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虚幻,未知,注定,层叠繁复,隐忍疼痛,以及那嫩绿、水红、米白,漫山遍野,想象在一些时候不可定义的内心情状里,文学就在那里发生了…… 一切都缘于我和墨子一个有关中原人历史南迁的写作考察“计划”。因“计划外”应朋友之约,多了几日大别山秋色之行,日程就有了改变。墨子由此诞生了他的哲理格言,其中有说,计划,是预订了的,让人多少可以想知;倘使提前做了功课,你便获取了那里的信息,某种意义上,计划的当天,你就已经出发了;而果然到了那个“计划中”的地方,你已丧失感性和敏锐,没有什么好奇的了。而改变,是毫无准备、完全的陌生和未知,抑或最普通的景象和事物,也会有倏然激励的效果。因此,意外,激发了文学的想象。现在的情状是,哲理还在,格言没了,就只剩下想象。时空已经转换,我们正行走到另一处。这个另一处,就是豫皖交界的固始县,我的老家,古蓼国之地。蓼是生长在水岸、边地的一种草本植物,多个品类,我老家所常见,乃水蓼和红蓼,红茎绿叶,花呈穗状,一串一串的,红白相间的色彩在稍尖随风摇曳,绿是嫩绿,红是水红,白是米白,妖艳极了;且成群、成片地疯长,旱涝无碍,生死不惧,展现一种强大生命力,虽为常见草木,还是令人不由得从内心发出赞叹。红蓼的籽是酵曲的原料,能酿酒;命为国名——蓼国,想必先祖有诗人气质,感染一次触景生情。又因蓼之谐音故,固始也成了廖姓发源地。蓼国最后灭于楚,又被崛起的吴国中原争霸,大举进击淮上所吞并。战血粘秋草,征尘搅夕阳;十年经转战,几处便芳菲,山河破碎,生灵涂炭,那蓼仍旧自顾自地旺盛生长,忘情花开,就像我故乡这片土地上的人。东汉建武二年(公元26年),光武帝刘秀封其妹婿大司农李通来蓼地为侯,遂改蓼为固始县。刘秀的意思是天下定、郡县安,其坚固从现在始;同时也希望他们之间的友谊如初心,坚固如初始。一代帝王的雄才大略和家国情怀,溢于言表。后来,“固始”一词就有了自身文化的延展,取“欲善其终,必固其始”意,成为固始对外宣传的统一表述。而到了唐代,固始便出了一位中华历史的重要人物,他就是“开漳圣王”陈元光,闽南人以及台湾人祀奉的“共祖”。陈元光(公元657年—711年),字廷炬,号龙湖,河南光州固始陈集乡人,初唐著名政治实践家、军事家、诗人。年十三,领乡荐第一。总章二年(公元669年),随父领兵入闽。父卒、代领其众。平定泉(州)潮(州)间“蛮獠啸乱”,岭表悉平。还军于漳,事闻进正议大夫、岭南行军总管。垂拱二年(公元686年),上疏请建一州泉潮间,以控岭表,委刺史领其事。诏从之。进中郎将右鹰扬卫率府怀化大将军,仍世守刺史。自别驾以下,得自辟置。后为蓝奉高刃伤而卒,时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十一月。百姓哀号,相与制服哭之。权葬于绥安溪之大峙原。其生前建漳立州,开发闽南,功勋卓著,被称为“开漳圣王”,所带去的五十八姓军校,其后代子孙,众多播迁于台湾和海外。郑成功、施琅、陈嘉庚等,皆为南迁固始人后裔。——其实这些,网搜一下,就全有了。这让我一个固始人,在自己的家乡,立时尴尬。对于一篇文章或写作者来说,你所描写陈述的对象,——那些背景介绍,以及人物、事件、结构、积极的思想主题、首尾照应等等写作要素和规则,你总避不开去,尚未踌躇和转身呢,就发现了你在这个全球化、信息化时代,想象,无处不遭逢尴尬。一方面,是想象建立在生活事实之上——这来自传统书写教义的情状;一方面,是超越故事结构的文本创制在想象中的可能实现。而这必然呈现为两种完全不同的叙述和文字,但哪一种是终极写作和民众及至民族阅读的需要,在现时代,我们多多少少,有些慌张和盲目了。不难发现,确有一些作家于当下仍痛苦在写作——叙事方法选择的犹豫中,这种犹豫被我称之为“写作的刀刃”。直白一点说,就是你终究是面对生活——文学狭义与概念化的生活来写作,还是面对内心写作;再直白一点说,你是物质的追逐者,还是精神的探险者;似乎还可以直白一些,你是泥实——生活事件的描摹者,还是想象——艺术真实的创造者。