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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治国丨版本与贰臣心事:张缙彦诗集的外与内

 书目文献 2024-07-25 发布于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二十八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黄治国老师授权发布!


版本与贰臣心事:
张缙彦诗集的外与内

黄治国

内容提要:明末兵部尚书张缙彦之《菉居诗集》,存世极罕,长期以来被认定为明崇祯刻本,且归入善本之列。通过文献校勘和考辨,发现该集卷首序文经过改易,《菉居诗集》实为清顺治刻本。它的初刻本刻于明清易代之交,入清后,此集经删改而重刊。张缙彦其他诗集的刊刻,也无不体现出作者组织编排的“匠心”。易代之际集部著述写刻过程及其内容变易,极为复杂,对此需要保持文献学角度的省察。
关键词:张缙彦 《菉居诗集》  版本  明清易代
明清易代之际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这样的时代产生了众多遭际复杂的人物,张缙彦即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一位。张缙彦(1599-1670),字濂源,号坦公,又号外方子,河南新乡人。他于崇祯四年(1631)中进士,历任陕西清涧、三原知县,后入京为户部主事,累迁翰林院编修、兵科都给事中。崇祯十六年,在明王朝大厦将倾的关头,居乡守制未满而予以超擢,用为兵部尚书,委之总领戎务的大任,仅过一月而明亡。甲申变后,农民军撤出北京,张缙彦从押解随军的途中逃脱,潜返家乡,集众起事与农民军相抗。后联络福王,得授原官,总督河北、河南、山西三省军务。几乎与此同时,他又纳款清军,但逡巡未降,率众割据于六安州商麻山中,经营诸寨。至顺治三年,江南大定之后,乃降清。

入清后,邸居京师数年,与王铎、刘正宗、薛所蕴等贰臣过从甚密,诗酒唱和,时人有“海内四名公”之称,在顺治初年的京城文坛地位尊崇[1]。顺治十年,起用为山东右布政使,寻改浙江左布政使,十五年,擢工部右侍郎。十七年,南北党争中的北党党魁刘正宗被劾,张缙彦亦以刊刻《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煽祸人心”之罪,遭褫职,流徙宁古塔。在戍所,张缙彦与朋辈登山临水、畅游塞外,作《宁古塔山水记》,多记山川名胜与物产、风俗,为黑龙江第一部山水专志。他还与流人姚其章、钱威、吴兆骞、钱虞仲、钱方叔、钱丹季结“七子诗会”,吟咏不绝,为黑龙江的第一个诗社,对东北地区的文化发展颇有推动。他还将中原地区的农作物种子带入东北,亲教农民耕种技术,有力促进了东北农业的开发。

张缙彦身历两朝,经历可谓相当曲折,尤其是关于他在明清鼎革之时的表现,史籍记载纷纭,乃至有抵牾不明之处。如张缙彦在甲申之变中是否开门献城、入清后有无编刊《无声戏》等关系重大的生平事迹,至今仍是悬而未解的疑案。这些疑案的迟迟未解,一部分原因在于明清之际时局动荡,明、清、农民军三方势力,牵扯纠缠,形势过于复杂,文献记载也纷繁复杂、互有歧异。另一部分还在于牵连在这局势中之人,为避祸自保或经营身后声名计,更改文献记载,故布迷阵。

在张缙彦身上,第二种原因即有所体现。现存的张缙彦诗文集,有《菉居诗集》一卷、《徵音诗集》一卷、《归怀诗集》一卷、《燕笺诗集》五卷、《菉居文集》二卷、《依水园文集》前集二卷后集二卷。其中的几部诗集,皆存世极罕。《徵音》《归怀》《燕笺》,原为黄裳先生来燕榭中旧物,现藏上海图书馆。《菉居诗集》则藏于国家图书馆(索书号A01771),为海内孤本。

一、沿波讨源:《菉居诗集》在书目中的著录情况

黄裳先生喜藏明清易代时书,他曾撰文记录获藏张缙彦这几种诗集的来历。他在《张缙彦集三种》一文中说:“此张坦公诗三种[按,指《徵音》《归怀》《燕笺》三集],顺治刻本,皆撰于甲申以后者。刊刻精雅,……罕秘之至。……余最爱读甲申前后人撰著。……此亦姑苏潘氏所藏,余得其三十余种于吴下,近更收此二三种于海上,皆其残零小册也。”[2]其中所言“姑苏潘氏”,即著名藏书家潘景郑先生(名承弼)[3]。既得此三集,黄裳先生复检张缙彦其他集子,他在《不死英雄——关于张缙彦》一文中缕述道:“按《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有《菉居文集》二卷,《依水园文集》前后集各二卷,皆顺治刻;《北京图书馆目》则有崇祯刻《菉居诗集》一卷,《贩书偶记》著录《菉居文集》二卷,崇祯闽中黄文焕选刻。诸书皆未见。”[4]今天可以知道,黄裳先生所云未见的诸书,国家图书馆均有收藏,其中尤以《菉居诗集》一卷为仅存的孤笈。

《菉居诗集》至迟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之前已入藏国立北平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前身),赵万里先生民国二十二年所编《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即著录“《菉居诗集》一卷,明张缙彦撰,明崇祯刻本”[5]。此后该集一直被作为明刻本看待。如1987年出版的《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集部》清别集类著录“《菉居诗集》一卷,清张缙彦撰,明末刻本,一册”[6];《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第11070条著录“《菉居诗集》一卷,清张缙彦撰,明末刻本”[7];《清人别集总目》第二卷“张缙彦”条亦著录《菉居诗集》为“明末刻本”[8]。柯愈春先生《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卷二“燕笺诗集”条下记曰:“缙彦先有《菉居诗集》一卷,崇祯间刻,中国国家图书馆藏。”[9]《中国古籍总目·集部》集30213218条亦著录“《菉居诗集》一卷,明崇祯间刻本”[10]。而近年影印出版的《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则在《总目·索引·提要》部分,将其著录为“清刻本”[11]。除此目以外,其他诸目皆将《菉居诗集》定为明末刻本,或者点明刊刻于崇祯间。其鉴定的依据主要是诗集内容,以及卷首的序文。这也是我们鉴定古籍版本的常用之法。

二、循“实”责“名”:《菉居诗集》的内容及命名

崇祯十四年十月,张缙彦父张问仁卒。张缙彦丁忧去职,返回原籍。其《先考别驾公行述》记之甚确:“先府君之弃不孝辈也,于辛巳(崇祯十四年1641)十月之十三日,至三十日而讣达京师,……于次月初九日奉旨得代,即于是日号奔,于二十四日抵家。”[12]从此时起,开始居乡守制。

张缙彦平生好游,他的家乡在河南新乡县小宋佛村,此地距离辉县苏门山、百泉等名胜近在咫尺,其家居期间尝数度游览。如其《百泉夜游记》云:“余壬午[崇祯十五年1642]七月越今年[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三月,游百泉者七。”[13]《马颀公泉颂序》亦记曰:“百门片碧,自宋元以来,名人巨公磨砻无余地。岁壬午,余数游其上。”[14]《菉居诗集》一卷,分五律、七律、五古、七古、五绝、七绝、赋、铭八体。其中写到登临苏门、百泉等地的诗作比比皆是,如五律《百门泉》《入苏门》《啸台次黄慎轩韵》《苏门山求仙人迹不获,同马颀公、王芝房、家侄蝶龛》《百门泉偕颀公、又玄和尚》《宿百门听泉》《自汲赴共城山行》(辉县古称共城),五古《苏门山怀古》等。

