉堡高约十几米,四面瞭望孔依然如初,只是少了哨兵和那黑洞洞的枪口。在这座碉堡的下面,章先生高举双臂,高声大呼:当年这里几十个哨兵保卫着我一个人啊!这表像的诙谐后面隐含着的是巨大的悲怆。此时此地我注意到,高声叫喊的章元面部激动得有点扭曲。

离开了这个血泪之地,走出禁闭室,回到大门口,两扇大门背面的字迹引起了我的注意:一面是“监管重地”,另一面是“出入报告”。为了拍摄一张照片,我请向导关上大铁门,就在铁门关闭的一刹那,“咣当”一声沉闷的响声,我浑身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

在这个当年章先生的蒙难之处,我感到意外的是,易于激动,泪泉丰满的老人家居然没有流出一滴泪。回来的路上,我问他为什么?他淡淡地说:“欲哭无泪”;接着他补充说道“在这里的440天,已经把人生的泪都流干了,哭到极度,就是狂笑”,这大概就是刚才他在那座方形碉堡下大声喊叫的缘故吧?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在章元的身上体现得最为突出,在矶门嘴的九死一生倒也练就了他的钢筋铁骨,86岁的他至今可以健步如飞,比他小一旬的我都有点自愧弗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矶门嘴是章元的炼狱,更是他人生生存极限的一个最好参照物。后来的道路上,无论什么样的艰难困苦和矶门嘴这里相比俨然都成了不屑一顾的小儿科。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五十年以后重回这里的一种潜在的心里因素吧?在完成自己的心愿以后他需要到这里再来一次比对,去审视与面对未来的路。

车子离开了矶门嘴,来到马良镇。这里因三国名士马良曾隐居马良山研修学问而得名。这里是章先生最初遭受磨难的落脚之处。车到这里天已经完全黑了,所谓镇,连路灯都没有,显得很荒凉。大概是与这里现在周边还有的劳改农场有关吧?

章先生一路无话,只是默默注视着漆黑窗外偶尔闪烁过的灯火。

若问矶门何处是,

度娘不晓谷歌愁。

只知荆楚沙洋县,

无奈停车问白头,

电网高墙新野草,

监房哨所老灰楼。

地牢今日踪迹灭,

欲哭青春没泪流!

这是我为章先生的沙洋之行留下的一首发自肺腑的七言律诗《矶门嘴》。


作者简介

周长荣  男,淮安市清江浦区人,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于第二人民医院。现于市老年大学习,爱好诗词文学,古典诗词常见于《一品梅诗刊》《淮海诗苑》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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