一切犹豫都由此生发开来,所谓当代诗人们曾有的“第三条路”、知识分子和民间口语写作的激辩和交锋,以及对现代主义、后现代的学习模仿,都不过是一些个企图和努力,让我们看到所有艺术形式在二者之间抉择上愈加无奈的奔突和焦躁。事实上,也绝非那么复杂,我们在直面现实与生活的同时,能否立足大地,融入时代,然后低下头来,返回内心,并遵从它,那里有一个富足的记忆与想象的矿藏,更深邃,更阔大,也更丰饶和辽远!这个话题是在到达固始后的次日下午,我和墨子在固始银博大酒店的房间里的一次谈话所涉及到的内容。——日期和行程已不重要,那天下午,我们同时觉得,需要一次谈话。事后我们都很诧异,并不断回顾谈话的情境和心境,涉及的话题和内容,以及空间的光线、窗外隐约的市声、信阳毛尖茶溢出杯沿的芬芳以及我们坐在窗子前的身体姿势,还有我们以蓼国、陈州两种不同地方方言表达和阐述时的语气和方式。没有录音,没有记录,我们感到了谈话的充分自由和幸福。墨子乃豫东陈州人士,自认为是当代中国最后一位尚未沉沦的“先锋”作家,他小说里的“颍河镇”,间或具有“作家地理”的取向意义,并梦想成为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镇、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沈从文的边城或湘西,他的“幸福”,是他发现了我和他在文学和写作认知上的不约而同;我的幸福,是他作为“先锋”作家提供给我的经验和启示。那会儿我特想借用美国黑色幽默文学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幽默来表达:“我不能再过没有文化的生活了。”是的,生活和写作,在现今,都在极大地考验着我们对时代的认知能力、思维的创新能力、书写的想象能力,而想象力则直接代表着一个作家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世界反复被描摹过了之后,作家是否能肩负起人文启蒙、原创、常识及思想史的继续述说,进而发现大地深处的灯火、人类精神的星空,以及爱、悲悯、美和真理,并找到呈示的形式和载体。那么,可以说,一个作家想象力空间的大小,以及对生活自觉和坚定的实践,还有胸襟和情怀,雄心和梦想,决定着我们和文学最后的广博和荣光。我和墨子的谈话是在那天下午,下午肯定不是一天的开始,它是一天中的后半部分,是一本书的下卷,未必是故事的结尾,也未必是继续。因此,我们期望它是一个重启。但下午这个时段究竟具有什么象征意味,我做不出比喻。我只恍惚记得,谈话的最后,我们抬起头来,暮色微暗,仿佛从我们房间楼层的下面氤氲升起,悄然笼罩了我们。次日上午,我们俩便站在了固始县陈集乡“陈氏将军祠”的门前了。从一处场景置换到另一处场景,那种人生遭际、惊诧、魔幻,如想象之状。粉墙,黛瓦,六棱格窗,活泼泼的石狮门墩,黑底的匾额和楹联,更有门前“月塘”清凌风水的映照,以及一塘仿佛用来听雨的残荷,全是江南写意的古典物格和韵致。只是祠堂院内的落花、秋树、碑刻、照壁、廊道、厅堂,诸多原因,有许多凄凉和冷清,也有一些凋敝和破落。我一个陈氏一族后裔,实在不想把它拿来再做文字呈现。秋日乡间集市惯常见到的景象和繁闹,间或藏有更多生活的可能和意外,于是从将军祠出来,我们俩就消失在那里了。我们各自去了木材加工厂,去了镇子上的邮政所,去了菜市场、杂货铺、小吃店,去了堆满了千奇百怪光碟、录像带、明星画报的地摊儿,还去了一个榨油的小作坊和深藏在一个窄窄巷道里的粗布染坊。一溜圈下来,意外地在那里我竟是遇见了很多还认识我的人,说起了我的父亲,问起了我的母亲。如何重返时间的迷藏和纵深,说来已是往昔,已是逝去,已是记忆和怀想。——我父亲是在20世纪60年代末从北乡调回,安排在了陈集这个地方工作,后来母亲也调过来,在陈集小学当老师,我们家就居住在这座陈氏将军祠最后一排房子的二楼上,是父亲的“寝办合一”,委实拥挤了点。