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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蒼梧（1945－2022年1月11日），原名古兆申，香港作家、詩人。 白先勇 曲人已杳 古兆申與青春版《牡丹亭》 （《城市文藝》No.116）
古蒼梧和白先勇 很多年前古兆申用筆名古蒼梧寫詩的時候，他就在我辦的雜誌《現代文學》上投稿了。但我們真正來往要等到上個世紀90年代我們兩人都沉迷於崑曲，想為崑曲做一點事的時候。古兆申在香港是曲友們的領袖人物，他與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認真的研究崑曲，對崑曲的音樂尤其下功夫。他們在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常常有雅聚，拍曲吟唱，自得其樂，香港曲友們都稱古兆申為校長。 那時台灣新象樊曼儂也熱心推廣崑曲，經常邀請大陸幾個崑劇院的戲班來台灣表演，台灣有崑劇演出，古兆申必定飛來台灣觀劇捧場。演完戲我們幾個崑迷常常聚在一起高談闊論，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崑曲的前途擔憂。大陸開放後雖然崑曲表演慢慢在恢復中，但總是欲振乏力，第一線的崑曲大師漸漸老去，傳承有斷層的危險，台灣的觀眾還有不少青年人，但大陸那時的觀眾都是白髮人多，觀眾也有斷層的危險。 2002年冬，古兆申說動香港康文署邀請我去香港作四場演講，演講的題目我們定為：《崑曲中的男歡女愛》，我們想這個題目應該吸引年輕聽眾，因為崑曲的劇目的確男女愛情戲多，有「十部傳奇九相思」之說。頭一場在香港大學陸佑堂，接下來幾場在沙田文化博物館，要講給幾十家中學的學生聽，我從來沒教過中學生，要對着一千多位講廣東話的孩子講有六百年歷史的老劇種崑曲，那是我教書生涯最大的挑戰，我跟古兆申商量，要引起學生的興趣，我覺得需要示範演出，邊演邊講，古兆申同意，他說他剛去過蘇州崑劇院發覺有一班年輕演員「小蘭花班」，形象素質都很不錯，他便去邀了幾位蘇崑的年輕演員到香港替我的演講示範演出，其中便有後來青春版《牡丹亭》中的男主角俞玖林以及飾演溜金娘娘的六旦呂佳，我在沙田中心給一千多中學生一邊示範演出，一邊演講，那些說廣東話的孩子大感興趣，反應熱烈的程度，完全出我跟古兆申的意料之外。這便啟動了我的想法，既然中學生對青年演員的示範演出都那麼熱烈，如果我們編一齣崑曲經典的愛情戲，以年輕演員來吸引年輕觀眾，也許會掀起崑曲的熱潮。就那樣，我便興起了製作青春版《牡丹亭》的意念。這樣算起來，是古兆申最先勾起我製作青春版《牡丹亭》想法的人，也是他牽線，讓我跟蘇崑結下不解之緣。 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世界首演，古兆申來台北看了，同年在蘇州大學大陸首演，古兆申也去看了。十八年後，青春版《牡丹亭》在世界巡演將近四百場，去過三十多所高校，培養了幾十萬青年觀眾，把崑曲復興的火苗點燃起來了，這場轟轟烈烈的崑曲復興運動，古兆申應該算是第一個功臣呢。