而这个时候,张缙彦的好友王铎亦在丁忧期间。王铎崇祯十三年九月受命为南京礼部尚书,暂返家乡孟津(今属河南洛阳),其父母于崇祯十三年冬、十四年春相继病故,于是辞官服丧,又因洛阳福藩此时被农民军攻破,乃流寓怀庆(今河南沁阳一带),复走新乡,继而南下,避乱南京、苏州等地。张缙彦《王觉斯先生传》中曾谈及王铎流寓怀庆、新乡的这段历程:“未几,父母继卒,先生衰絰居覃怀,值河南大寇攻掠城邑,杀守吏,孟津且破,围汴梁七越月,决黄河水灌城,贼耽窥渡。先生曰:'时尚可为乎!’乃走新乡入孟庄,登耘斗山,欲偕布衣朱五溪、郭漱六终隐焉。名其山曰遁山。未几,以马夫人病,南行至下邳古城。”[15]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王铎携家人北返,因孟津田园已毁,寓居新乡辉县。其《孟庄寄书洞语》即云:“癸未秋,予避寇乱,居苏门山南十里村,曰孟庄。”[16]张缙彦的《王觉斯先生〈遁山文集〉跋》亦有记曰:“先生自吴归,避乱共城,爱北山隩衍,因家焉,题之曰遁山。……愚从先生游共山者数四,亦援笔以识其尾。”[17]在《菉居诗集》中就有多处写及二人在新乡的交游。如五律《同觉斯先生宿泉左庄》《依水园夜》(诗题下自注:“时读礼同觉斯先生。”)《送觉斯先生江南》《觉斯先生归共山》等。可见,不管是写及苏门山水还是与王铎的交游,《菉居》一集所收诗大部分作于明亡之前,张缙彦居乡守制期间[18]。

诗集起名“菉居”,当然是因此集属居家读礼时所作。古人服丧要求寝苫枕块。菉居,既指枕藉于草垫之上,又符合当时其在野生活,借指寓居草野,远离庙堂。不过,取名“菉居”,还有另外一层意义。《诗经·卫风·淇奥》有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以咏淇水之畔的绿竹。淇水,发源于山西省陵川县的方脑岭棋子山,流经河南辉县、浚县,汇入卫河。新乡,正在卫河之滨。卫河,因源于春秋时卫地得名,流经河南东北部的新乡、鹤壁、安阳、濮阳等地,沿途接纳淇河、安阳河等,至天津入海河。张缙彦居乡时所筑依水园即在卫河岸边。《(乾隆)新乡县志》云:“依水园,一名一水园,张大司空缙彦别墅,去城数舍,滨卫河岸。”[19]张缙彦《依水园记》开篇即述园之位置曰:“百泉胜绝,群水自孙台、邵窝迥然标空,……余既而厌喧,乃循泉源之尾,得之卫水隩,其汇数顷。”[20]是居地与《淇奥》所咏颇相切也。

关于“菉”字,《毛诗正义》引《草木疏》曰:“菉似竹,高五六尺,淇水侧人谓之菉竹。”[21]而《菉居诗集》正有咏竹诗《绿坛八首》,其序云:“莲花泉左,有竹一区,溪之南,有竹数亩。当吾门者,邻氏竹横二里许。东出,又竹大如椽千万条,余坐卧瞻眺,栉沐饮啖,无非竹者。阴森爽寂,顿若吾身为此君所化。”是以,张缙彦居所是置身竹林的,可谓与竹朝夕相对。盖“菉居”,即竹居也。综上观之,诗集起名“菉居”,既为表达自己丁忧期间身处草野,又以家乡地理位置之故,暗引《淇奥》诗意,同时又切合了家居之实地环境。

如此,则从《菉居诗集》的“名”与“实”两方面来看,它似乎确为明本了。

三、文本的陷阱:序文改易的蛛丝马迹

我们接下来要看诗集卷首的序文。国图藏《菉居诗集》扉页有牌记,书“菉居诗集,张坦公先生著,本衙藏板”,显示此为张缙彦家刻本。卷首有三篇序文,作者分别为王铎、黄文焕、方拱乾。这三篇序文是暗藏玄机的。

王铎《菉居诗集序》亦收录于其《拟山园选集》(文集,共八十一卷。王铎另有同名诗集七十五卷,本文所涉《拟山园选集》均指文集,以下不再注明)卷二十九,题作“张坦公文集序”。通过对勘,可以发现,两序虽文字大部分相同,但亦有微妙的改动。现将改动部分揭出如下:

《张坦公文集序》首句:“苟可善仕,于书有不暇者,能不訾诗与古文辞者乎?而左司马坦公则不然。”[22]《菉居诗集序》删掉了“左司马”三字。

“今多事,牙孽未殄,皇帝念之,特陟以左司马。其精以默沃乾元,岀其绪,将见扫淸虺蠎,蝪蜂自息。”[23]在《菉居诗集序》中,此二句完全被删。紧承此二句的“且摛明雅,播管弦,奏之郊庙得人,襄治天子开熙运,垂遐嘏,道所来也。然则坦公何由而知其可以致此耶?”在《菉居诗集序》中“襄治天子”被改为“襄治天之”。“然则坦公何由而知其可以致此耶”[24],则删掉了“何由而知其可以致此耶”几字,直接下文“平日于书皇皇不暇”。

“今坦公治兵矣,肴于经,胾于道,皇帝不日大蒐四隅,贡琛王会……”[25],在《菉居诗集序》中,“今坦公治兵矣”改为“今坦公论兵矣”。“皇帝不日大蒐四隅”中“皇帝”二字被删,“不日大蒐四隅”被改为“异日春蒐秋狝”。

可以看出,改动的主要目标是那些可以透露诗集作者身份、时事背景之类的文字。尤其是遇到后者,往往果断直接删除。“今多事,牙孽未殄,皇帝念之,特陟以左司马。其精以默沃乾元,岀其绪,将见扫淸虺蠎,蝪蜂自息”一句,是指明末崇祯帝擢用张缙彦为兵部左侍郎,冀图扭转危局。“牙孽”“虺蠎”“蝪蜂”云云,即指农民军和关外清兵。

如果我们联系张缙彦的仕宦经历,会对这种改动的意图看得更加清楚。张缙彦是在崇祯十六年居乡丁忧期间被任为兵部左侍郎的,不数日,又擢兵部尚书。谈迁《国榷》载之甚详:

(癸未崇祯十六年)十月,……乙丑,闻建虏屯山海关外,总督王永吉趋山海永平,发内帑金八万,户部金十万资饷。余应桂为兵部右侍郎,张缙彦为左侍郎添设,徐启元为右佥都御史,……
(十月)庚寅,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为兵部尚书,余应桂仍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26]
王铎为之作《贺张坦公擢兵部尚书序》云:“兵部尚书张公之将脂辖也,盖十六年之冬。”[27]张缙彦《胡母太安人墓志铭》亦云:“癸未之冬,贼渡蒲坂[按,今山西永济],召不孝治兵,与母诀。”[28]同时,他也在文章中多次提到自己在守制未满之时突膺戎务之命。如《先考别驾公暨母合葬述略》开头即道:“先君卒于辛巳十月,甫襄葬事,不孝于衰絰中起官枢部,服阕受事,羽书交驰。”[29]《亡室王孺人行状》云:“不肖衰絰中强起治兵,羽檄日数驰,单骑北上。未数日,贼骑已薄河北,所在大乱,京师震。”[30]

现在可以知道,王铎《张坦公文集序》的时代背景了:张缙彦是在内外交困、兵势危急的关头,于丁忧期间火速受召入京总领戎事。序中“牙孽未殄”“扫淸虺蠎”诸如此类的文辞,其所指也就不言而喻了。王铎正是在崇祯十六年张缙彦被命为兵部左侍郎后,尚未擢兵部尚书前,为张缙彦作的序。而且两人在那一时段均居于新乡,过从甚密,《菉居诗集》所收诗亦是王铎为之选定的[31]。

