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很多本土作家,爱自我标榜为“农民”,但只有一个陈忠实,是真正种地出来的。1982年,老陈都40岁了,还在老家操劳6亩地的耕种、割麦、碾场以犁田,忙到别说写作了,连文坛赏识者请他去开会,他都抽不出时间,甚至连邀请函都没空打开看,搞得人家很生气(史鹏钊《文学的荣光》页49)。 我看他1982年10月6日给《飞天》杂志编辑李禾的信,就是一个劲地在道歉,言辞很是卑微,一字一句都是小心翼翼的,当是真怕得罪人家,文学路走不通了。这样的一些信件,如今还能看到不少,读来很是辛酸。那个时候的陈忠实,尽管小有名气,陆续在大刊发表过一些作品,表面上还是地方上的一个小领导了(由村民办教师渐擢至灞桥区文化馆副馆长),可他养家糊口的主要生计应该还是靠种地。 彼时的陈忠实,人到中年,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三个幼娃,老婆又长年有病在身,无法下地,而收入过于寒酸,唯一的小外快是稿费,但无非风时雨,所以只能独自全副精力去对付家里那六亩地。偏偏那些地又有一半还是山坡上的,连耕种下来都得脱层皮。1982年的国庆节那几天,路遥那些哥们在西安正意气风发参加圈内“雅集”呢,老陈还一个人在村口拉犁,深一脚浅一脚地播种他全家的口粮。 据他自己回忆,他那时的生活,与白鹿原“左邻右舍的乡党”唯一不同的是,早晨起来洗把脸后,“要先喝两三杯清茶”,来灵感时还会“摊开稿纸”。甚至,他那时写作习惯,都不是坐在桌前的,而是“把笔记本摊开在膝盖和大腿面上”,俨然农民下地时的状态。当然了,他老宅家徒四壁,就“一张祖传的方桌”,还“四条桌腿没一条是稳的”,着实没有别人悠哉悠哉窝在沙发写作的条件。《白鹿原》就是这么摊着写出来的。 陈忠实能出头,确实不容易。他是年届不惑,才得以调入中国作协西安分会,“正式”成为一名作家的。在此之前,他不折不扣一介关中乡下农民而已。“陕西三驾马车”,路遥贾平凹都是高学历,名校大学毕业,固然写了一辈子农村,但本身绝非农民,最多算出身农家而已,惟老陈是中学毕业,是高考落榜生,是真农民,是靠写作从霸陵乡西蒋村挣扎出来的。所以,他自称从“业余作者到专业作家”,整整奋斗了25年。 不夸张地说,他用破半生心,才长跑到了贾平凹路遥们的人生起点。1986年,作协资助他到县城查阅明清资料,给住8元一晚的旅店,那已是他此前从未踏足过的“最豪华”房子,以至于他数十年后还要感激涕零。他是到了1986年,因缘际会升任省作协副掌门,骤然成为副厅,月工资可拿到150元,境遇才慢慢好起来的。这些钱加上稿费,他可以承担三个孩子的学费与住院老母亲的开销,并且终于在老家村里盖起了三间新房。 所以说,当代本土名作家里,写农村题材的不少,从赵树理浩然到莫言刘亮程韩少功比比皆是,但验明正身如假包换农民身的,应该就只有陈忠实。陈自称“乡棒”,既是自嘲,也是实情。大概也因此,我以为当代中国作家写农村,真正写的“不隔”的,实际也就柳青和陈忠实两人而已,此外多是“洋人看京戏”式的猎奇与隔膜。柳青是彻底扎根农村,陈忠实则是货真价实的农民一枚。 前些年,有位作家放言说,陈忠实“本是农夫,所以《白鹿原》每个人物都活生生”,而“路遥靠翻阅前十年的报纸写《平凡的世界》,所以只是图解”,话虽武断可未尝全无道理。比如《白鹿原》里,仙草擀面时一使劲儿孩子就掉出来了,有人觉得小说笔法荒诞,实际过去农村经产妇这种情况挺常见的,好些妇女在劳作中就生产了,我小时就听外婆讲过。当年看到这,不由感叹老陈的农村经验真是“无一字无来历”。 当代作家里,似乎也只有一个陈忠实,是以农民始,又以农民终的。1983年夏,他受益于陕省一个优待知识分子的政策,把妻儿的农村户籍全转入了西安,算是正式成为“城里人”。但此后的老陈,不管再如何有名,自我定位仍是“农民”远过于“文人”。他照例风尘仆仆来往于乡下,混在那些皮肤晒得黝黑的老乡堆里,毫无区别。在生活中,他也没半点架子。晚年的他,曾如此夫子自道:“指望着多收三五斗的我,还在继续着有关农民命运的难解的课题,无论滑稽无论自卑都不能改变”。文坛流传他一个段子,不知真假:有一回,省里有位头,宴席上见到陈老汉,侃侃大谈写作,还劝他多写点“主流”,不想陈直接回了两字“锤子”,就走了。 可面对老百姓,陈又是另一副面孔了。话说2010年前后,有位开出租车的中年男人,曾短暂租住过省作协大院的房子,某日邂逅正在附近散步的陈忠实。他鼓足勇气,上前请陈给自己写几个字,老陈立即回屋找笔墨,写下“鸿鹄凌云气贯长虹”八个大字,并主动与之合影。司机很感动,主动说送“润笔费”,岂料陈回说,“你把我老汉当成啥了”,坚决不要一针一线。到了2016年4月,陈去世,有位作家前往吊唁,恰好打车碰到这位司机。 路上,司机谈起了这段往事,还很郑重地请托一件事,就是请该作家“代替他磕几个头”,因为“他永远感谢和怀念陈老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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