詩集《銅蓮》封面 董秀玉 編輯匠心 （《城市文藝》No.116）
古蒼梧、董秀玉和沈從文先生夫人 做編輯出版半個多世紀，最開心的莫過於讀到有獨特視角和思考的好稿件，發現能提升稿件質量並能溝通作者讀者的編輯匠心，以及賞心悅目符合主題調性的好設計，三者兼而有之並不容易，在我翻開並細讀了古兆申主編的《戲齣年畫》時，心中的喜悅和驚嘆真是無可名狀。 民間文化於我是個陌生的領域，關心也少，可是當1992年漢聲總編輯吳美雲將他們剛出版的《戲齣年畫》送給我時，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太漂亮的一本大書！ 作者是王樹村？我一下子就想起來，這位作者曾經通過朋友來問過我們，還帶來了部份蘇州年畫，說有十幾個地區十幾箱年畫，是作者數十年來九死一生的珍貴收藏。看來看去，每張年畫都是古老的雕版，生動鮮麗，絕對是珍貴的好東西！可是想來想去真不知道這一張張年畫該怎麼結構、怎麼出版、怎樣讓讀者接受？不知怎樣才能幫上作者的忙，歉疚，但真是無能為力，這種遺憾一直在我心裡。所以這次我一看到是王樹村的年畫，回到辦公室，就迫不及待地先翻看年畫的處理。居然他們把每一張年畫都分別用心寫了「說戲」(介紹劇情概要)和「說圖」(解說其中的情節和角色特色)，更是另闢一頁，提煉其精髓所在，以細膩、生動、詼諧的文字作細部鑑賞。三個層次，層層深入，眉眼、動作、身段、表情，設色、線條、臉譜、造型，處處有註解，有分析、有故事。鮮麗如昔的年畫，一齣齣戲劇的故事和人物，我停不住地往下讀，邊讀邊欣賞，沉醉其中。 翻完一冊，才想起來趕緊去看看總體結構和編稿思路，因為我大致翻閱過目錄和部份原稿，十個省份的年畫，量很大，大部份色彩亮麗，文字專業，但散而弱，缺乏整體結構。可是翻開眼前手上的書，整體結構都出來了。除了出版序，設了個「敘論」，裡面明確地列出戲齣年畫的淵源、盛衰、風格的形成、戲曲對之的啟發，重點一目了然。第二部份就是圖譜，精選了典型精美的一百八十多張年畫，全部加了「說戲」、「說圖」和「細部欣賞」三種層次的文字，深入了年畫的精髓。整體結構和圖片文字一出來，我就恍然理解了主編在出版序中的宣告：戲齣年畫是最有學問的年畫，作者拼命守護的是我們的國寶！ 古兆申把一大堆年畫編寫成了一本能讀、讀得懂、有興趣讀下去的大書，他下的編輯功夫讓這本書脫穎而出，光彩奪目，真正顯示出了稿件本來的價值。也讓我對編輯的高度、境界，有了更深刻的體會，感慨萬千。
古兆申在漢聲接着主編的《黃河十四走》，我當時沒有書，是後來在漢聲看到的。這是中央美院的教授楊先讓老師帶着學生走了十四趟黃河，把考察記錄寫成了書，不但有歷史價值，可讀性也很高。獨立部份的總論也很精彩，相當受啟發。後來我看到一篇採訪，古兆申說：「走了三年之後，楊先讓老師有一整套心得看法，零碎地散見在記錄中。我花了差不多半年時間，經常到北京跟他談，將他所想的東西結構起來，順着脈絡、系統整理出來，這就成了他對民間文化看法的總論。這是我執筆的，但那是他的見解，有價值的宏觀思考，應該用他的名字。」這就是古兆申！ 更讓我驚喜的是古兆申又接着主編了《曹雪芹紥燕風箏圖譜》。這本書的故事很精彩，尋找原書的過程很曲折。