我们再看第二篇序文,作者是明末诗人、学者黄文焕。黄文焕,生于明万历二十三年乙未(1595),字维章,一字坤五,号觙庵、慗斋,福建永福(今福建省永泰县)人。天启五年乙丑(1625)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左春坊左中允。曾与黄道周、叶廷秀诸君子登台讲学,声气相应。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黄道周以论劾朝中重臣杨嗣昌、陈新甲,获罪逮问,文焕亦因牵连同下刑部狱,其自称为“钩党之祸”。释狱后,流寓淮安,后卜居南京。入清曾经洪承畴举荐,未应。康熙三年甲辰(1664)卒于浙中。

黄文焕一生著述甚丰,但多毁于火,存世者仅《陶诗析义》《楚辞听直》《诗经考》《诗经嫏嬛体注》等,诗文集今未见传,是以此序弥足珍贵。不过,《菉居诗集》卷首的这篇序文也是经过改动的,非其原貌。我们在《(乾隆)新乡县志》的艺文志部分能看到它的另一种版本:

世代相压,轩归前,轾归后,百事胥然。吾罔敢轾前人,而为后人宽,弗轩之,繇挈时综势,艰百倍前,向令移后人以立往代,纵每事全轩,未堪臂攘,亦何遽黯魂全轾哉?遡昔肇十有二,虚称耳,统辞耳。其所实辖,视今文物广狭奚似。疆狭务简,则巇少,疆辽务丛,则巇多。取后邦制,较昔邦制,而谓二帝再生,不益增其病怀,吾弗信也。习文不复返质,习奢不复返俭,习浇不复返淳,每陷愈下,欲令不相耀以和其心,安瘠土以生其善,杳乎扶树之末从焉,则后之民风又视昔之民风艰矣。戎事底春秋,锋镝犹未惨,彼此进退依判于车战,不闻上首功以数万计,孙子津津火攻,祗属束蕴,炮铳神器,一切未兴,迨后而毒械百出,彼此相当,即起古良将,谁其敢曰:吾志易逞者。诗文小技耳,堕地在历代后,欲独创一别体、一异句,前之人固已先得,我同而我失其独矣。在彼出之,蔑非创;在我出之,蔑非袭。来历何处,肖似何代?众人之所誉,志士之所愤也。此四者,民风、诗文以日失前而艰,邦制、戎事又以日倍前而艰。
坦公年翁所与余扬扢玉署,同怀浩忾者,何限既身,不属坐论足,不履行间,三忾非所尸也,循规月课,商振艰于诗文,庶几曰:吾守其一,自有肩其三者。继而圣主四顾枢垣之长,特简坦公以纠正宰执,核兵机,苏氓困,俾弃其一,务肩其三。又继而余缘钩党去国,不获守其一;坦公亦以读礼归庐,不复肩其三。鳞羽久隔,邮筒忽忽来,则坦公寄余诗文曰:吾未能弃其一也,其为我删定之。嗟夫!岁月几何,时务日异,国急矣!谁能为圣主肩三者,而吾乃闲商于守其一。然则见坦公之诗文,追遡往忾,何忍思,何忍读也。不忍思而思,不忍读而读,味其文,巍巍然八大家之裁;味其诗,沨沨乎原本盛唐。国家之气运,以坦公诗文之气运卜之,玉者犹玉,酒者犹酒,汔可鸠乎!再出肩三,即从闲商守一操劵,吾藉以无忾矣。[32]
黄文焕与张缙彦同于崇祯十一年戊寅(1638)入职翰林院[33],是以黄文焕在序中称与张缙彦“扬扢玉署”。当时二人慨于时世,在邦制、戎事、民风、诗文四者中,选择以“振艰于诗文”自期。其后二人分道,崇祯十二年张缙彦被任以兵科都给事中[34],是所谓“肩三者”,而黄文焕以黄道周案牵连于崇祯十四年下狱[35],是所谓“不获守其一”。张缙彦则于同年十一月丁忧返里[36],是所谓“不复肩其三”。张缙彦读礼期间寄其诗文求序,这篇序即为应此而作。

按,文中“继而圣主四顾枢垣之长”,在国图藏《菉居诗集》卷首被改为:“继而枢垣乏长”。原文中“谁能为圣主肩三者”,在国图藏《菉居诗集》卷首被改为“谁能肩三者”。都去掉了“圣主”二字。原文中“国家之气运,以坦公诗文之气运卜之”,被改为“以坦公之诗文卜之”,去掉了“国家之气运”。这篇序文后半是以诗文之气运来隐喻国家之气运的。从序文中所述来看,当张缙彦寄信给黄文焕称未能忘怀其一(指诗文创作)时,黄文焕云“嗟夫!岁月几何,时务日异,国急矣。谁能为圣主肩三者,而吾乃闲商于守其一”,大意是慨叹当国家存亡之秋,我们还在这商量诗文之道,谁能为国负重,勇挑重担?这里含有明末臣子的无奈心理。后面接着勉为其难言之曰,坦公的诗文是如此宏大昌盛,从其诗文之气运来看,国家的气运尚未断绝,是可以复振的。序中删去了这类有关国家气运的表述。

国图藏《菉居诗集》黄文焕序,文末署有“癸未夏五年弟黄文焕拜题”。此序去掉了忌讳字眼,至于“癸未夏五”之未除,则是因一时间署款,不触及根本,是以未去。但这一时间署款却恰恰为我们了解此序作年,提供了准确的坐标,即崇祯十六年,再结合《(乾隆)新乡县志》中所收黄文焕原序,两相对照,正可说明,《菉居诗集》在刊刻时删去了违碍字眼,这是它入清后刊刻的证据。

为何《(乾隆)新乡县志》所收此序未删去“圣主”“国家之气运”等字呢?笔者认为,序末没有标明时间的“癸未夏五”,所以,“圣主”“国家之气运”等完全可以被理解作指的是清朝。而在国图藏《菉居诗集》卷首黄文焕序末有“癸未夏五”,则须删掉“圣主”“国家之气运”等字样。也许《(乾隆)新乡县志》在过录此序时并未探寻序末的“癸未夏五”所指,是以,没有对此序内文进行删改,属于无意而为。而国图藏《菉居诗集》在刊刻时,必然是由张缙彦主持或经眼的(《菉居诗集》牌记刻“本衙藏板”),他当然是懂得其含义的,那么“圣主”字样和“癸未夏五”,两者不能共存,于是删“圣主”字样,而存“癸未夏五”[37]。

前述存于王铎《拟山园选集》中的《张坦公文集序》,没有明确的时间所指,阅者难详其所涉时事,《拟山园选集》刊者(王铎之弟王镛、王鑨,清顺治刻本)对之把控、删改亦并不严格,《张坦公文集序》得以存留那些隐含时事背景的文字。而《菉居诗集》将卷首王铎序、黄文焕序均予改易,正反映出张缙彦刊刻自己诗集时的着意为之。

四、书运与世运:《菉居诗集》刊刻时间的延宕

如果说前面王铎、黄文焕二序经过了改易,在版本鉴辨时难以提供有效信息的话,那么第三篇序中则略露出一鳞半爪,借以管窥,可进一步印证《菉居诗集》并非明末刻本。

第三篇序为明末清初著名诗人方拱乾所作。方拱乾(1596-1666),字肃之,号坦庵,安徽桐城人。崇祯元年(1628)成进士,明末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李自成攻克北京,方拱乾为农民军所俘。清军入关,大顺军西走,方拱乾趁乱逃出,寓居南京。顺治十一年(1652)被清廷起用为内翰林秘书院侍讲。十三年,升詹事府右少詹事。十四年,江南科场案发生,受第五子方章钺牵连入狱,次年被判全家流徙宁古塔。十八年,赦归故里。晚年贫困潦倒,客死扬州。方拱乾生平著述多种,亡佚过甚,仅存诗集《何陋居集》《甦庵集》两种[38],文集不传。《菉居诗集》卷首此序亦较稀见,现将之节录如下:

