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交泰丸”的古方很多,如今最有名的,其出处者却从未想过要以此为方,更未必敢取名“交泰丸”,因为他很清楚,珠玉在前。 韩懋(1441-约1522),号飞霞子。他本人生平最得意的两个方子,一是他自创的三子养亲汤,二是传自西域的霞天膏。 在介绍“火分之病”时,飞霞说火病以黄连为主,并例举了诸多黄连的用法,其中有以肉桂为佐的:“生用(黄连)为君,佐官桂少许,煎百沸,入蜜,空心服,能使心肾交于顷刻”。 这个功用写得实在太诱人,因而后人索性将其单独拿出来,并称为“交泰丸”。你现在随机去问任何一个学中医的人,都应该知道此方,黄连肉桂,简简单单两味药。 飞霞本人确实也喜欢简单的,他表示自己崇尚“处方正不必多品”。他的三子养亲汤就三味药,他书里药味多的方子,则是他人授予的。因而,两味药的交泰丸,似乎也是非常符合他的风格的。 但飞霞绝对不敢将其取名为“交泰丸”,因为李东垣实在太耀眼了~ 尽管他自己倾向于药味简少,但也坦言认同朱丹溪对李东垣的评价:药味“多多益善”。 处于明初的韩飞霞不会不知道东垣的交泰丸,因而后人给取的方名,他应该是会连忙谢绝的,不敢不敢~ 后世没能善用,甚至没能听说,李东垣版的交泰丸就太可惜了。因为实际生活中,他这版的结构,其借鉴范围才是最大的。延续东垣一贯的手法,此方直接追溯到上下不交之因。解决了病因,上下就自然交汇。 我们先来看药味组成,以此来推出东垣想要干嘛: 干姜炮制,三分 巴豆霜五分 人参去芦 肉桂去皮,以上各一钱 柴胡去苗 小椒炒去汗并闭目,去子 白术以上各一钱五分 厚朴去皮,剉,炒,秋冬加七钱 酒煮苦楝 白茯苓 砂仁以上各三钱 川乌头炮,去皮脐,四钱五分 知母四钱,一半炒,一半酒炒。此一味,春夏所宜,秋冬去之 吴茱萸汤洗七次,五钱 黄连去须,秋冬减一钱五分 皂角水洗,煨,去皮弦 紫菀去苗,以上各六钱,上除巴豆霜另入外,同为极细末,炼蜜为丸,如梧桐子大。每服十丸,温水送下,虚实加减。 先用正邪+纵横法,来看一下: 正:人参、白术、(干姜、肉桂、川乌头) 横:柴胡 纵:干姜、巴豆霜、肉桂、小椒、厚朴、酒楝、白茯苓、砂仁、川乌头、酒知母、吴茱萸、黄连、皂角、紫菀 1、人参、白术、柴胡,刚好是补中益气汤的迷你版,由此可先推出此证是: 中气虚而无力通行于阳道; 2、再看,有三大扶阳药,干姜、肉桂、乌头,说明: 此证不仅气虚,且已有阳虚,踏入了东垣所说的“寒中”范畴,可参《热中寒中》篇; 3、纵向用药再分,如下图: 与《神圣复气汤》的内容差不多,但交泰丸多了明确通腑的皂角与巴豆。 尤其是巴豆,巨猛啊~ 在《缪希雍误用升麻》篇里,病人的后院“宫斗”,最后“引火烧身”到自己身上,被人暗暗在饮食里下了毒(巴豆)。遂日夜暴泻,一月不能止。若非用量较小,若非素体强健,早就归西了。 但正是因为够猛,所以自古以来常用巴豆来急救开闭。 东垣护正如命,但他治三SHI,有好几方都含巴豆这味药。看来,该用的时候,实在是无可替代。 不仅化痰湿,且下痰湿,说明: 痰湿阻塞三焦,二便尤其大便不能通利。下气不通,上气难降。因而若要降气,必须通下; 4、纵向用药还有知母、黄连、川楝,除了东垣常用的黄连知母,还额外加入了川楝子,说明: 此证的气火升逆是比较明显的,还须川楝子来帮忙苦泄。 综上所述,此方对应的情况为: 【中气虚,已偏阳虚;正气难化饮食水谷,致湿滞食积痰郁;正虚且邪困,致胃肠通降不足;下气不通,上气不降;有形浊邪充塞于下,正气难以有效流通于下;气难通降,挟郁热上扰。】 那么,东垣对此方是怎么描述的呢? 他说交泰丸:“升阳气,泻阴火,调荣气,进饮食,助精神,宽腹中,除怠惰嗜卧,四肢不收,沉困懒倦”。 “阴火”再次出现,而这恰恰是我上文综合分析的那段【】所缺漏的。 东垣的突破前人的伟大之处,是否可以从中发现了呢?! 向来,中医教材都直接告诉你:气虚阳虚,就会形成湿邪饮邪。最多,再补充一个中间信息:因气化不利。 但李东垣看到了人体的全局。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当他看到湿邪时,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水液的正常代谢道路出问题了。 该从“脾-肺-百脉-皮毛”(阳道)代谢出去的那部分水液,没能出去。又因为气行才能水液行,因而,这说明正气没能正常通行于阳道。 也就是说,东垣找到了湿滞的真正原因:正气不具备足够的能力,以有效通行于阳道。 