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夜阑梦回的时候来的。噼噼啪啪的,没有春雨的温柔,却是一副夏雨的架势。夜阑更深,天肃地静。雨滴落在遮阳棚上,敲击出密不透风的鼓声,驱赶这浅浅的睡眠,让人在漫漫的黑暗里清醒着。瞪着眼睛,看着虚空和黑暗,听雨。
摸索着拿过手机,划开,发现屏幕上有雨滴的提示,还有两个粗体字:谷雨。
嘀。手机震了一下,有人发过来一条微信。打开看,是一个久未联系的山西的朋友发的。点开,却是陌生的口气,传递着一个悲伤的消息:“叔叔:我是XX的儿子,我爸爸今天傍晚去世了……”
我突然感到了窗外雨天的黑暗和冰冷。
在下着雨的谷雨的夜里,我的朋友老闫死了。他永远留在了春天里。人生一世,总有离开的时候,能在春天里离开,也算是善莫大焉。往后每年,春风吹开花朵的时候,谷雨滋润大地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他的亲人们也会想起他。
20年前的初夏,大概是五月末的那几天,我从北京到山西出差,采访五台山的一位高僧,他刚刚得到国家的表彰,获得了民族团结进步模范的荣誉。火车是在晚间开出北京站的,我到卧铺车厢找到我的位子,放好行李,拿出旅途看的书刚躺下,一对中年夫妇就厮跟着走了进来,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杯泡面,走得小心翼翼。快餐杯放在茶桌上之后,女的爬上对面的上铺休息,男的在我对面的铺上坐下来,他友善地看我一眼,随即就像老朋友一样递过来一支烟,跟我攀谈起来。我们越聊越投机,越聊越兴奋,一夜基本上就没怎么睡觉。长长的夜,长长的旅途。凌晨六点从忻州下车时,我们成了好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我跟老闫的相识,是否有点传奇呢?
印象最深的事情是老闫带我去看西口古渡。随着民歌的流行,《走西口》的曲子传遍了大江南北,大河上下。可是,西口在哪呢?20年前的初夏,老闫开着他的那辆桑塔纳,载着我从忻州到河曲,去看前人走西口的地方。
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
女人挖苦菜,男人走口外。
这是我在河曲听到过的最多的几句话。去河曲的路上,老闫就说了这民谣的由来,在河曲跟县里的人吃饭时,他们又讲了这流传已久的民谣所包含的沉重的故事。
河曲县和保德县是忻州市下辖的两个边境县,保德县与陕西省的府谷县隔大河而望,河曲县和内蒙古的鄂尔多斯市以黄河为界,这两个县是山西省的边陲省界,一个接陕西,一个连内蒙。山西民歌《走西口》说的就是从河曲出发,到内蒙古谋求生路的一种人生境状。河曲县有西口古渡,我们去的时候,广场很旷荡,渡口下面的黄河在正午的阳光下宁静而寂寞,我脱掉鞋子,跟老闫一起踏着古渡口一级一级的石阶,一步一步走进河里。正午的河水表面上温热,底下却透凉。我摸索着往河水深处挪动,脑子里忽然想起毛主席过黄河的传说,老人家一辈子中流击水,70岁畅游长江,可是,他有一个游黄河的心愿却一直没有实现。他曾经说,黄河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母亲,没有人可以不尊重黄河……这时候突然有民歌从远处的河面上飘过来,我扭头望去,在我身后远处的河面上,隐约有一艘载满人的渡船在缓缓移动。老闫怕我走到太深的地方有危险,他走到我身边,对我说这是对面内蒙古鄂尔多斯的牧民到山西这边买采购归来。那船渐渐离我们近一些了,沿着河心的航道朝着对面的方向移动,我隐约看见船上的人花花绿绿的衣服、头巾,他们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格外明显。他们的歌声里夹杂着一些说笑,在宽阔的河面上,这些声音显得特别亲切,踏实。
从河曲回忻州的路是漫长的,我们开了差不多七八个小时的车。单调的风景,酷烈的旱风,苍黄的旷野,偶尔有一些开膛破肚伤痕累累的山包裸露在车窗外,一掠而过。记得在一个垭口,老闫停车休息,垭口处的风连绵而疾劲,吹得人睁眼都很吃力,但却浑身舒坦,一如在苍天旷野洗一次过瘾的风浴,耳边也多了波涛汹涌的掌声——垭口高处长着一棵高大的白杨树,目测其径围比木桶还粗,足有三四丈那么高,树冠庞大婆娑,浓密的树叶在疾风里随着风的节奏噼噼啪啪地鼓掌,一闪一闪的阳光的碎片被光滑的树叶反射着,万箭齐发,洒落在虚空大野,晃得人在惊喜之中又多了一层恍惚……
……
二十年过去了,跟老闫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依然那么清晰。可是我悲哀地意识到从今以后,这些美好的瞬间只能成为回忆,永远没有重演的可能了。
谷雨过后是立夏,春天就快要到头了。老闫走了,从此我大概是与山西无缘了。犹记得在闫锡山家的那些老房子里游逛的时候,我曾经问过老闫的家族是不是跟闫锡山有些关系,记得他那时候含糊说了一句“都是一个闫”嘛,是啊,都是一个闫,都是山西忻州的闫家,闫锡山那么大的一个人物,说没不也就没了吗?如此想想,我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谁的人生不是向死而生的呢?一出生,即是归途。这条路,我们都得走,不管你是皇帝还是乞丐,是富甲天下还是身无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