坦公以名进士为循良令异等,读中秘书,未几而陟谏垣,又未几而陟大司马,凡所为皆极难耳。尔时海内是何如时?虽余接席冰衙,亦未敢轻以诗文事测公。今年夏,公乃自集诗文若干卷,遣门人刘东表属予叙。予始得而尽读之。嗟乎!公于诗文何其深,又何其兼乎!诗必敦乎理以为志。汉魏之元音,理胜也,齐梁以降,则漓理而谋声,靡靡之隳厥志矣。公抗志幽探,既丽以则,复典而风,既戞戞乎金华,复悠然而传泉石。……余生平守一编,今日者犹然冰衙之步趋公,转恨铜龙马首未罄,周旋至今日而乃以诗文名公也。
方氏在序中交待了作序缘起,所云“今年夏”,在序中并无时间参照,无法判断其具体年代。但另外一个关涉时间的词汇“尔时”,却透露作序之“今年夏”与前面所述张缙彦“未几而陟谏垣,又未几而陟大司马”的时代并不相同。那么“今年夏”到底何指呢?我们需要联系张缙彦的另一篇文章来看。

张缙彦被判流徙宁古塔后,于顺治十八年辛丑(1661)春出关,方拱乾则于该年十月接到赦还之信。两人在塞外颇多交游。张缙彦《游宁古台记》记曰:“岁辛丑,余初迁塞外,与方詹事坦庵父子游。坦庵,故余友也。至则朝夕相对,欢若一家云。”[39]在方拱乾父子遇赦将归时,张缙彦曾为方拱乾第三子方育盛(字与三)所作诗集《其旋草》撰序,序中有云:“忆乙酉春[按,顺治二年1645],坦庵先生曾为余序诗,曰:'诗必敦乎理以为志。汉魏之元音,理胜也,齐梁以降,则漓理而谋声,靡靡之隳厥志矣。’……”[40]《其旋草序》所引方拱乾文字正与《菉居诗集》卷首方拱乾序文一致。可见,此序作于顺治二年[41],这应即“今年夏”之所指。

行文至此,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张缙彦的《菉居诗集》刊刻于清顺治二年了。但是,《菉居诗集》卷首还有署名于重寅的《读菉居诗》一文:

从来文家快境,必有水淡山苍、花酣月大之致,方称绝胜。论诗亦然。如先生《菉居集》中“月痕兼去雁,山意带平村”“涧声远若接,林气淡还生”诸佳句,即起王、孟、钱、刘于今日,亦应以折。昔曾读阎审今《义史》,见先生忠肝义胆,可矢天地、质鬼神,不觉匣中之青萍欲啸。而《菉居集》复驾青莲、玉局而上之,气节、文章,吾师实兼之矣。谨评。锦川门人于重寅拜记。
下钤“于重寅印”“明湖渔隐”二印。与前面三篇序文作者不同的是,该文的作者于重寅,声名不彰。现在可以考知的是,他是山东青城人,顺治辛卯科(顺治八年1651)举人、己亥科(顺治十六年1659)进士[42]。此文中,于重寅尊张缙彦为师,以门人自称,并不是一般意义上文人的谦抑或攀附之辞。张缙彦顺治十年至十一年任山东右布政使,在任上颇重文教,作育人才。十一年,他在济南募资主持修建白雪书院,并立白雪大社,选诸生课文。

大明湖畔,原有明代“后七子”领袖李攀龙读书楼白雪楼,万历中山东按察使叶梦熊复建之于趵突泉旁;趵突泉东,原有万历年间山东巡盐御史毕懋康所建历山书院;至顺治时代,皆已倾圯或颓败不堪。张缙彦重修了历山书院,同时翻建书院附近的白雪楼,历山书院随之更名白雪书院。其《募建白雪楼引》云:“余考郡志,趵突泉左有历山书院,……今为营卒土人杂处,楹柱仅存,于是改建白雪楼于院后,……且复以谋之学使者,取郡国名士,……第其文而甲乙之,暇则驴背敲诗,登高作赋,以继于鳞先生之志。……初建议于客秋,时新抚台耿公为左辖,慷慨捐俸以二百余金,于今年二月经始。”[43]张缙彦还撰写了《白雪大社约》:“今抚台耿公捐俸金属本司改建沧溟先生白雪楼于趵突之左,高槛连云,疏棂挹翠,遂复书院旧址,一堂二庑,悉讫于成。督学戴公以前茅士移送本司,约社课文,又为备馆榖之资。……谨与诸生共誓之。凡前次课文,至下会出序,仍呈抚台及移学道知会,量有作兴,以示鼓舞,文之佳者,另为选梓。”[44]他的另一位门人卢綋亦有《题李沧溟先生白雪楼》诗,诗前小序记曰:“访白雪楼故址在济南城内大明湖雪花桥傍,久颓废不存矣。后人因构楼于趵突泉南,名白雪书院,又复颓废。岁甲午,中州张坦公先生来任东藩,更新旧制,始集多士,课艺其中,嘱余为之评骘,甚盛意也。”[45]

于重寅应在此时结识张缙彦并师事之。关于二人交往的具体时间,现在尚无明确的文献记载。不过张缙彦一生中仅有这一时间段曾在山东,且他并未担任过乡试考官之类的职务,所以,于重寅师事张缙彦的机缘应该就是张缙彦在济南的集士课艺活动。而这种例子在张缙彦身上并非个案。

清初著名诗人王士禛亦曾执贽张缙彦门下。在《燕笺诗集》的卷首,有王士禛所作七古《读坦翁先生〈燕笺〉,短歌纪之》:

新乡司马真人龙,挥毫落纸如飘风,安丘相公志复同,龙吟鸾答相噌吰。一时文苑推两雄,八骏腾踏凡马空。百弩射潮江海东,文城百尺屹高墉,尔乃破坚直造如临冲。孟津学士人伦宗(觉斯先生),今日杜陵推薛公(行屋先生)。登坛左右挽桃茢,旌旗壁垒何熊熊。和歌击筑渐离市,壮气欲开滹沱冰。渔阳上谷寒正急,高秋笔墨相凭凌。蚕丛鸟道不知几千里,凿山巨手今五丁。中原从此有正始,纷纷江黄弦顿何敢附宗盟。薛公玉堂安丘相,司马分陕临东封。独有孟津骑龙天上去,莲花玉女常相从。旧日蓟门高会殊寂寞,萧条长乐闻疏钟。司马语此意慷慨,嗟予小子真凡庸。泰山拔地青万仞,区区何足知云亭。幸兹一卷冰雪怀袖中,聪明欲尽神相通。
门人王士禛沐手具草。[46]
这是王士禛一首早年作品,写作时间大致在顺治十一年[47]。清初京师诗坛的宗主是王铎(字觉斯,河南孟津人)、刘正宗(字宪石,山东安丘人)、薛所蕴(号行屋,河南孟县人),号为京师“三大家”,他们与张缙彦为好友,互相之间交游甚密。王士禛其时尚未出仕,家居读书,师事张缙彦,对这几人仰若高山[48]。另外,清初黄传祖编《扶轮广集》补遗卷,收录了王士禛的《怀坦公师》组诗八首,是为送张缙彦离山东赴任浙江右布政使而作,亦反映了张缙彦在山东期间,王士禛乃其门下士。其中“数载扶风帐,三秋泺水湄”“先贤读书处,白雪正迢迢”云云[49],正不仅点出从学于张缙彦,亦说明了读书地点为济南白雪书院。只不过后来张缙彦、刘正宗等遭贬,王士禛成为诗坛的“一代正宗”,绝口不提二人之间的师弟关系[50],张缙彦在山东这一段兴文重教的往事以及在后来文坛的影响也就鲜为人所知了。于重寅与张缙彦的师生关系亦应作如是观[51]。