共知的那个非常年代,祠堂是封建“四旧”,多被砸烂和摧毁,这一处建筑却是留下了——乡政府是把它作为办公区的一部分,规划和利用,从客观上,保护了它。直到改革开放后,固始根亲文化兴起,这一处建筑重又恢复为陈氏将军祠,成为地方历史文化纪念地。这样说来,我于今兼以何种身份?寻根者、写作者、故乡人、客家、游子、陈姓后裔?我来,是来凭吊、拜谒、怀旧、追踪、辨认、寻找、认祖归宗?我真被人问住了,也被自己问住了。于是从集市的熙攘里匆忙回来,环绕“月塘”,若有所思,慢慢抬起目光,遥望不远处的安山,即浮光山,我知道那里还有一方大塘,就是“日塘”,如此,两塘碧水,古往今来,相互映照,便有了历史,便有了光芒。依然来自于传说,或者阅读,还有官方的宣传词条,说少年陈元光,曾随祖母魏敬游浮光山,至日塘,抖缰入池,人马在白浪间驰走腾卷。老太太抚掌大笑曰:“此真吾家白龙战驹也!”随从遂呼元光为“白龙少帅”“白龙小子”。“日塘”后改称“白龙湖”,元光也自号龙湖,后来的他的诗集,就叫《龙湖集》。其中有三首诗被收入《全唐诗》中。《龙湖集》是真的,“龙湖”的故事显然来自民间的编撰,固然被后世载入史册。于是想到那些赶集的人,他们大多未必能说清陈元光于中华文化血缘与脉缘的意义,更是不存历史真伪探源日月黑白之辩,这不是他们迫切需要的生活。他们往往会从农贸市场出来,饶有兴致地到卖光碟的地摊消磨,那地方与生计无关,但内心里有莫名的涌动和难奈,让他们无论咋着,都不能不去溜达溜达。一地花花绿绿的碟片,完全不是城市所见到的那些:齐秦、艾微儿、布兰妮、老鹰乐队或者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多半是二人转、四季推子、黄梅戏、越调、评书、相声、小品、豫皖交界的民歌小调,不乏你情我爱的江淮情歌和酸曲儿,在这里,却是代表着一种我们无法知道的文化取向和精神愉悦,可以想象,那个买了碟片的农人是怎样有着孩子样的快乐和陶醉啊。乡村秋日傍晚,暮色氤氲,炊烟缭绕,米酒在那一时也温得热了,那个农人,斜倚在木椅上,眯着眼睛,用指头轻轻拍击着他熟悉的旋律和调儿;播放碟片的机子——这好玩的玩意儿,是他在南方打工的闺女或儿子,专门给他捎回来的,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摆弄熟了电线、插头和遥控器的奥窍。因此每次把那碟片捺进捺出,他都兴致勃勃。一曲妙趣横生的乡土小调播放过后,妻子把饭递到他的手上,他顺手就在他女人的屁股上摸上一把,那女人会嗔怪地骂他一声,充满了民间浪漫情调。岁月的巨大沉疴和土地劳作的辛苦,在此一时刻释然消散了去,村子的那头不知是谁喝醉了,摇着步子,仿佛宣泄,可着嗓子吼了一句淮北平原上的沙河调……陈氏将军祠之东南,乃“七星拱月”地,陈家的祖灵祭祀之地,与宗祠构成印证和呼应;再南,就是浮光山了。更多时候,豫皖两地人民都以自己所处的方位称它为东大山、西大山、南大山、北大山。地图上则标示为安阳山,简称安山,为正名。古代该山之南是安丰县,之北是阳泉县,有人取了两县的首字名之,没有讲究。山上有一些小气候,天气变化的时候,山顶会向上蒸腾白雾,缭绕飘飞,气象万千,仿佛是雨的信使,向你预报雨的到来,于是成为“固始八景”中的一景:大山雨信。倒“形象”,亦“文化”。山顶之上,便是云霄庙,固始人都叫它大山奶奶庙,为陈元光奶奶魏敬夫人的公祭之所。魏敬世称魏妈,乃唐开国元勋陈犊的夫人,并曾随丈夫征战天下,为一代巾帼英雄,南宋高宗追赠其济顺昭德夫人。因此,历史便将她演绎为唐谏议大夫魏征之妹,或隋中书令魏潜之女。这大可不必认真追究,善意的附会与演绎,总是含了诸多民间崇尚之情和道义诉求。历史更需要我们真实记住的是,先是其子陈政于唐初奉诏南下入闽,平叛啸乱,后有魏妈带陈元光随长子陈敏、次子陈敷千里驰援,行至浙江江山落霞山,陈敏、陈敷相继病逝。魏妈含泪葬子,领兵继续南征,终与陈政会合,屯兵福建云霄。间或,一个晨曦奔涌的清早,或落日熔金的傍晚,老太太携了子孙面对当地一湾清澈碧透的河流,家山北望,忆念中原,遥思故里,一往情深,感慨系之:此水若上党之清漳!