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白雪 赵桂芳坐在老屋门槛上,望着院子里那棵她和老伴五十年前一起栽下的枣树。八十八年的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却没能磨灭她眼中的清明。枣树已经挂满了青枣,再过一个月就能摘了,她想着要给重孙子们留些最甜的。 "妈,吃饭了。"小儿媳王丽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赵桂芳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她知道,那声"吃饭"不是叫她,而是告诉她该自己做饭了。自从老伴去世后,她在这栋住了六十年的老屋里,成了个多余的人。 厨房里,王丽正在收拾刚用过的锅碗,见她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妈,李强说您年纪大了,一个人住不安全,要不您去大哥家住段时间?" 赵桂芳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没说话。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提起这事了。她默默地拿出自己的小锅,准备煮点稀饭。 "您看,您在这住着,我们也不方便。小伟马上要结婚了,房子本来就挤..."王丽继续说着,眼睛却盯着手机,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 赵桂芳的手顿了顿。这房子是当年她和老伴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两个儿子结婚时又往上加了一层。现在倒成了"他们的房子"。 "我哪儿也不去。"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坚定,"这是我和你爸的家,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王丽撇撇嘴,端着碗出去了,嘴里嘟囔着:"老顽固..." 晚上,赵桂芳躺在老床上,听着隔壁小儿子一家的说笑声。这张床是她和老伴结婚时打的,木头都磨出了光泽。老伴走了一年多了,她总觉得他还在身边似的。 第二天一早,她被一阵争吵声惊醒。 "妈必须搬走!"是小儿子李强的声音,"我们家又不是养老院!" "那你让大哥接走啊!"王丽尖声回应。 "大哥家条件比我们好,凭什么我们一直养着?" 赵桂芳坐在床边,感觉胸口一阵阵发紧。她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和老伴一辈子的积蓄——六万八千块钱的存折。去年老伴走之前,她把钱平分给了两个儿子和四个孙子。 "给了钱就翻脸不认人了..."她喃喃自语,想起老伴临终前的担忧:"桂芳啊,我走了你怎么办?" 中午,大儿子李刚突然来了。赵桂芳心里一喜,忙要去泡茶,却听见他说:"妈,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家住段时间。" 她愣住了:"谁说的?" "我和老二商量好了,一家三个月。"李刚面无表情地说,"您年纪大了,不能总麻烦一家。" 赵桂芳感觉双腿发软,扶着桌子才没倒下。"我不去...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 "妈,您别固执了。"李刚皱眉,"小伟要结婚,房子确实紧张。我家虽然条件差点,但不会饿着您。" 赵桂芳看着大儿子那张越来越像他父亲的脸,突然觉得陌生。李刚家是二层小楼,去年刚买了新车,孙子在城里读大学,哪里"条件差"了? "我不去。"她重复道,声音颤抖,"你爸走前说过,这房子有我的份..." "妈!"李刚突然提高了声音,"您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不是不养您,是轮流养!您要讲道理!" 赵桂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想起李刚小时候发烧,她三天三夜没合眼照顾;想起他结婚时,她和老伴借钱给他盖房子... "好,我去。"她突然说,擦干眼泪,"但我有个条件。" 李刚松了口气:"您说。" "等我死了,把我埋在你爸旁边。这房子...你们爱怎么分怎么分。"说完,她转身进了屋,留下李刚站在原地,表情复杂。 收拾行李时,赵桂芳的手一直在抖。她把老伴的照片用布包好,放进包袱里;带上了自己用了三十年的搪瓷缸;还有那件老伴最后给她买的棉袄。其他东西,她一样没拿。 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看了眼老屋。枣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向她告别。 李刚家离老屋不过二里地,却像另一个世界。大儿媳张萍见到她,脸上堆着笑,眼里却冷冰冰的。"妈,您住西屋,都收拾好了。" 西屋是间堆放杂物的房间,勉强放了张床。赵桂芳不在意,她早就料到会这样。 第一天晚上,张萍做了四个菜,还特意给她夹了块肉。赵桂芳知道,这是做给邻居们看的。果然,第二天开始,饭菜就变成了剩菜剩饭,有时甚至"忘了"叫她吃饭。 她不在乎,自己煮点稀饭就能对付。但让她心痛的是,孙子孙女见到她,连声"奶奶"都不肯叫,就像她是空气一样。 一个月后,村里下了场大雨。赵桂芳住的西屋漏雨,被子都湿了。她去找李刚,却听见他们在主屋说笑。 "妈那屋漏雨?"李刚的声音。 "漏就漏呗,反正她也住不久。"张萍笑道,"三个月一到,赶紧送回去。" 赵桂芳站在门外,雨水顺着屋檐滴在她肩上,凉透了心。 第二天一早,她悄悄出了门。包袱里只有老伴的照片和几件换洗衣裳。她沿着村后的小路,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来到山上的静心庵。 慧明师太是她的老相识,见她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连忙迎进来。"桂芳姐,你这是怎么了?" 赵桂芳的眼泪终于决堤:"师太,我无处可去了..." 与此同时,李家乱成了一锅粥。 "妈不见了?"李强对着电话吼,"大哥,你怎么看的人?" "我怎么知道她会跑!"李刚也急了,"快去找!" 两家人找遍了全村,问遍了邻居,都没人见过赵桂芳。最后是李刚的女儿李雪想起什么:"奶奶会不会去寺庙了?她以前常去静心庵上香。" 当一行人赶到静心庵时,看到赵桂芳正坐在佛堂里,手里捻着佛珠,神情平静。她换了一身素衣,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奶奶!"李雪跑过去,眼泪汪汪,"您怎么来这里了?我们找您找疯了!" 赵桂芳摸摸孙女的头,没说话。 李刚和李强站在门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慧明师太走过来,双手合十:"两位施主,老菩萨说要在这里清修,你们请回吧。" "这怎么行!"李强急了,"妈,跟我们回家!" 赵桂芳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家?我还有家吗?" 李刚扑通一声跪下了:"妈,是我们不对!您跟我们回去吧,我保证好好待您!" 赵桂芳看着两个儿子,又看看旁边抹泪的孙女,长叹一口气:"我老了,不想再折腾了。你们回去吧,我在这里很好。" 李雪突然转身对父亲和叔叔吼道:"你们还是人吗?奶奶养大你们,给你们盖房子、娶媳妇,现在你们就这样对她?" 李强羞愧地低下头,李刚则红了眼眶。 慧明师太适时开口:"老菩萨可以先住这里,你们常来看看。等想通了,再接回去不迟。" 那天晚上,李刚和李强在佛前跪了很久。出门时,李雪听见父亲对叔叔说:"老二,我们把老屋收拾出来,一起接妈回去吧。" 一个月后,赵桂芳回到了老屋。两个儿子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买了新家具,还轮流来陪她吃饭。枣树上的枣子熟了,重孙子们围着她要枣吃,笑声充满了院子。 赵桂芳坐在枣树下,看着这一切,眼里含着泪,嘴角却带着笑。她摸着身旁空着的椅子,轻声说:"老头子,咱们的家,又像个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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