從1944年研究風箏的專家孔祥澤摹抄日本人收購的《廢藝齋集稿》第二卷《南鷂北鳶考工志》時，發現為曹雪芹佚著；到1963年偶遇北京風箏廠廠長費保齡，自此開啟費保齡費時二十多年將《考工志》文字資料轉化為圖譜的艱鉅工作；再到1973年引起學術界的關注和追踪；再到1998年漢聲出版繁體字版，歷經了五十餘年。 經過多次劇變，摹抄已所餘無幾，只留下了四十三類風箏紥糊技法、歌訣，和曹雪芹自序，董邦達序。曹雪芹創作的「紥燕風箏譜」是其中相對完整的留存，他以燕子家族作為形象，肥燕代表壯年男子，瘦燕代表青年女子，然後又有雛燕、小燕、比翼燕等等。家族中每一個成員都有自己的特性，飛翔動態不同，骨架和紥法也不一樣。因此古兆申認為，風箏不僅是圖形，是藝術，而是有物理學在其中的，包含了藝術性和科學性。 可是怎樣將這些作品，編得來龍去脈清晰，特色突出，既有宏觀思考，又能深入淺出呢？ 古兆申將稿子分成兩冊，一冊就是「考工志」，既有「紥燕風箏歌訣詳解」、「詳錄」；又有原書的序文與附錄；還有發現原書的採訪；更在最重要的頭版，親自寫了經過認真研究思考的理論詳述：「紥、糊、繪、放—曹雪芹的風箏四藝」。這第一冊「考工志」的研究和編輯整理，結構就很紮實了。 第二冊是風箏圖譜，開篇極有創意，竟然是「訊息篇」，十三塊豆腐乾小文，其中古兆申寫的有九塊，將稿子的發現，南北風箏的分類，紥燕的結構，畫面設計，風箏設色，考工的價值，以及各方關於作者的爭論，等等，一一表述清楚，比大塊文章有趣又好讀。之後的三大篇，「序」、「以藝濟世」和「紥燕風箏」，又都是古兆申的手筆，以故事形式講「考工記」的重要；詳解曹雪芹創作燕子家族的設計、意象、圖案、歌訣和譜式。 可是他還覺得不夠，我看到他在一個訪談上說，「為風箏譜，我還專編了一個特輯，就是全面地說曹雪芹的風箏理論和《風箏譜》，以及有關這書在紅學上的種種爭論。」他說，「兩位專家是藝術家，他們懂紥懂畫，知道道理，但不能把曹雪芹的「紥糊繪放」理論詳細闡述。我的工作，就是要和這些專家深入地談，再透過自己的思考整理出來、結構起來。」 要做到這些的編輯實在是太難太少了，古兆申就是實際走進了這個世界。我問過他，你怎麼能學那麼多專業的東西呢？他笑着說，「沒辦法呀，要看很多東西，一些專家的理論性著作也必須讀，不看便做不來。風箏研究也有人做過，但不深入，於是要看相關的資料，而且風箏牽涉科學原理，你不明白那些道理便寫不來，人家按你的方法去做，風箏就飛不起來了。」 這真是堪稱教科書式的編輯，沒想到一直在編雜誌的古兆申，編起這樣的大書來，也是神編級別的啊！九十年代，我去講編輯課，經常帶着年畫和風箏兩本書為案例，這更是對自己的鞭策。 古兆申是一個特別豐富的人，有很多很多興趣，看話劇，聽音樂，看戲，看電影，最後對崑劇情有獨鍾。可是他早期做得最多的還是編輯，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是香港《盤古》、《文美》雜誌主編，且正籌備着《八方》。 1978年夏末，時任香港三聯書店總經理的藍真先生邀請了香港十幾位雜誌主編來大陸登泰山，北京三聯則由范用接待，帶着正在籌備《讀書》雜誌的我一起到濟南接站，古兆申就是這主編團的一位最年輕的成員，一雙乾乾淨淨的眼睛，斯文清亮。 不到兩個月，他又來了北京，為《開卷》雜誌拜訪卞之琳。