魏妈一句深情感慨,遂成福建漳州的命名。哦哦,我知道,我不能这样粗糙地叙述这一段历史的过往。不仅是叙述,更为困难是我们,至今甚至还不清楚当年他们南下行走的路线。山路?水路?历史已经不能辨认出那些固始子弟,是怎样用一双脚山重水复走完了那漫漫征程;没有走完的,他们的尸骨葬在了何方;凄凄荒草中那些年轻的亡灵,是否一直像迷途的孩子,凄惶等待来人把他们领回自己的家门;及至不可想象,数千兵卒和他们的眷属,一路风餐露宿,含辛茹苦,如何解决饮食问题,如何应付野兽攻击,还有蛇蝎、蚊虫、劫匪、山贼、湿气、瘴气,又如何遮蔽风雨、医病疗伤;他们是否有人恐惧、绝望,偷偷哭泣,是否有人把脸转向身后,瞭望来时的方向,是否于寂寞的行进途中,也偶然哼一曲家乡的江淮小调五句子山歌……历史掩藏了它太多生动感人的细节,历史也为我们提供了悠远的想象空间。而作为写作者来说,一种是可以直接将历史拿来,演绎真实和杜撰的故事章节,——比如那年,两个陈元光的电视剧同时拍摄,其中有一个剧本我是看过的,内容的很大一部分竟是陈元光与太平公主的恋情纠葛,说为了“卖点”。为此一帮人在那里“设计”陈元光的死法。有人提议说把陈元光的头颅砍下之后,身体还骑在马上飞驰等等。他们说着这些的时候,谈笑风生,毫不避讳,我先是倏然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心开始淋淋漓漓地滴血。我为被商业和功利驱动的写作者、所谓的主创人员,深感痛惜和羞耻。相信在时间过去之后,很多人都将遭受一个时代草率写作的恶果,令那些粗糙浅薄的灵魂永远不安。当然,我们可能从来也没把他们视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他们玷污了这个称号,也绝对和我们谈论的艺术想象沾不上边。另一种,一定是超越了历史本身而到达人类共有生命精神的写作,他们才能发现陈元光的意义,中华氏族香火传续的意义,人性的意义,经典的意义,以及文本的意义。在陈集,说到安阳山,说到大山奶奶,很多人顺嘴都能说出当地的民谣:“君卫君,臣卫臣,大山奶奶卫护的是陈州人。”原来,大山奶奶魏老妇人就是墨子老家陈州人氏,我怦然心动!因为陈州,还是我及至天下陈姓的发源地!生活常常比想象更奇幻,更奇崛,更奇妙。想象之状,或者就是生活之状。无疑,那必是经过了(艺术)想象与加工了的生活之状。时至明朝,魏妈神化为云霄娘娘,庙祀神主为三霄:云霄、琼霄、碧霄,为应世仙姑之正神,即福荫万姓之送子娘娘,庇佑后代,家家奉祀,及至全国。因之,在解放初上溯的数百年间里,每年农历十月十五的大山奶奶庙会,魏妈的陈州娘家人都会抬着香案神亭,举黄罗伞仪仗,浩浩荡荡,从陈州乘船顺颍河、淮河而下,至固始往流、三河尖或乌龙集码头上岸,再向南,一路吹打,热闹非凡,赶往陈集。为他们魏家姑娘奉上锦衣绣鞋,然后扫尘沐浴,更衣上香,朝山祭拜,那是我们无法想知的旷古历史盛景之民俗大观;他们是顺着一种荣光而来,顺着一条脉缘而来,顺着一个旺盛的氏族联姻而来。因此,那更是我们无法想知的旷古文化盛景之天地大观。哦哦,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秋家谱,古蓼乡和陈州地、我和墨子两个写作者的汇合和巧合,无意或有意,都是否在印证什么,追寻什么;是否已触碰到了什么,感应到了什么——一位祖父的手,或者更加遥远时空里的一个名字、一个词、一个句子。真实,虚幻,未知,注定,层叠繁复,隐忍疼痛,以及那嫩绿、水红、米白,漫山遍野,想象在一些时候不可定义的内心情状里,文学就在那里发生了。陈峻峰,某年愚人节生于洛阳白马寺,河南固始县人,现居淮上信阳,忧天倾,自扰之,匪夷所思,做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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