那么,现在看来,顺治二年也不是《菉居诗集》刊刻的时间,它的刊刻当不早于顺治十一年[52]。

前文已提及,张缙彦离乡赴任兵部尚书在崇祯十六年冬,而他到部莅任,已为崇祯十七年春[53]。该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大顺军攻克北京,明朝覆亡。张缙彦先为大顺军关押,后乘隙逃出,潜至家乡新乡起事,继而辗转于河南南部、安徽北部山中结寨。顺治三年最终降清。这段时间属明清易代之交,形势陡转急下,干戈扰攘,撰者张缙彦境遇一变再变。由守制居乡到忽蒙超擢,转瞬而明亡,流离间关,转徙四方,依违彷徨于南明与清之间,直至降清。我们猜想,在此期间,《菉居诗集》恐怕是无心且无暇付梓的。也就是说,国图藏《菉居诗集》当不存在一个入清前的刻本。但随着文献的继续发现,这个猜想落空了。

五、不“明”不“清”:《菉居诗集》的初刻本

国家图书馆藏有两部张缙彦的《菉居文集》。一部著录为“清顺治刻本”,藏善本阅览室(索书号01416);一部著录为“静电复制本”,藏普通古籍阅览室(索书号76403)。而后者包含两部分,一为张缙彦的奏疏《菉居封事》二卷,一为《菉居诗集》不分卷[54]。为了区别起见,在本小节中,笔者以戴福士复制本来称这部《菉居诗集》,而以顺治刻本来称前面述及的《菉居诗集》(索书号A01771)。

戴福士复制本卷首有王铎的《菉居诗集序》,便是前述《张坦公文集序》,用语不避清廷之忌。其所收诗包含顺治刻本所收诗的绝大部分(仅有三首未包含在内),另较顺治刻本多出二十四题。从多出的这些诗中,很可以看出诗作的时事背景。如《袁石𡪾饷边》,歌咏的是明兵部尚书袁可立之子袁枢(石𡪾为其号)。袁可立是明朝后期抗击后金的名臣,袁枢秉承父志,矢志抗清。崇祯十一年戊寅(1638),清军大举侵明,袁枢曾以户部郎中文职亲赴山海关前线督运粮草。此诗收入集中,可见该集诗作最早当推至崇祯十一年。再如《金刚台访胡子延,见其女寨题句,步韵和之,同李月川、黄祥止、刘辰极、家仲兄》四首,显是作于张缙彦在六安一带商麻山中,经营诸寨之时,金刚台即在商麻山中。此诗已被收入汇集其彼时作品的《徵音》一集中,《徵音》集中,在此诗之前,即有《金刚台》一诗,小序描写此地云:“元少保于思明据此,常遇春攻之不克,洪武八年始归。山高林密,猎者持数日粮,始能一陟。……旁有孤峰奇秀,少保用以居女。瀑布殷雷,下注为河,多孩儿鱼。山名女寨,女,花姑也。登山者必祀焉。……余经营庐室数百椽,掘地得铜镜、铁炮,犹元时旧物云。”[55]张缙彦也在文集中多次提及金刚台,如《先考别驾公暨母合葬述略》在记述自己新乡起事事迹后,接续道:“及栖麻城之金刚台,四面烽火。”[56]《吉端木入监序》云:“余妹丈端木……盖甲申之变,躬执鞭弭,与余邀寇于山阳之坂,其时以诸生从者有王启宸、夏时萼辈,而端木先登,后渡黄流入商麻山,登金刚台,越二载,几几废举子业。”[57]很明显,金刚台是张缙彦山中结寨之地。另外,此集后附有阎审今所作组诗《义史十六韵》,最末即叙述到张缙彦受南明弘光帝诏督三省军务为止。

据此可以看出,戴福士复制本依据的刻本《菉居诗集》,其刊刻时间,当在甲申之变后,又在顺治三年张缙彦降清前。所以,严格来说,称这个复制本“据明崇祯间刊本复制”是不准确的,称其“据明崇祯十二年刊本复印”更显离谱。同时,因刊刻于明亡后,就称它是清刻本,显然也不太合适。或许,称作“明清易代之交”刊刻才更恰当些。

不过,没有疑问的是,戴福士复制本所据刻本,即是顺治刻本《菉居诗集》的初刻本。张缙彦从中移除了二十四题诗作,又增加了另外三首,并对有些诗作的题名做了更改,这才形成了这部“入清”以后的本子。这种“重刊”当然凝结着刊刻者的主观意志。对此,我们也可以再结合张缙彦“入清”之后的其他几部诗集来看。

六、曲折的“诗可以观”:张缙彦其他诗集刊刻时间与内容辨析

我们已经知道,顺治刻本《菉居诗集》是旧本重刊,已经对原刻本进行了“改装易容”。这种重刊时的改易,是张缙彦着意为之的;而他入清后刊刻的其他几部诗集也多少包含着作者一些经营的“匠心”。

《徵音》《燕笺》,其刊刻时间,黄裳先生都将其定于顺治十一年[58],这是没有问题的。还有一部《归怀诗集》,卷首黄国琦之跋开头有云:“午春,余滞京师,坦公张先生远致书,杂著之外,并寄示《归怀》诸什,且委弁前。”[59]此处“午春”,显脱一字,结合下文提到张缙彦在山东时事(“先生退而定色,淡然远怀,……指趵突泉之新水,……借华不注之孤峰”),此“午春”应为“甲午春(顺治十一年)”。又,此集与《徵音》《燕笺》行款字数均同,应也是刻于同时。

与《菉居诗集》的命名方式一样,这三部诗集之名,也是分别与张缙彦的某段生平经历相应的。“徵音”即古代五声音阶中的徵声,和五行相配,徵属火,音调高亢激越,旋律热烈动荡,张缙彦取之以喻自己两年多来与兵事相关的生活。《徵音诗集》卷端有张缙彦题记曰:“自甲申以后,丙戌以前,流离间关,痛遭贼虐,偶记于衿袂间。迨归命大清,山高海旷,痛定而思,涓滴未答,聊存岁月焉。”[60]主要内容是记其甲申变后至顺治三年丙戌(1646)两年间,率兵与农民军周旋,直至降清前之事。《归怀诗集》则主要收其返乡(顺治六年,为安葬继母胡氏及妻王氏)路上纪行诗及在京与友人唱酬之作。正如韩诗《归怀序》所云:“及应召而来,燕邸三载,恳期归葬,黄冠故里,苦雨凄风,形为咏叹,曰《归怀》。”[61]《燕笺诗集》所收则主要为张缙彦在京与朋辈刘正宗、王铎、薛所蕴、丁耀亢、陈之遴、龚鼎孳等往来唱酬之作,一直到其出任山东右布政使之前为止。

可以看出,三部诗集在所反映的内容上,大体是顺序承接关系,同时都刊刻于顺治十一年。我们前面已经得出《菉居诗集》刊刻不早于顺治十一年的结论,二者联系来看,这应不是巧合[62],而是因为张缙彦此时生活安定,且有财力,乃刻其诗集,重拾“守其一”的夙志。这与他在山东任上兴文重教的行径亦是相一致的。

而且,我们如果从这四部诗集具体诗作的内容角度来分析的话,也可以看出,它们不是随写随刊,而是于某一时间,大致按照诗作时间顺序编选后,集中刊刻的。以下聊举数例:

