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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书简 1 很多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向你叙述 漫无边际的平原，在微风中逐渐倾斜 窗玻璃外的视野开阔 一个整下午，偶尔有鸟叫，鸟飞过 云朵在窗玻璃上颤抖着 擦亮了小半个天空 很多年了，我想告诉你 我在南方的小小状况 那是在纸片之上构建起的另一片居所 同样的河流、沼泽 和被浓密的绿覆盖的丘陵和平原 同样生活着的人民 这样告诉你，并非为了炫耀 而仅仅是向你说明我的愿望： 美好的事物和纯净的心灵 在我写下的这一刻，还未消失殆尽 2 或许所有的日子都是从故园的黄昏开始的 蝉子一声声，拉动着落日和流水 赤着脚在河岸上走 两边是成片的垂柳和桑树 寂静的村道上很少有人经过 我站下来，在茅草间看到 远处低矮的村落，树阴下小禽游走 在永恒的光影之间 在这一瞬间，南方如此安逸 并在我的内心长久驻留 轻淡的快乐，几乎可遮掩未来时间中 所有的生死和悲喜
3 这是我为之沉醉的故园 在南方某地，在南方地理志中任何一个村落 我曾在此间生活，用词语构建起 一片消失多年的地貌 也曾在沉厚的南方地图册上 深入地刻下它晦暗、繁复 和烂漫的花纹 我在此埋下我，和我的子嗣 我在每一粒泥土之下 说话、歌唱 雨水将我长久地冲涮 你在日后应知，当我成为另一种物质 我的愿望不再是达至永恒 而是最终的坦诚和默契 如同向天地，向日月，向风雨，向你，剖开了胸腔 坦露出我的心和肺 4 或许，还可以给你说说80年 成车的蓿苜花都搬运到了 大队晒场上 堆成一座小山，而这一个春天 很多人远去他乡 让我在池塘边上一遍遍清点 失踪者的浮光掠影 对未来的时间维持着 一贯的恐惧 那时草垛遍地，露天的粪缸遍地 如同大地开满了潮湿的菌菇 如同等待一场计谋已久的事变 或是一次不可逆转的摧毁
5 若你能听到，这会是一支关于逝去者 和重返者之歌 是延续、复沓和返回的时间之歌 许多年过去了 我们一直生活在对宿命的预言之中 我们在尘世的悲苦并不孤独 我存在于沉积的历史尘土之中 存在于庞大的暮色之中 我们是历史中的失散者，永不得再见 我们却彼此触摸，互相拥抱 我们是死者。而你，是生者 6 我一直向你保留着，我在80年的饥饿 暮色中的小街，短过一声微弱的叹息 它因此通向未知的黑夜 抵达有大片水葫芦填塞的河道 有时，水泥船泊在 褐色的埠头，卸下了成堆的 同样褐色的洋葱和蕃薯 却加重了岸边，暮色中的倦怠 那时人群散得很快 甚至不能清点出他们的影子 而我坐在供销社食堂高大的门槛上 看着夜色，一点点变硬
7 如是你闻 我已在逝去的地理之下 挖掘出我的遗骸 挖掘出那个年代的雨水、疾病 和每一个静谧的黄昏 我也挖掘出我的儿子 他是在一场台风之后出生的 他的安静、讷言和笨拙，似乎是多年以前的我 你应尽可能多地注视他的生活 如同注视你的一生 因我远离你 在黑暗之中，独自一人 你不可再承受我在尘世中的疾病和悲苦 你可忽略我微弱的爱 包括死亡 8 片刻。片刻。片刻 除此时间，我们就一无所有 天空依旧倾斜雨水 而泥土依旧埋盖枯骨 我在片刻之中，看到的暮色 空旷辽阔的山水 而草木无声，湖水深远 生死都如此之小 在此，我并非向你表达我的悲观 因人与蝼蚁之身无异，确是朝生暮死
9 我怀病许久，因潮湿的南方气候 因逝去之人都同样保持着 一张模糊和哀戚的脸 快四十年了，我的岁月日渐减少 而失眠和关节炎却一日日庞大 我艰难地存活于在这片土地之上 命名着那些我所记录的事物 并记录那些我所命名的事物 但你读到，仍可作增删，或遗忘 若我现时所做 若众生之命，无有轻重之分 却因生命之故，不可或缺 10 或许我能用我的回忆，来打发 你日后的长久孤独 就如同我在故园 面对那个业已消失的池塘 所做的那样 水面晃动，我看见一缕缕云朵 渗入到更深的淤泥之中 它们那样快，又那样轻 当我们回转头去看 已望不到我们曾经的潦草和破败不堪的生活 11 我曾日夜整理 那地理之上的所有事物 维持它们过去的形态 以便日后让你能略知一二 我曾让他人仇视 因我的审视、冷漠和对世事的言不由衷 但这一切仍将继续 我在世间之口 依旧深深关闭 除了对你 我亲爱的陌生人、未出生的后人和不可能的来生
