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官二代”的从政之路 文/ 大圣 唐大中十四年(公元860年),早春二月,乍暖还寒。一年一度的进士科考又到了放榜的日子。 长安城礼部南院东墙下,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汇集在这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瞪大眼睛,紧张地在榜文中寻找自己的名字。 其实很好找,唐朝每年通过地方乡试选拔,有资格进入京城参加考试的考生1800人左右,最终不过二十几个人入选(录取率大约1.3%),录取名单写在四张金黄色的纸上,所以也称“金榜”。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一目了然。 但今年的榜单有所不同,首先是录取人数增加了,共有30人上榜,创下近年来的新高。 这倒没什么,多几个人总归不是坏事。让大家惊讶的是,录取名单中,有许多熟悉的名字。比如:令狐滈,前任宰相、现宣武军节度使令狐绹之子;魏筜,前任宰相魏扶之子;裴宏余,检校吏部尚书裴休之子,郑义,前户部尚书郑浣之子...... 没错,榜单上这30个人,绝大部分是“官二代”。 北宋《册府元龟》中说这一届进士榜,“中第者皆衣冠士子”;《旧唐书》上说的更直接,只用了五个字:“皆名臣子弟”。(《旧唐书.列传一百二十二》) 所以,这份榜单一出,舆论一片哗然。 不是说科举面前人人平等吗,不是说公平、公正、公开吗,不是说科举是寒门子弟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吗,你们这样的榜单如何能让天下人信服?这一切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这背后到底隐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然,官宦子弟相比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有条件接受更好的教育,考得好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人家的起跑线跟你就不一样嘛。 但是,你们扎堆儿上榜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查阅试卷是不可能的,咱就说说大家一眼就能看到的问题吧,就说那个令狐滈,谁不知道啊,上学时候考试从来就没及格过,写作文一句话能有八个错别字,这种学渣也能考中进士? 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令狐滈到底有没有资格参加考试? 众所周知,令狐滈是令狐绹的儿子,令狐绹担任宰相十年,权倾朝野,去年十二月刚刚离开宰相的位置,调任宣武军节度使。 按照大唐律例,宰相在职期间,子女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原因很简单,为了避嫌。因为唐代科举试卷是不密封姓名的,顶头上司的孩子应试,主考官很难做到不徇私情。 到了宋代,进士科扩招,每年录取一百多人。为了真正做到公平公正,试卷跟今天一样,姓名处一律密封。而且还专门设立了誊录院,负责把考生的试卷抄录下来给考官评判,防止考官根据笔迹辨认考生,徇私舞弊。 也正因为如此,才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科举乌龙事件。说有一年欧阳修担任主考官,误以为被定为头名的试卷是自己学生曾巩的,怕别人说闲话,故意将其名次后移。后来才得知试卷是四川考生苏轼同学的,苏轼因此与状元失之交臂。 扯远了,再说回来。 为什么质疑令狐滈的考试资格?因为虽然令狐滈在一月份考试时,父亲已经离任宰相,但是,进士科考的报名手续是去年十月办理的,那个时候,父亲令狐绹还在任上。 也就是说,按规定,令狐滈其实是没有报名资格的。 而且,令狐滈“不拔解就试”,就是没有经过地方选拔直接参加考试,属于“无解进士”,这也不符合规定。(宋.孙光宪《北梦琐言》) 谏议大夫崔瑄、左拾遗刘蜕、起居郎张云等人据此先后上书唐懿宗,怀疑前宰相令狐绹勾结主考官裴坦,以权谋私、徇私舞弊,妨碍科举公正,要求彻查此事,给社会舆论一个交代。 对此,令狐绹大喊冤枉:“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听我给你解释。”他上书唐懿宗辩解道:“臣二三年来,频乞罢免,每年取得文解,意待才离中书,便令赴举。” 意思是,我这几年一直在申请离职,所以每年都让儿子报名科举考试,如果辞职不成,我就不让他考;一旦辞职成功,我离开了宰相位置,再让儿子去考试,不耽误他的前程。 “至于与夺,出自主司,臣固不敢挠其衡柄。”至于能不能考上,那是主考官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从来没有干预过。(《旧唐书.列传一百二十二》) 令狐绹一生混迹官场,位居宰相长达十年之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一番言辞,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皇帝是信了。 弹劾此事的大臣们拿老狐狸没办法,转而将矛头指向主考官裴坦。一次录取了这么多高干子弟,可想而知,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事实上,裴坦录取令狐滈,确有私情。 