《徵音诗集》中《过睢阳为张百泉表墓》云:“岩关潜度原因客,军垒先争岂为名?”自注:“百泉从余起义于新乡,歼贼,手刃伪金吾,病死睢阳。”[63]张一方,大同人,别号百泉[64],曾从张缙彦集众新乡,与农民军相抗。张缙彦《秦将军裕嗣义烈碑记》末云:“癸巳(顺治十年),余道过睢阳,为张将军一方表墓。”[65]可证此诗作于顺治十年。进一步说明,《徵音诗集》所收诗并非只是张缙彦流离间关未降清前的作品。

《归怀诗集》中有《送子陶假归展觉斯先生墓》一诗[66]。子陶,乃王铎弟王鑨之表字。王铎卒于顺治九年壬辰(1652)。而《燕笺诗集》中有《陆舫和觉斯先生十首》[67],陆舫,乃丁耀亢寓京师所筑室,张缙彦与王铎常过访赋诗。这说明《归怀诗集》所收作品也并非均属作于《燕笺诗集》之前的。

《燕笺诗集》中有《兰茁亭》一诗,题下自注:“宋相国盆中建兰更岁久枯,己丑[顺治六年]积雨,突出红芽异香。公异之,结茅曰:兰茁。此兰也,为王者香。今推以同众,视摩诘磁斗、绮石也,戋戋乎。”[68]宋相国,指宋权,字元平,号雨恭,河南商丘人。明末官至巡抚。入清,官至国史院大学士,加太子太保。此诗为观宋权斋中兰花复生,有感而发。与王铎《枯兰复花图卷》《枯兰复花赋》均为一事而作,作于顺治六年己丑(1649)。可见,《燕笺诗集》中所收诗亦并非均后于《归怀诗集》。

还有一个颇有意味的典型例子,显示张缙彦在刻集时,对作品内容的编排是经过一番斟酌考量的。《燕笺诗集》有《入西曹四首》,题下自注:“丁亥三月十七日,邹弁以流言下狱,余并逮。狱具,朝廷宣谕谓:投诚以前,流离殉家,忠臣也,到我国亦当如是。释而不问。其时宣谕诸老,叶马法、党于姜、房海客也。感圣恩如天,永矢弗谖,遂为此什。”[69]张缙彦丁亥(顺治四年1647)在京尝入狱,作有此诗。如其三云:“不是网罟急,焉知雨露深。狱吏缘何事,不识圣明心。”其四云:“𣉞日当空照,阴山积雾开。始知鸟语误,却放冶长回。”但如果就此认为张缙彦深感清廷之恩,永志不忘,那就大错特错了。

《徵音诗集》有《城头燕》二首,题下自注:“丁亥三月京中作。”诗云:

黄土墙头白项燕,营巢哺子啄泥澱。
掠水低飞欲近人,市儿拍手心机变。
绳绳小网结游丝,中伏祸机鸟不知。
鸟不知,死何辞?剪翅羁足空尔为。(其一)
道上行人赎燕归,开笼撒手任飞飞。
燕子欢喜我独悲,燕兮燕兮去何之。
今日卖燕得钱多,明日贪钱又窥窠。
君不见,市儿提笼午门集,端为放燕日夜急。(其二)[70]
丁亥即顺治四年,张缙彦已降清到京。联系张缙彦所处时世背景,显然此诗明为写鸟,实为写人。诗写出了仕清的贰臣就像那笼中燕,任人摆布,左手放,右手又逮了它们;前日放,明日复捕,处境悲惨。张缙彦契友薛所蕴,亦有以鸟比人之作,写鸟,实写自己[71]。贰臣在清初的境遇大类如是,不能明言,故常托物以抒怀。

入清之初,清廷对贰臣有防备猜忌之心,对他们的惯用手段是恩威并施,一打一拉相结合。往往借助官员之间互相倾轧之机,或以莫须有的因由,对这些降清汉官不断地左手打、右手拉(钱谦益、陈之遴、周亮工等人皆是例子),使用既逼迫又怀柔的两手政策,借以驯服这些汉人贰臣官员,使他们对清廷感恩戴德,正如张缙彦诗下小注所言:“感圣恩如天,永矢弗谖。”而这些贰臣亦深明此理,在言行上小心翼翼,不敢逾矩。张缙彦在《赠王藉茅太史序》中即云:“盖今日,谈用世,亦难矣。开创旧勋,率自东土疏附诸贤,犹循规矩、察从违,以期万一有当,稍一龃龉,大者不敢任责,赴社稷之会,小者亦饰过修美,守其职业,汩没省署,从容岁月而已。”[72]谈到王铎之子王无咎为何为官非常低调,涉及当时严苛的政治形势,众人都如履薄冰,噤若寒蝉。

两处联系来看,很明显,《入西曹四首》与《城头燕》两首是为同一事而作,即丁亥年自己因流言短暂入狱即又获释的经历。张缙彦将二诗分置两集之中,应是为了避祸自保。若将二诗放在一处,很容易看出张缙彦有不满牢骚的情绪。《入西曹四首》是以颂扬清朝为主的,和《城头燕》二首主要表达不满牢骚之情是不同的;《城头燕》二首可以说是真实情感的曲折流露,《入西曹四首》则是逢场作戏的表面文章。

而分置两集的事实再次证明,《徵音诗集》中的诗作并非均早于《燕笺》之前。两诗集是同时而刻。而且,在刻集时,张缙彦对诗作是有一定组织和安排的。

这样的写刻方式,就有了刊刻者主动安排、遴选诗集内容,重塑诗人形象的可能。这也就是笔者在前文所说的“故布迷阵”之所指。故布迷阵的目的是重塑形象。即使不能重塑出自己期望的形象,至少也要隐藏或混淆,减少读者直接、清楚地捕捉、把握诗人的生平行事,从而达成负面形象的可能。所以,这就引发一个问题:张缙彦的诗是否可以作为观察其个人生平、心态的参照呢?在张缙彦身上,“诗可以观”的古老命题依然适用,但是需要经由一段颇费工夫的版本考辨、诗篇的重新排列组合,历史的真貌、作者的深衷才得以从文字构建的迷楼中微婉隐曲地显现。诗集的外部形式与诗作反映的内心世界之间,由“外”到“内”,曲槛回环,隔着不小的距离。借助作者诗文解读易代之际的人物时,尤需注意此种曲折的“诗可以观”。

余论:易代之际集部著述的文献学省察

“天翻地覆”之类的词汇常被用来形容易代之际,这当然是个很形象的表述。但天地翻覆又远远不能包容涵盖一个具体的人在巨变时代的升沉际遇、转折变迁,以及与此并生的种种复杂事物、现象以及心理。集部著述是作者直接的人生反映或寄托,当然在易代之际,因其人之复杂而亦显复杂。张缙彦的《菉居诗集》及其另外几部诗集的写刻过程分明彰显了这种复杂性。

在这种复杂性面前,我们以往的一些文献考察手段可能会失效。一般进行版本鉴定,一个常用的方法是,通过序言中所述及的时代、事件等,联系作者生平,建立时间坐标。而易代之际的集部著述,其序言包括文集本身可能是经过改易的,而其改易的目标正是淡化甚至篡改这种时间坐标。所以,在易代之际的诗文集中,序言有时恰恰难以作为刊刻时间的判定依据了。这个时候就要综合多种文献进行校勘,要将文本是否发生改易纳入考量的范围内,校勘的价值和意义就凸显出来了。

正如“天翻地覆”的宏大叙述不能表现细致入微的复杂变化一样,易代之际的诗文篇章从撰成到结集,再到刊刻面世,其间每个环节,作者看似微细的调度安排都有可能反映着为人所忽略的人物心态、命运和时代变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面对易代之际的集部著述,才尤其要保持文献学角度的警醒,注重文本考察;而这种文本考察,既是研究的成果,亦应作为一种必要的研究视角与方法。