本号之前先后在《边境》和《河间的明辨与局限》两篇都提到了,易水学派对于刘河间的局限,到底超越在哪里,需要从李东垣身上来找答案。 其实仍旧是两个字:阴火。 上千年来,所有中医人,直到今天,都认同这个简单直接的公式:气虚/阳虚→生水饮。 除了李东垣。 在他的思维里,人体的运作机理,绝非二维的线条,而是三维立体的: 气虚/阳虚→无力通行于阳道→水津布散不利、精微化血不利、温煦不利、濡润不利…→未能代谢于阳道的水液滞留在了三焦脏腑→生水饮; 进而,反过来… 水饮阻滞&郁而生热→下气不利甚至不通→上气难降→气机升浮亢逆→气挟滞留的浊邪郁热上扰或妄行→浊邪郁热充塞于原本正气应该通行的地方→正气不能有效通行; 以上两者互为恶性循环,无限重复下去… 他的这个“超前”在于,早早就认识到了,人体的水液代谢,牵涉到全身上下内外的升降出入。哪怕问题本身看起来,只在一个很小的局部,但解决问题时,也仍要追溯到整体。 因而,在他的诊疗里,不是看到水饮未化,就用几味化饮药。所以,“五方”必然满足不了李东垣。(关于五方,可参《边境》篇) 虽然当年令张元素一战成名的“对垒”,发生在张元素与刘河间身上,但洁古的著作里确实还没有“阴火”的概念,这是李东垣首创的。 东垣从少年起,就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 在《脾胃论》的开篇,年近古稀的李东垣说他治内伤,曾长期使用“五方”。而后才渐渐发现了“五方”的局限,并开始以自创的诸多方剂取而代之。 但我们从《普济消毒饮》来看,东垣其实在22岁那年,已经具备“阴火”的思维了。 我在分析他人生最后几年的那些治《痈疽》方时,所用的对比参照,也正是他年轻时初次亮相,所拟出的普济消毒饮。 难道,在这期间四五十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再用过这个结构么? 有两个可能: 一是东垣撒谎了,“五方”他从来没看上过,也从来没怎么用过,而是自年轻时,就一直贯穿使用普济消毒饮的用药结构; 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实在是没必要撒这个谎… 那么,剩下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直到晚年,才终于解开了他当年的那个疑问。 我们大多都听说过,东垣年少时,其母亲因病去世,东垣自感惭愧,策马奔腾去找张元素,见面就一掷千金~ 东垣诞生在首富之家,连做官都不需要考试,花钱就可以买到(在其弱冠后确实也是花钱买了个官做)。 因而他去找张元素拜师,并不是为了学医后以行医为业的。 他是去寻答案的。 东垣母亲生病后,以他们家的经济条件,请来的都是当地的名医,而且不止一位。但直到他母亲去世,都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楚,这到底是个寒证,还是个热证。 仅仅是寒热,所有人都说不清楚。 可见东垣怀揣着千金去找张元素时,既是出于对其母亲的愧疚与眷恋,更是由满腔的愤怒在驱使着~! 这究竟TMD是个什么医理世道?! 我们可以猜想,张元素认下这个弟子后,必然给予了他的解答,比如正邪未能兼顾之类,但这还不足以令李东垣醍醐灌顶。 所以,在东垣的前四五十年的行医生涯中,他都是外感与内伤,分而治之的。 直到后来… 晚年的东垣治诸多内伤时,才使用了他最初治外感的结构。 我相信,随着他突破“五方”,开始尝试用治外感法,来治内伤的那一刻起,他母亲当年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才终于真正地随之浮上水面,我相信东垣意识到时,必然忍不住会欣慰地笑起来。 阳虚么?是的;邪实么?是的;有寒湿么?有的;有热么?有的。 所以那些看不到“阴火”为总纲,强行将“热中”与“寒中”分开,把“热中”与“阴火”直接划上等号,而将“寒中”视为“阴火”之外的人,是多么可笑... 东垣用毕生找到了答案,并写下了答案。以他母亲的生命为代价的答案,弥补了当时医理上的重大缺漏。而那些人却通通无视,他们所能理解的,和误治东垣母亲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假如后人的认知又延续了那些人,那李东垣“为天下后世”获益而留下的文字,又有什么意义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