因为令狐绹对裴坦有知遇之恩,他能走上今天中书舍人(正五品)兼主考官的位置,全靠令狐绹的一手提携。 裴坦之前在江苏淮安任职,官居楚州刺史(从三品),是令狐绹将其调回京城,担任兵部职方郎中(从五品)一职。 表面上看,从三品到从五品,属于降职,但是,唐朝的政治生态历来是重京官轻地方官,在京城任职,生活环境好,福利待遇高不说,在天子身边工作,更容易得到升迁;相反,京官犯了错误,得罪了皇帝,处罚往往是贬出京城,到地方任职。 更重要的是,裴坦进京后,除了担任兵部职方郎中之外,还兼任知制诰,也就是替皇帝起草圣旨的职务。 这个知制诰是几品官?没有品,不在正式的职务序列内。但是你想啊,在皇帝身边,替皇帝起草圣旨,相当于领导秘书,和担任地方官比起来,谁更有前途? 所以,这属于明降暗升。 果然,裴坦担任此职务没几年,就升迁为中书舍人,掌管朝廷机要政务,参与国家大事的谋划。 这个职位再进步就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相当于宰相(唐朝实行群相制,宰相不止一人)。而事实上,十几年后的乾符元年(公元874年),裴坦确实担任了宰相。 所以,令狐绹在仕途上有大恩于裴坦。 知恩图报,你说送钱送礼吧,人家也不缺这个;你说以身相许吧,咱都是男的你也没兴趣;你说来世当牛做马吧,又是没影儿的事儿。正不知如何报答,老领导家孩子要考试,咱又刚好负责这块儿,你说这个忙咱能不帮嘛。 范老师啊,令狐滈的卷子拿来我看看,嗯,不错,别看错别字有点多,其实文章写得还是蛮不错的,很别致,很有深意嘛,就让他入围吧。 大笔一挥,令狐滈就此金榜题名。 之后,怕别的领导有意见,裴坦干脆将所有应试的高干子弟统统圈了进来。就这样,中榜进士扩充到30人,“官二代”占了一大半。 尽管有官员质疑,民间也对这份榜单议论纷纷,但并无相关人员违法乱纪、徇私舞弊的真凭实据。经过慎重考虑,唐懿宗决定压下此事,不予追究。 就这样,顶着社会舆论的压力,年近40岁的令狐滈如愿以偿,以进士身份走上仕途。他从长安县尉做起,历任集贤院校理、右拾遗、史馆修撰、詹事府司直等职。 当然,令狐滈能够步入仕途,依照他本人的说法,与自己的父亲无关,更与自己联姻的当朝驸马郑颢无关,完全是个人努力的结果。 那么,令狐滈为官政绩如何,为人口碑怎样呢? 可以说是恶名远扬。有史料为证,《旧唐书》中说令狐滈“骄纵不法,日事游宴,货贿盈门,中外为之侧目。”违法乱纪,吃吃喝喝,贪污受贿,人所共知。但朝野上下“以綯党援方盛,无敢措言。”(《旧唐书.列传一百二十二》)大家对此议论纷纷,但都忌惮令狐家族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就这样的为人,这样的口碑,朝廷后来还要带病提拔令狐滈为左拾遗(左拾遗比右拾遗地位略高一些)。 曾经质疑过令狐滈考试资格的左拾遗刘蜕忍无可忍,愤然上疏,坚决反对,说令狐滈“倾籍父威,不修子道,干权黩货”(刘蜕《论令狐滈不宜为左拾遗疏》) 起居郎张云也紧随其后,揭露令狐滈早在从政之前,就凭借父亲的权势,公然受贿卖官,人称“白衣宰相”。“事望虽出于綯,取舍全由于滈。喧然如市,旁若无人,权动寰中,势倾天下。”(《旧唐书.列传一百二十二》) 但奇怪的是,不知什么原因,皇帝在收到这些弹劾后,并没有追究此事,只是放弃了委任令狐滈为左拾遗的打算,改任其为詹事府司直。 此后,令狐滈因“为众所非,宦名不达。”(《旧唐书.列传一百二十二》)仕途就此暗淡,再没有得到过升迁,最后不知所终。(史料中再无记载)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科举风波,相信后世没有几个人知道令狐滈的名字。 这也难怪,其人原本不过是个仗着家族权势,不学无术,终日吃喝嫖赌,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罢了。 但他有个朋友,颇有些名气,叫温庭筠。“花间词派”的鼻祖,诗与李商隐齐名,并称“温李”;词与韦庄齐名,并称“温韦”。 早年间,温庭筠经常跟令狐滈、裴诚等高干子弟在一起玩。史料记载,温庭筠“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公卿家无赖子弟诚、令狐滈之徒,相与蒱饮,酣醉终日。”(《旧唐书.温庭筠传》) 有人说:年纪轻轻,不好好学习,整天在娱乐场所瞎混,听靡靡之音,写黄色艳词,吃喝嫖赌,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结果呢,人家令狐滈、裴诚最后都考中了进士,并走上了领导岗位。最有才华的温庭筠反而“累年不第”,长年混迹于江湖,一生穷困潦倒。 看人家不学习,整天吃喝玩乐,殊不知人家的未来家里早就给安排好了,你跟着瞎混个啥。 大中十四年的这场科举风波,并没有对晚唐科举制度的弊端有任何改变,所有上榜“官二代”最后都走上了仕途,弄权受贿的令狐父子平稳落地,反而是弹劾此事的官员遭到了贬谪,左拾遗刘蜕被贬为华阴县令,起居郎张云被贬为兴元少尹。 自此,寒门再难出贵子,满朝文武皆裙带。唐朝的政治生态日益恶化,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愈演愈烈,加上各地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曾经强盛一时的大唐王朝,终于在四十七年后,敲响了自己的丧钟。 - End - │编 辑:小 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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