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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 | 读书的艺术

 杏坛归客 2025-04-26

林语堂

读书的艺术

题记:古人常言“苦读诗书”。读一本书,要真正学到其中的知识,必下苦功夫。但读书历来被视为一件雅事,必有乐趣在其中。阅历之深浅,影响所得之深浅,读书因此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有不同的乐趣;书中保留着古今中外人物的思想和经历,阅读因此有了超越时空的趣味。书中“真味”,不为自己宣扬,而只留待世人自去品尝。

读书是文明生活中人所共认的一种乐趣,极为无福享受此种乐趣的人所羡慕。

据我的意见,宋朝苏东坡的好友诗人黄山谷所说的话实在是一个读书目标的最佳共式。他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他的意思当然是人如读书即会有风韵,富风味。这就是读书的唯一目标。唯有抱着这个目标去读书,方可称为知道读书之术。一个人并不是为了要使心智进步而读书,因为读书之时如怀着这个念头,读书的一切乐趣便完全丧失了。

因此,必须是意在为培植面目的可爱和语言的有味而读书。

我以为味道乃是读书的关键,而这个味道也必然因此是各有所嗜的,如人对于食物一般。最合卫生的吃食方法终是择其所嗜而吃,方能保证其必然消化。读书也和吃食相同。在我是美味的,也许在别人是毒药。一个读者如对于一种读物并无胃口,则他所浪费在读书上的时间完全是虚耗的,正如袁中郎所说:“若不惬意,放置之俟他人。”

所以世上并无一个人所必须读的书,因为我们的智力兴趣是如同树木一般的生长,如同河水一般的流向前去的。只要有汁液,树木必会生长;只要泉源不涸,河水必会长流;当它碰到石壁时,它自会转弯;当它流到一片可爱的低谷时,它必会暂时停留一下子;当它流到一个深的山池时,它必会觉得满足而停在那里;当它流过急湍时,它必会迅速前行。如此,它无须用力,也无须预定目标,自能必然有一天流到海中。世上并没有人人必读的书,但有必须在某一时间,必须在某一地点,必须在某种环境之中,必须在某一时代方可以读的书。我颇以为读书也和婚姻相同,是由姻缘或命运所决定的。

再者,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读同一部书,可以得到不同的滋味。例如我们在和一位作家谈过一次后或看见过他的面目后,再去读他的著作,必会领略到更多。一个人在四十岁时读《易经》所得的滋味,必和在五十岁人生阅历更丰富时读它所得的滋味不同。所以将一本书重读一遍,也是有益的,并也可以从中得到新的乐趣。

所以读书是一件涉及两方面的事情:一在作者,一在读者。作者固然对读者做了不少的贡献,但读者也能借着自己的悟性和经验,从书中悟出同量的收获。宋代某大儒在提到《论语》时说,读《论语》的人很多很多,有些人读了之后,一无所得,有些人对其中某一两句略感兴趣,但有些人则会在读了之后,手舞足蹈起来。

我以为一个人能发现他所爱好的作家,实在是他的智力进展里边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世上原有所谓性情相近这件事,所以一个人必须从古今中外的作家中去找寻和自己的性情相近的人。一个人唯有借着这个方法,才能从读书中获得益处。他必须不受拘束地去找寻自己的先生。一个人最喜爱的作家是谁?这句话,没有人能回答,即在本人也未必能答出来。这好似一见钟情,一个读者不能由旁人指点着去爱好这个或那个作家。但他一旦遇到所爱好的作家时,他的天性必会立刻使他知道的。这类忽然寻到所爱好的作家的例子甚多。世上常有古今异代相距千百年的学者,因思想和感觉相同,竟会在书页上会面时完全融洽和谐,如面对着自己的肖像一般。我们称这种精神的融洽为“灵魂的转世”。例如苏东坡乃是庄周或陶渊明转世,袁中郎乃是苏东坡转世之类。苏东坡曾说,当他初次读庄子时,觉得他幼时的思想和见地正和这书中所论者的完全相同。当袁中郎于某夜偶然抽到一本诗集而发现一位同时代的不出名作家徐文长时,会不知不觉地从床上跳起来,叫起他的朋友,两人共读共叫,甚至童仆都被惊醒。

只有这种读书法,这种自己去找寻所喜爱的作家的方法,方是对读者有益的。他会觉得这作家的笔法、心胸、见地、思态都是合式的,于是他对这作家的著作能字字领略,句句理会,并因为两人之间有一种精神上的融洽,所以一切都能融会贯通。他已中了那作家的魔法,他也愿意中这魔法。不久之后,他的音容笑貌也会变得和那作家的音容笑貌一模一样了。如此,他实已沉浸在深切爱好那作家之中,而能从这类书籍里边得到滋养他灵魂的资料。

如此的读书艺术的概念,显然把读书为一种责任或义务的概念压了下去。凡是有所成就的读书人绝不懂什么叫作“勤研”或“苦读”,他们只知道爱好一本书,而不知其然地读下去。

这个问题解决之后,读书的时间和地点问题也同时得到了答案,即读书用不着相当的地点和时间。一个人想读书时,随时随地可读。一个人倘懂得读书的享受,不论在学校里边或学校外边都可以读,即使在学校里边也不至妨碍他的兴趣。

有些人在要读书时常常想起许多借口,刚要开始读时,他会憎厌房里太冷,或椅子太硬,或亮光太烈,而说不能读;还有些作家每每憎厌蚊子太多或纸张太劣,或街上太闹,而说无从写作。宋代大儒欧阳修自承最佳的写作时候乃是“三上”,即枕上、马上和厕上。反之,一个人如若不愿意读书,则一年四季之中自有不能读书的理由: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去冬来真迅速,收拾书包过新年。

那么究竟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读书艺术呢?简单的答语就是,随手拿过一本书,想读时,便读一下子。如想真正得到享受,读书必须出于完全自动。

(选自林语堂《生活的艺术》,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有删改)

—END—

作者:林语堂,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

来源:《新世纪智能》2024年(Z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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