12 时钟即使走完了你的那一生 它仍在消逝 而尘世之补偿从未来临 它留下缺憾、泪水 和长久的忧郁 让我在夜晚赞美我们在尘世的破损吧 用一支旧歌 或在不同年代里有着的、彼此熟悉的相同事物 13 如今。我们还在，还在 在这些未曾消失的气息之中 在这细微而又深刻的世间悲苦之中 我们在，我们一致的 虚弱和热烈之中 如同日后，我们在 我们的虚构，和虚空之中 给你叙说 当我们离开 ，或死去 我们还有爱遗留 我们还有爱着的人 （包括你） 无论我们在此受多少苦 无论经过怎样漫长的时间 这些都不会失去 14 现在，我是如此平静 倾听自然之声巨大 似游兽，无意而过 投下前世的雨水 我已应知天命，记得自己所剩之时 用词句平铺虚空之路 尽管不可知，但仍能抵达 冥冥之中，那个废弃多年的 既非精神又非物质的家园 我在彼隐匿 是枝头残花，镜中碎月 或许还是彼时 你所感觉的一阵过耳清风
15 我曾向你，寄出过一封信 关于经验、预言和一些小小的忠告 如今，它可能在雨夜漫长的行程里迷失 并让雨水模糊了投递的地址 和收件人姓名 叙说我在今世，是个失踪者，和无名者 我在消失，无标识，亦无定义 无世间之词语可将我修饰 但是，你还是有可能收到 时间之途它弯曲着 如同你感受到的，少时慢，而老时快 16 我尚不知晓，一部历史的诞生 是否如同一个人的死亡 假设他已不在人世 假设他无子嗣 但所有的贵贱已归于尘土 他是平等的 作为死去者 得到了同样轻重的泥土、 黑暗和沉默 17 南方。我艰难地说出这个词 这被雨水层层分割的众多意义 而窗玻璃的小镜框里 植物正在大风中弯曲 达至痛苦的柔韧极限 有一刻，我曾想 难道我的童年和老年 都将在此度过？ 雨水中的直街 淘米的埠头 和晦暗街角的小游戏？ 如今早被时光抹去 我辨不请它们的面目 如同你将辨不清我的面目 在你之时，我是它们 是物，是元素表上诸多有序的符号
18 时间只能给你 剩下了一些年迈的老人 他们依旧保持着 我在80年，一个冷漠的审视者的形象 他们的回忆 或许是一块庞大而结实的水泥 把我浇铸其中 把我残余的爱和欢乐 也浇铸其中 但你仍能找到我 如同你在我的身上，也能找到你 19 你可在日后荒芜的高岗之上 俯视地理和历史之中的平原 俯视死去者和新生者 俯视河流和湖泊的变迁 我所建筑的旧世界 如今都沉落在黄昏的余晖之下 事物保持着最初和最纯洁的繁荣 其中，那些最早死去的人 你总是最先认出他们 若彼时你寂寞于物质的强盛 若彼时之世间如此不堪 若未日之审判，现时的生者 都是戴罪之身 20 要到何年何月啊？ 土地将被翻开 篱墙将被安插 一种逝去的生活将在黑暗中 花一样绽开
21 他们存活于虚构的地理之上 他们是死去者，也是重生者 他们是旧照片中的一员 不可能再回到明亮的灯光之下 也不能返回生者们之中 今夜，季风庞大，雨水庞大 清洗了一部份的面容 也锈蚀了一部份的面容 我无法在时间中厘清 哪一张才是他们真实的脸 他们，是我给你立下的遗言 而我，将是他们中的一部份 在岁月和地理的坍塌处永远地陷落 22 我曾走在夜晚的乡村公路 一枚细小的月亮悬在山峦之上 两边良田万顷，稻浪起伏 时有小车经过 如此夜色，只在纸上向你坦露，而未被物质污染 可倾听绵长的自然之声 可触摸这巨大纯洁的空旷 而内心有众多的词语，如清风徐来，又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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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略：诗人、学者。浙江余姚人。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获《诗刊》社2012年度诗人奖。出版有诗集《南方地理志》、《南方书简》，及学术专著《有虞故物——会稽余姚虞氏古甓墓志汇释》（上海古籍出版社）。近年从事经学研究和古籍整理，已整理文献有《宋玄僖集》、《姚江诗综》（历代姚江诗人合集）、《帝王略论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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