之後，為《八方》、為《漢聲》、為《明報月刊》，每年都會來一兩次，一個個拜訪老作家老學者，沈從文、汪曾祺、端木蕻良，蘇秉琦、俞偉超等等，每次短短幾天，似乎不是在作者家裡，就是在去往作者家裡的路上。 之後，他愛上崑曲，但還是在改編、編寫、教學，還是各種喜歡的忙。知道他身體不好，可問起來，都是「最近還好！」怎麼想得到，那個溫文爾雅的古先生就這樣靜靜地走了。 古先生的一生，永遠真誠、善良，執著，有着骨子裡的高貴，活出了人生的美好。我們永遠懷念！ 2022年1月24日 林道群 記古蒼梧 （《城市文藝》No.116）
古蒼梧贈陳春苗詩集《銅蓮》題籤 此刻海在你左邊。你聽到海的呢喃和風混成一片。 悠長的海湧向你，湧向旁邊的丘陵。 （古蒼梧譯瑪嘉烈．杜哈斯《大西洋人》） 一 二十年前，同樣是一月，是農曆臘月，黃繼持老師病得很重了，叫古蒼梧和我到他家裡。坐在輪椅上，消瘦得只見一身風骨，略略的說了說手術，不順利，醫生已束手無策。古仔和我，面對完全落了形的黃夫子，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連接口問病況詳情，也感覺得到是一種耽誤。黃夫子事先已準備好，隨即把整整齊齊的一叠文稿，交到我手，並指定古仔通稿讀一遍寫一篇導言。「回去再慢慢看吧，不着急。」 十三篇論文，幾十年來讀魯迅陳映真朱光潛的心得。還有一篇手寫的後記，一紙新寫的作者自述。看過黃夫子手稿的知道，一筆一劃都力透紙背。我們沒有坐太久，不能像往時一起喫茶那樣談天說地了，但臨別前還是說到了陳映真。當時陳映真，已在北京，名銜是中國社科院的高級研究員了。 從何文田回港島的途中，接着話題，古蒼梧說了好些他們和陳映真的神交和來往。他們，我指的戴天、黃繼持、古蒼梧。我們全速編印，《魯迅．陳映真．朱光潛》一書印出來時，黃老師卻已經走了。我寫了一篇書介，題目叫〈在香港生活的中國知識分子〉，顯然這放在古蒼梧身上更恰當。
二 知道古蒼梧時，已是他的保釣、《盤古》時期好多年以後。我在學時，中大中文系好幾位老師是他的同班同學，有時會說到他，說到他火紅時代的左傾。香港人說的「左傾」不是好詞語。後來跟古蒼梧來往多了，他借我《盤古》雜誌，讓我讀包錯石〈從匪情到國情—研究全中國〉，他說《盤古》即使在最左傾的時候也是開放的刊物。他寫過黃夫子的終極關懷，至於他自己，我曾經說中國是他的終極關懷。當然，此間有一個從政治中國到文化中國的大轉身，而八九年〈平和的力量〉一文是他思想的一個轉折點。我清楚記得他寫這篇文章時的悲痛，但也可以說那是他文革後沉鬱十年的自我釋放。幸而他的文化中國，博大精深，他親炙聆聽前輩文化人的啟迪，俞平伯、沈從文、卞之琳、蘇秉琦，從五四新文學走出來，他沉迷古典文學、民間藝術、傳統戲曲，先是介紹推廣，進而研究、創作。這種中國情懷，連讀張愛玲他也由始至終執著夏志清這句話：「張愛玲的手法高明之處，是在她不局限於寫目前的事實⋯⋯她眼前永遠有一幅中國民族文化的全景。」所以他認為最好的張愛玲永遠是〈中國的日夜〉。 去年五月戴天先生大去，《城市文藝》要編紀念專輯，我約古蒼梧，「很久沒寫了，但戴天我會好好寫的。」他隨即還傳來短訊，「詩人之逝，愁牽萬里」。未料五月廿四日他突然病重入院手術，文章沒寫出來。這種情形十年前他遇過一次，肝硬突然惡化，兩腳浮腫，西醫歉然說沒有辦法了。小思老師心急，跟熊志琴日夜趕工，讓我趕緊印出十六萬字的古蒼梧訪談錄《雙程路》。《雙程路》是戴天先生寫的序，序文一落筆說的正是古蒼梧為黃老師的序，還引述了古蒼梧的話：「文學一走向功利，便會只見目的，不見過程；只見事理，不見事實；只見群體，不見個人。」我想，這可視作古蒼梧文學生涯的概括。 三