注释:

[1] 参见张缙彦《燕笺诗集》卷首王士禛七古《读坦翁先生〈燕笺〉,短歌纪之》,《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27页。另外,时人对其诗文评价甚高。张缙彦《域外集》首篇《唐人诗略序》下有姚其章评语云:“先生诗文并为一代宗匠。”见张缙彦著,李兴盛校点《宁古塔山水记·域外集》,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6页。

[2] 黄裳《清刻本》,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4页。

[3] 《徵音》《归怀》《燕笺》三集,影印收录于《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该册第620页刘正宗《题燕笺序》一文篇题下,所钤“黄裳青囊文苑”“潘承弼藏书记”两印,清晰可见。

[4] 黄裳《书林一枝》,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4-145页。

[5] 赵万里编《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卷四集部之明别集类,民国二十二年(1933)北平图书馆刻本。今国图所藏《菉居诗集》封面钤有“国立北平图书馆收藏”印鉴。1987年出版的《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前言介绍北京图书馆建馆以来的六次善本书目编制及出版,其中谈到善本甲库、乙库的筹设:“一九三一年,文津街新馆落成,善本藏书已有相当规模,故有设立甲库,别贮精英之议。于是遴选宋元旧刊、明版精刻及传世孤罕者,凡三千七百九十六种,七万八千一百九十九卷,藏于甲库。一九三三年,由赵万里先生撰成专目,名曰《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雕版印行。这是北京图书馆编制并正式出版的第三部善本书目。就在筹设善本甲库的同时,又有筹设善本乙库之议。不久便从善本及普通两库之清代刻本、抄本中选出二千余种,加上其后陆续采进的五六百种,……别室庋藏。为区别专藏宋、元、明本的甲库,乃名曰善本乙库。”见《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前言,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4页。据此,则甲、乙两库的主要分别标准之一即在于善本古籍的刊刻(抄)时代。而《菉居诗集》被看作是明刻本,这可能是它著录于赵万里编《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的主要原因。

[6] 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集部》,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2476页。

[7]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清别集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中册第921页。崔建英先生《明别集版本志》是作者参加审校《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明别集类及部分清别集过程中的复阅核校记录的汇辑,书中“附043条”亦著录《菉居诗集》为明末刻本,见该书第80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

[8] 李灵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卷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95页。

[9] 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卷二,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上册第29页。

[10] 《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集部》别集类清代之属,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册第1026页。

[11] 陈红彦、谢冬荣、萨仁高娃主编《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总目·索引·提要》上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258页。

[12] 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前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81页。

[13] 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前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33页。

[14] 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前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45页。

[15]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77页。

[16]王铎撰《拟山园选集》卷二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册,第626页。

[17]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前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61页。

[18]集中五律《登榆林雄石峡偕家侄蝶龛》《宽州野望》、七古《秦中张烈妇》三首,以及“铭”部分所收之《钟铭》,显作于张缙彦为陕西清涧(宽州即清涧县)、三原令时。五律《官山道中荒城》《密云望雨》,亦不作于居乡期间。不过,此类作品甚少。

[19]赵开元修,畅俊纂《(乾隆)新乡县志》卷二十《名迹》,影印清乾隆十二年(1747)石印本,《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472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3册第698页。

[20]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前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32页。

[21]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三,《十三经注疏》(标点本)之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54页。

[22]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二十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册,第13页。

[23]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二十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册,第13页。

[24]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二十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册,第13页。

[25]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二十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册,第14页。

[26]谈迁著,张宗祥校点《国榷》卷九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6册第5994、第6000页。按,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三十二《贺张坦公陟兵部左侍郎序》云:“天子践祚之十五年,北兵入寇东南,至淮徐王家营,进趣利,守官不能御。天子旰食日戒,谕诸守臣无能状,兵部尚书慈溪冯公,以公沉毅首推毂焉。天子喜,嘉公平日言中利病,遂陟公兵部左侍郞,克期令入襄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册,第44页)张升先生《王铎年谱》、薛龙春先生《王铎年谱长编》均据此认为张缙彦升兵部左侍郎在崇祯十五年,并认为王铎为《菉居诗集》作序即在此年(《王铎年谱》,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第132页;《王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764页),不确。据张缙彦《百泉夜游记》《苏门社稿序》等文可知其崇祯十五年并未离开新乡。而王铎在崇祯十六年自吴归,避乱河南辉县。二人因得常相过从。张缙彦被任为兵部左侍郎并不在崇祯十五年,而在十六年。笔者另撰有《张缙彦编年事辑》,对此有相关考辨。

[27]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三十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册,第46页。

[28]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前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77页。

[29]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72页。

[30]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74页。

[31]国图藏《菉居诗集》卷端署:“河北张缙彦坦公著,盟津觉斯先生定。”

[32]赵开元修,畅俊纂《(乾隆)新乡县志》卷二十二《艺文》,影印清乾隆十二年(1747)石印本,《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472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3册第802-803页。

[33]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二十五《戊寅考选纪》:“至戊寅四月二十八日,上召在京候考及已推部属各官俱来中左门。……五月初十日,上亲定曾就义、黄文焕、黄奇遇、张缙彦、李士淳、汪伟、虞国镇、余象贤、马刚中、朱天麟等为翰林编检官。”见孙承泽著,王剑英点校《春明梦余录》,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2年,上册第409-410页。

[34]谈迁《国榷》卷九十七:“(己卯崇祯十二年)正月……丙子,兵科给事中沈迅荐张缙彦、任濬、黄奇遇、涂必泓、张若麒,于是翰林院检讨张缙彦改兵科都给事中。”见谈迁著,张宗祥校点《国榷》,第6册第5829页。

[35]文秉撰《烈皇小识》卷七:“(崇祯)十四年辛巳,逮江西巡抚解学龙、布政司都事黄道周下镇抚司究问。……俱遣缇骑逮下诏狱,鞠讯同党姓名。道周供出编修黄文焕、吏部主事陈天定、工部司务董养河及从父共四人,俱下刑部狱。”见文秉《烈皇小识》卷七,上海:上海书店,1982年,第186页。

[36]张缙彦《先考别驾公行述》:“先府君之弃不孝辈也,于辛巳[崇祯十四年1641]十月之十三日,至三十日而讣达京师,……于次月初九日奉旨得代,即于是日号奔,于二十四日抵家。”见《依水园文集》前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81页。

[37]笔者在此文写定之后,通过申请复制,获观国图善本阅览室藏张缙彦《菉居文集》二卷(据著录,为清顺治刻本,索书号01416。按,书前依次有黄文焕、方拱乾、韩诗三人之序,黄、方二序即国图藏《菉居诗集》卷首之序。韩诗之序则与《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所收《归怀诗集》卷首韩诗之《归怀序》大体相同,而无“及应召而来,燕邸三载,恳期归葬,黄冠故里,苦雨凄风,形为咏叹,曰《归怀》”这一反映张缙彦降清后事迹的文字。又,此集所收文章多作于明末;据其中的《讨贼檄文》可知,刊刻在甲申之后,据《亡妻王安人墓志铭》,此集文章的时间下限为顺治二年;故此集当为易代之交张缙彦尚未降清前所刻。集中文字后被删改编入《依水园文集》前集。为避繁琐枝蔓,此处不再展开详细考辨),卷首序言第一篇赫然即为黄文焕之序,文字与《(乾隆)新乡县志》所载一致,唯有序末署款时间为“崇祯癸未夏五”。较之国图藏《菉居诗集》卷首黄文焕序,时间署款多了“崇祯”二字。益可见《菉居诗集》在刊刻时的主观删改。笔者未将此序出处更易为《菉居文集》,考虑到《菉居文集》传世极罕,国内仅国家图书馆、新乡图书馆有藏;而《(乾隆)新乡县志》已收入《中国方志丛书》(《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南府县志辑第12册亦收录),化身千百,颇便阅览。另外,据此亦可见,方志聚合了大量本地作家诗文集之序跋,可作为材料来源与考证途径之一,必要时起到辅助作用。至于《菉居文集》与《菉居诗集》的关系,以及二书入清后刊刻的文字改易问题,情况复杂,笔者另撰专文论述。

