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至德二载(757)杜甫被任命为左拾遗的告身是否作伪,历来有不同观点。由于判定此告身真伪对考察杜甫何时抵达凤翔非常重要,所以洪业先生在其言语之间对妄改杜集的编纂者、告身的作伪者表现出极大的愤慨。他在《杜甫》注中坚信告身出于后人伪造,“且不论学者对这一告身的普遍接受,我毫不犹豫地认为这是一件赝品”。他给出了理由,一据唐代文书体制,指出此告身若与可靠的《文苑英华》所载韦济的拾遗任命比较,“作伪者对唐代用法的无知立刻昭然若揭”。二据杜甫作品集寻得内证,杜甫在《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自署官衔用了一个“行”字,这在唐代文书法用法表示他现在的官阶要高于左拾遗。“作伪者依照某些无知编纂者的修订,将'行’改为'行在’,把杜甫任命为'行在左拾遗’!”(《杜甫》,第136页脚注)此项考证涉及唐代官制文书与杜甫作品的版本流传,非有相当文史功力不能为。古往今来,诗人多被认为天真而不切实际,多受政治幼稚之讥评(比如李白),在洪业先生这里,我们的诗人杜甫是个例外。洪业先生的《再说杜甫》一文发表于1974年,晚于《杜甫》英文原书出版二十余年。该文提到《大英百科全书》推出新版,而杜甫一传最终未用洪业所撰版本,撰者“既批评杜甫的诗篇鲜见抒情风格,又拾宋祁余唾,说杜甫的政见多是高而不切”,洪业先生历数其谬,力证杜甫“不是一个徒作高论,不合实际之人”,并称“我为杜甫叫冤,十分悲愤”。并重提旧事,强调自己已在《我怎样写杜甫》文中取《新唐书》宋祁所撰的《杜甫传》,逐款驳其谬误,结论是:“杜甫论事常有先见之明;他设策以适用为要;他参谋有收效之功。”(《杜甫》附录三,第376页)批评今人(也是洋人)的同时,不忘再次拎出北宋之宋祁予以痛驳,表现出的维护杜甫之情感较前有增无减。洪业先生《杜甫》书中的考证,其维护杜甫固然一以贯之,但对具体问题的考证观点并非一味固执己见,不乏史学考证的严谨,也同时显出他的诚实可亲。如前所述,他对钱氏及其注杜的观点前后颇有变化,无论是雄辩、痛驳,还是修正之后再加批评,均有好恶表达,然都未超出学术讨论的范畴。他在《再说杜甫》文中《杜诗引得》及《杜甫》一书宜作修正处作了检讨,多有正误补阙,对自己及他人有关杜甫研究的“考证疏忽”和“结论纰缪”进行了深刻反思:我近日思之:人自聪明,何以偶然考证之疏忽如彼?又何以偶然结论之纰缪如此?殆好胜之心能塞蔽聪明,亦如古人所谓利令智昏耳。我往年著作辄未免错误,殆亦坐此病。著作非同打球、赛跑,好胜无害。求真之真,成美之美,若被好胜之热所熏灼至于枯萎,则为著作之大害,不如无作。……后贤之遽骂前修,殆不可为法。而智者千虑,或亦不止一失欤?(《杜甫》附录三,第384页)“求真之真,成美之美”理应成为学界倡导的学风,“若被好胜之热所熏灼至于枯萎,则为著作之大害,不如无作”,置之今日,也不无现实意义。据此,我们很难说洪业先生的杜甫传记写作存在刻意的溢美之词。不可否认,他总会忍不住发表一些颇显性情的评论与感慨,但总是那么切当,足以感人。每当读到那里,就会让我们忘记他是一位历史学者,曾以史学考证见称,最能见出他对杜甫的一片深情。比如痛惜。在《杜甫》一书的“引论”中,洪业先生说杜甫在诗中写下自己的悲欢,在长段铺排之余,不禁感叹诗人所处的时代:“可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啊!一个当时全世界最为辉煌的帝国,它享受过长期的宁静,拥有繁荣灿烂的文化,却忽然被抛入了最深、最混乱的漩涡,造成这一切的是政治阴谋、腐败和战争。”(《杜甫》,第9页)再如设身处地的同情。他忍不住对杜甫在《进〈封西岳赋〉表》一文中颂扬新首相杨国忠发表评论:“我们禁不住会想,这一切实在不值得我们优秀而正直的诗人杜甫去做啊!”旋即又为诗人开脱:“不过,我们必须同情他内心不顾一切的绝望状态。”(《杜甫》,第103页)这个时候并不以杜甫奉承了一位奸相而有损“盛德”,而对诗人报以极大同情。有时他会发挥想象力,重建历史情境。为了证实诗人在至德元年(757)随驾返京,洪业先生在史事考证之余,继从情理上予以强化:“不,不能夺去杜甫的这段经历。就像写我们当代英雄乔纳森温莱特将军(General Jonathan M. Wainwright)令人崇敬的经历,而把他于1945 年9月2日在东京湾'密苏里号’上见证日本投降的经历抹杀掉一样。”洪业先生认为“爱国精神是杜甫性格中杰出的一部分”,诗人“在经受了这么多颠沛坎坷之后”,值得拥有享受胜利的时刻,这一胜利差可慰藉诗人苦难的一生。他甚至替诗人脑补了抵达长安的画面:“757年12月8日这一天对杜甫来说一定终生难忘。我可以想象杜甫看到长安城前欢呼和哭泣的人群时是如何的喜不自禁、老泪纵横。”(《杜甫》,第148页)经受日寇侵略和囹圄之灾的洪业先生,也经历了中国抗战胜利的伟大时刻,写至此当会废笔兴叹吧。南宋赵葵《杜甫诗意图》(局部)需要注意的是,洪业先生情不能已的抒怀往往在考证之余,并非使情胜于理。正如曾祥波先生在译后记中所说,“史学考证的能事已毕”,他才有“忽然笔锋一转”的情感表达,此先后及主次关系不可颠倒。朱东润先生在《传叙文学与人格》中说:“我们只能以事实驳倒事实,不能以议论驳倒事实,因为议论的结果只是议论。” (《中国传叙文学之变迁》,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4页)考证属于学术范畴,其结果是力求接近“事实”,传记作者的评论与情感不可逾越这一前提。洪业先生有关杜甫的考证颇显“好辩”的意气,但都不离求是求真的学术原则。也可以换个角度说,事实毕竟占了上风,他接受了历史的真相,最典型的莫过于前述杜甫奉承了杨国忠一事。对于热爱中国诗歌与文化的读者来说,杜甫当得起“最伟大的诗人”这个称号。深研唐诗的陈尚君教授也称,“和许多诗人比较,杜甫在中国诗歌史上处于第一第二的位置没有问题”(《他(杜甫)的诗是人生经历的一个心灵史》,《东方早报》2012年4月27日访谈)。不得不说,因为是杜甫,也只能是杜甫,我们能够理解洪业先生在考证之余表现出的所有与杜甫相关的遗憾、愤慨,还有他的一往情深,这一点恐是西方汉学家所不能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