二○一○年那次大病康復後他常懷感恩，說一場病讓小思老師為他留下了這樣的一部回顧與反思，既然病好了，他要把它當做新的起步點。其後不久，有一回古蒼梧上英皇道陸離家，順便取回了大學時期海媞寫給他的三十二封舊箋。陸離家離我們出版社近，那天在樓下咖啡館，他讓我一葉一葉的翻看了一遍，字跡娟秀而文采飛揚，青春戀愛故事，令人神馳。這就是《舊箋》的前世今生。替他印過十本書，《備忘錄》《書想戲夢》《祖父的大宅》《今生此時今世此地》《崑曲演唱理論叢書》四卷，他說只有這本他是一氣呵成寫出來的。 「舊箋」一名早見於一九九五年出版的《備忘錄》。也許是因為海媞感性記錄的香港歷史，也許是編輯《雙程路》時他重溫了九七年的長文《文化回歸的理念與實踐》，也許是受到眼前年輕一代國教運動的衝擊，那幾年他好像再次被喚醒。他再度着迷於一些宏大的敘述，關於國民教育，關於現代社會政德與德政，關於民主、人治和法治，他一邊啃政治理論經典，一邊執筆開始一系列新的寫作。一三年年頭，他開始傳我三萬字的長文如〈禪讓政制的遺產〉。每個星期他上大埔，探望老母親，路過太古坊，我們喝杯咖啡吃個簡單的午餐。然而好幾次我們竟然爭論得臉紅耳赤起來。他要討論中共近三十年以來一黨政治的權力更替方式，是不就是儒家數千年來所嚮往的「禪讓政制」在現代的體現。他常常主動提出一些時事話題，他問我新左派和自由派到底在爭甚麼，他還想知道新左和老左為甚麼互不理睬。他反美反資本主義，有時甚至會引述《金融戰爭》這樣的書。其後，我沒能如以前那樣，為他出版這本新書。當然，寫作本來只是他自己思考的一個過程，印不印出來他很淡然。
四 重看他的《雙程路》，我才記起早年一問一答的採訪過他，一開始我說最早知道他，是上余光中老師的課。我至今仍清楚記得余光中介紹「尹肇池」《中國新詩選》時的神情。古蒼梧以詩成名，詩作並不多，只有《銅蓮》一卷，後來印過增訂版，的確仍有佚詩未收進去，但流傳的總共也只五十首。 他寫得最多的是在報紙上發表的文化評論。早年在《中國學生周報》寫的我無緣讀到，後來在《文匯》和陳輝揚合寫過專欄曾結集為《祖父的大宅》，《大公》《信報》《明報》也時有文章。他不看《蘋果》，但應我約曾為「蘋果樹下」寫過崑曲，寫過紀念商禽的長文〈呼喚太陽的鳥失去了聲帶〉。 他的評論文章最早結集，是八七年的《一木一石》，出版那年我剛好進三聯工作，那時他和黃繼持正為「香港文叢」編《溫健騮卷》，又因為《八方》組稿常來找董秀玉、杜漸，加上我在替陳輝揚編《夢影錄》，從此就開始跟他們上陸羽喫茶。小兒出世時他寫了心經，不足一歲來喫茶跟他們玩，他教唸唐詩，成了他筆下的〈小茶客〉。那時候黃老師還在，黃愛玲還在，戴天還在，陳輝揚也還未出家。現在回頭看，那真的是香港美好的時光。他們從海外遊學回來，他們編書寫書，有自己的刊物，不出《八方》他們創刊《文化焦點》，他們主持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策劃國際電影節，崑劇團來港演出汪世瑜也來一起喫茶，他們幾十年前已在看小津安二郎，《對照記》出版時，我知道他們才是真正的張派。古蒼梧自己還翻英譯保羅．安格爾詩，從法文翻譯瑪嘉烈．杜哈斯。為了編好《戲齣年畫》這樣的大書，他和陳輝揚會住到臺灣住到北京去。 五