[38]柯愈春著《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上册第21页“《何陋居集》”条称,方氏尚有《蔓堂集》四卷,藏日本内阁文库。李灵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第一卷第238页“方拱乾”条,名下亦有此集。按,《蔓堂集》并非方拱乾作品,撰者为释净斯,全名《百愚禅师蔓堂集》,经方拱乾选阅。

[39]张缙彦著,李兴盛校点《宁古塔山水记·域外集》,第46页。

[40]张缙彦著,李兴盛校点《宁古塔山水记·域外集》,第37-38页。

[41]《其旋草序》末云:“汉槎吴子已序于左,今为与三氏之请,念坦庵先生序余诗于十年前,安可以辞?故为说诗者如此。”若据此,联系方拱乾序作于顺治二年,则《其旋草序》作于顺治十二年。其时张缙彦、方氏父子尚未流放塞外,与《其旋草序》中所言“余又幸于戍所从两君子后,又得交与三氏”不侔。此处“十年”盖为泛指。

[42]方凤修,戴文炽纂《(乾隆)青城县志》卷六《选举志》,影印乾隆二十四年(1759)刻本,《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29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338、336页。

[43]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82-183页。

[44]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83-184页。

[45]卢綋《四照堂诗集》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9册,第490页。

[46]张缙彦《燕笺诗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627页。

[47]《燕笺诗集》卷首有刘正宗序、胡世安序、丁耀亢序、王士禛诗。刘正宗序末题:“顺治癸巳(顺治十年,1653)年家弟安丘刘正宗题。”(623页)丁耀亢序末署:“顺治甲午(顺治十一年,1654)仲春,琅琊治民门下士丁耀亢谨题于稷下趵泉之西。”(626页)此集应刊刻于顺治十一年左右。

[48]参见拙文《王士禛集外诗文考略——兼谈其与清初河南诗人的若干交游》,《汉语言文学研究》2017年第1期,第32页。

[49]参见闵丰《王士禛佚诗辑考》,《中国诗学》第12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6-27页。

[50]如闵丰《王士禛佚诗辑考》所述,《怀坦公师》八首,有五首收入《渔洋山人集外诗》,易名为《历下送坦公先生之浙左藩》。而《读坦翁先生〈燕笺〉,短歌纪之》一诗则不见于王士禛的诗文集,成为佚诗。

[51]于重寅所用“明湖渔隐”一印,盖即就学白雪书院时所刻。

[52]刘洪强先生称“在上海图书馆看到清人张缙彦的几本诗集,有《归怀诗集》《燕笺诗集》《菉居诗集》等,其中《菉居诗集》有丁耀亢写的《菉居诗集·序》……”,见《〈续金瓶梅〉中的“王推官”即王渔洋考》,《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10年第7期,第63页。其论文《〈丁耀亢全集〉补遗》亦辑录了丁氏这篇《菉居诗集叙》,见《德州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第35页。此序落款为“顺治甲午仲春琅邪治民门下士丁耀亢谨题于稷下趵泉之西”,序中有“先生得假南州之榻,更主齐盟;仍开北海之尊,似游梁苑。趵泉涌而青云飚起,鹊华峙而白雪重新”云云,显系作于张缙彦任职山东时。据此,则《菉居诗集》当刊于顺治十一年左右。但是,此序在《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所收张缙彦诸诗集中,却居于《燕笺诗集》卷首(第625页),文字亦有一处不同,即“乃若汴垒将颓,方重李纲之望”,在刘洪强辑录本中作“乃若楚社将墟,空洒包胥之泪”。因笔者未目验上海图书馆所藏《菉居诗集》,为谨慎起见,此处关于国图藏《菉居诗集》刊刻时间的表述,仅指出其上限。

[53]到任具体时间,史料记载不一。大致为两种:一说为崇祯十七年正月初四。谈迁《国榷》卷一百:“(甲申崇祯十七年)正月……癸巳,户部尚书倪元璐等请以浙省乡绅团练乡兵。……兵部尚书张缙彦莅任。”参见谈迁著,张宗祥校点《国榷》,第6册第6013页。一说为崇祯十七年二月初六。张缙彦《请罪奏疏》云:“臣于二月初六日,到兵部任。”参见张缙彦著,王兴亚点校《菉居封事》附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9页。

[54]国图著录为“据明崇祯间刊本复制”,所据以复制的刻本不存于国图。此本卷前空白页有题字:“赠给郑州大学图书馆古籍书室,美国访问教授戴福士84.6.12.”另外,《河南省图书馆中文古籍书目(集部)》在别集类明代部分著录有“《菉居文集》奏疏二卷诗集一卷,(明)张缙彦撰,1984年据明崇祯十二年刊本复印。……美国戴福士赠”。参见该书,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8页。戴福士(Roger V. Des Forges),美国汉学家,师从耶鲁大学芮玛丽教授,获博士学位,执教于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历史系,现已荣休。他曾于1983-1984年来华做过为期一年的访问研究。《菉居诗集》的复制本当是此时送藏国图的。

[55]张缙彦《徵音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590页。

[56]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72页。

[57]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33页。

[58]黄裳《不死英雄——关于张缙彦》:“此集[按,指《燕笺诗集》]与《徵音诗集》卷尾都有“西湖隐民孙从龙校”或“监梓”一行。行款都是八行十九字,当是同时所刻,是张缙彦官浙江布政使(顺治十一年)时刊于湖上者。”参见黄裳《书林一枝》,第145页。按,张缙彦于顺治十年二月被清廷启用为山东右布政使,次年迁浙江左布政使。

[59]张缙彦《归怀诗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601页。

[60]张缙彦《徵音诗集》题记,《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587页。

[61]张缙彦《归怀诗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598页。

[62]《菉居诗集》与《徵音》《归怀》《燕笺》三集行款字数不同,疑非一人所刻。笔者推测,因张缙彦在顺治十一年由山东右布政使转任浙江左布政使,后三集刻于杭州,而《菉居诗集》或刻于济南。

[63]张缙彦《徵音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596页。

[64]张缙彦《两义侠传》:“先是,张从予游苏门,见百泉叫快,因自号百泉云。”见《依水园文集》前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13册,第85页。

[65]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45页。

[66]张缙彦《归怀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613页。

[67]张缙彦《燕笺诗集》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652页。

[68]张缙彦《燕笺诗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643-644页。

[69]张缙彦《燕笺诗集》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678-679页。

[70]张缙彦《徵音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册,第595-596页。

[71]参见薛所蕴《桴庵诗》卷二《笼中鸟》:“咄嗟汝鸟殆未思,南山张罗罝北施,矰缴匝地弹射奇。不见鸱鹘鹰鹞当衢立,汝飞何处栖羽翼。”《檐雀吟》:“海上鸥笑檐边雀,与尔踧踖阑楯间,何如丰草长林恣饮啄。雀闻低头若有思,鸥知其一莫知其二。不见猎人张网新如烟,漠漠空碧遍平田。飞鸟一触肝脑剖,依檐之雀心忧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249、255页。

[72]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17页。

作者简介

黄治国,河南温县人,文学博士,信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清诗文献及清代中州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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