九八年《書想戲夢》編成，古蒼梧曾有一跋：「我對人生雖無希冀，卻多依戀：夢耶？影耶？夢中之事何其幽深，影中之象何其繽紛！素喜詩文、書畫、電影、戲曲，目迷五色，耳亂五音，沉醉不能自拔。得觀佳作，往往泫然欲泣； 非為情而動，實為美所攝。」 我對崑劇所有的知識都是他教的。第一次帶我們看就是張繼青、王奉梅，他寫〈因夢成戲〉：「張繼青的過人之處是腳底的功夫扎實，有太極拳的根底。腳底下亂了、碎了，上下身就不合，身段做得再花哨，也還是難看。張繼青演《驚夢》，身段並不繁複，但由於腳底功夫到家，每個動作都有其連貫性。」此文我收入了《備忘錄》，後來又收到《書想戲夢》。他花好幾年時間和余丹合作，編譯魏良輔《曲律》、王驥德《方諸館曲律》、沈寵綏《度曲須知》、徐大椿《樂府傳聲》，是從推廣崑劇，走向專業的崑劇研究了。還跟雷競璇合作，編《崑劇蝴蝶夢》《朱買臣休妻》，要我連錄像光碟一起發行，後來他自己甚至為浙江崑劇團創作了全新的劇本《暗箭記》。記得有一次，也是為了崑劇，他要雷競璇和我，放下我們手頭的工作，跟他一起上北京。那次與清華大學的合作雖然未談下來，在北京時我們一起去了方莊，跟范用先生見了最後一次面，成了其後好些年的回憶。
六 現在說起來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冬天，在北京時我去東總布胡同看已經退休賦閑在家的三聯書店老總范用先生。寒暄過後，他聽說我認得古蒼梧，大為高興，說古蒼梧是他香港最好的年輕朋友(那時候他們好像就只見過一次)。還找出古寫給他的信封，問我山翠苑有山有海，是不是很美。那時候范公剛要從住了幾十年老胡同舊房子，搬到嶄新的方莊。對有電梯的現代高樓充滿着美好憧憬。古蒼梧跟老一輩左派文化人那種親近，的確令人羨慕。我聽說過：左派文化機構本有意培養他接班，七十年代後期，藍真范用董秀玉組團，香港文化出版一行，遊覽大江南北，古蒼梧就是那回跟他們成了忘年之交。八○年出獎學金讓古蒼梧赴法國遊學，羅孚說過，回來後打算讓他編一份新的文學刊物。未料到的是，他還在巴黎，羅老已出事。後來我問過古蒼梧，他志不在此。 古蒼梧家居，有山有海，家裡樸素簡約，一居室，壁上長期掛奚淞寫的慈經、早年掛文樓的銅蓮版畫、苗子送的書法、程硯秋照片，一几一席，幾架子的書和影碟。他是臺北《印刻》的編委，每期看過的刊物他留着，等路過帶來太古坊。有時他有閑，曲友不來唱戲，會叫我上家吃個午飯，蕃茄鷄蛋，再炒一小盤青菜。雷競璇說他的幾招拿手廚藝都是偷古蒼梧師的。當然，也有隆而重之的時候，提早一天燜兩個鐘再隔水蒸半個鐘的東坡肉。有一回跟董秀玉說起，古蒼梧家裡請吃大閘蟹，鋪了枱布，瓶子插上菊花，銅壺子溫了老黃酒，鹹酸菜荷蘭豆炒得很爽口，還準備了黃糖老薑湯，但每人只分得一隻螃蟹，吃來像是一種儀式。呵呵，董大姐，住北京的上海人，說是見過一籮筐滿地爬走的螃蟹，沒試過這種紅樓夢螃蟹宴。 最後一次，去年八月十八日，和李志華去看他，手術後清減了好多，但精神不錯。說在家裡閑，寫字鈔經。「中國詩詞和書法給我生活很大的安慰。」在香港我只見他一個還是硯台磨墨寫字的，紙也只是學生用的練字小本子，寫經時則會寫在線裝宣紙冊上。一冊寫完又開一冊，不知道是否都留着。早年寫給我們的心經，後來鈔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這些天我都找了回來。不久前我拍了掛在書房裡的《桃花扇．題畫》傳給他，他早年寫的，他回短語：「是我的書法嗎？」可能是手機屏幕太小，我逐段放大，再拍再傳： 地北天南蓬轉，巫雲楚雨絲牽。窗滾楊花，牆翻燕子，認得紅樓舊院。觸起閒情柔如草，攪動新愁亂似煙，傷春人正眠。 尋遍，立東風漸午天，那一去人難見。
古蒼梧墨鈔《桃花扇．題畫》 鄭培凱 悼念老友古兆申 （《城市文藝》No.116）
古蒼梧崑曲清唱謝幕 山河影路，天地悠悠。香港的山還是山，海還是海，然而時間無情，物是人非，老友一個一個離去，怎麼你也走了？到了一個年紀，步入古稀之後，我們當然知道，自然規律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老友離去，再也見不到面，心裡還是感到無限淒然，不知道說甚麼，不知道怨甚麼，也不知道怨誰，甚至不知道想甚麼。只感到天色灰蒙蒙的，陽光灰蒙蒙的，好像火山爆發之後，一切歸於寂靜，大地覆蓋在灰燼之中。 最早相識，是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們因寫詩而結緣，都還是意氣風發的文學青年，掀開了杜甫李白李商隱的障幔，望着西方漂浮的雲影，瞻仰葉芝艾略特奧登，膜拜波德萊爾藍波與馬拉美。那時的香港是遙遠夢境的盡頭，只知道那裡華洋雜處，還有寫詩的溫健騮與古蒼梧，後來漸漸熟了，也就稱呼你小古。這麼叫着叫着，一直到前幾年，我們實在都不小了，才改口叫你古先生，然而總覺得彆扭得很，沒人在場的時候，又叫回小古。你聽着，就笑了，笑得如此天真，在滄桑中透露了超越時間的純真。 你笑起來真的很溫馨，像初夏的陽光灑落在如茵的草地上，有一種很清新帶着青草味的暖意。早年的時候，還有一絲腼腆，讓我感到笑容的背後，是百煉精鋼化作繞指柔的謙遜與羞澀。詩人總是把自己的夢想幻化成理想，看到天邊的雲，就想到柔風細雨澤潤眾生，從來沒想到暴風驟雨的無情。生長在椰子樹與鳳凰木下，我們只熟悉大自然蒼綠與紅艷的色彩，襯着亮麗的藍天，我們歌唱朦朧的春雨，從未經歷過北國冰封的嚴寒，以為世界是一首月明洲渚的詩篇。我們意氣相投，意趣也相同，浸潤在現代主義與象徵主義的審美天地，又同時投身於保衛釣魚台的波濤，嚮往着詩人美化的社會公平與正義。歷史的洪濤過後，我們在崖岸之上，看遍千帆皆不是，只見你倚着爬滿了藤蘿的蒼松，聽風聲從遠古傳來，面對大海，擫笛傳歌。風吹亂了你逐漸灰白的頭髮，不變的是那一抹淡然的笑意。 還記得那一年我們「遊江南，聽崑曲」之行嗎？二十多年了。你帶着一幫香港朋友，在孟春時節，遍遊蘇杭兩地，我也參加了。大夥在西湖泛舟，聽汪世瑜與王奉梅教歌，看林為林揹着靠旗翻跟頭。汪世瑜喜歡喝紹興太雕，比較偏甜的那一種，還送了我一套紫砂的溫酒器。王奉梅跟我聊天，聊到她當年隨着父母從山東南下，到浙江定居，她在杭州長大，學了崑曲。人生際遇實在太奇怪了，我繞了大半個地球，從山東南下台灣，又從美國到香港，跟你一道遊江南，認識了浙崑當家閨門旦，居然是我山東日照小同鄉。緣份就像外太空飛來的隕石，帶來夢想不到的消息，從此，我總懷想有個小同鄉在杭州，而且唱着優美的崑曲，餘音繞過時空，一直盤旋在我腦際。還記得那時的小林嗎？真的是年輕，雄姿英發，功夫也真是好，後來我們年年都看他演《界牌關》《挑滑車》，鼓掌喝彩成了生活的日常。與浙崑結緣，是我們投身崑曲事業的開始，從此就成了念茲在茲的人生經歷。這些年來，不知道忙些甚麼，更不知道世界會發生如此巨變，相聚日少，相念日多，沒再看小林的拿手戲，也與汪世瑜、王奉梅很少相聚了，昔日的歡樂都成了遼遠的往事。 我們那次到蘇州，記憶最鮮明的是園林與美食，還到西山看茶農新炒的碧螺春。印象深刻的是，有兩次意外發現，廣東人也有不敢吃的美餚。我們到光福吃太湖船菜，先去了司徒廟看「清、奇、古、怪」四棵漢代古柏，感受古木長壽所經歷的滄桑。四棵古柏盤虬攀緣，好像翻滾了兩千年的世間悲歡離合，風聲雨聲，嬉笑與哭喊，都凝聚在斑駁扭曲的枝幹上。登上停泊湖邊的船菜餐廳，吃太湖三白。船家說，有活蹦亂跳的鮮蝦，可以吃醉蝦，大家聽了都很興奮，齊聲要吃。醉蝦上來了，一掀開蓋子，真的是活蹦亂跳，一桌子老廣居然害怕了，女士們驚叫出聲，說怎麼是活的？ 你笑他們膽子小，不過也很猶豫，吃了一兩隻，就轉移陣地，吃起清蒸白魚去了。那一盤醉蝦，沒人敢吃，最後成了我一個人無可推脫的禁臠。後來去松鶴樓，點蘇州名菜，我說春天的櫻桃肉是時令菜，乾隆下江南特別愛吃的，大家聽了都叫好，說一定要點。上來是一大塊紅艷艷的五花肉，肉皮割成一粒粒鮮亮的小肉球，肥糯的脂肪已經化作晶瑩透亮的暖玉溫香。女士們大驚失色，說整塊大肥肉，怎麼吃啊？吃了要變肥的。猶猶豫豫，沒有人動筷子，你也沒說話，退縮在一邊，只是笑。我說，絕對好吃的，就先挑了一大塊，完全酥爛了，美味異常。有位膽子大的女士，鼓起第一個吃螃蟹的勇氣，揀了一小塊，小心翼翼放進嘴裡，然後就眉開眼笑，說好吃，好美味，好滑，好鮮甜，只是糯，不肥膩。大家才動筷子，居然風捲殘雲，一霎時吃光了。第二天我們去逛園子，好像是滄浪亭還是網師園，中午回到賓館吃午飯，卻有四五位女士不見了。下午再出現的時候，每個人都容光煥發，說是又去了松鶴樓，點了櫻桃肉，實在太美味了，可能的話，還要去吃。 我還想告訴你，我們一道去西山買茶葉，看茶農炒茶的光景，說不完的往事。在香港二十多年來，有這麼多事，想和你說，我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一幕一幕的，討論如何教書，如何培養年輕學生尊重文化傳統，談古典文學，談崑曲，看各種舞台表演，以及因為你而認識了許多香港有趣的朋友。這麼多事情想說，你卻走了，我實在難過，忍不住湧上眼眶的淚水，說不下去了。以後吧，宇宙可能是反復循環的，天回地轉，見了面再敘舊吧。
奚淞《心光寂照：寄詩人古兆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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