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水年华 文:江平 ![]() 初见那年教室的窗棂还结着霜花。班主任领着个穿碎花棉袄的女孩推门进来,三月的光线斜斜切过她齐耳的短发,在冻得泛红的脸颊上投下睫毛的阴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艳玲——像年画里走下来的瓷娃娃,圆眼睛盛着北国初雪般的澄澈,嘴角天生微微上翘,仿佛永远含着未说出口的笑意。她抱着缀满补丁的书包局促站在讲台边,老师环视一周后,目光落在我身旁的空位上。 ![]() “你就坐江平旁边吧。”班主任话音未落,教室里突然爆发出吃吃的窃笑。那时我刚窜到一米五的个头,在二年级孩子堆里活像根突兀的电线杆,而艳玲裹在厚棉衣里更显娇小,我们并排坐着,活脱脱像元宵节摆在供桌上的年糕与汤圆。她踮脚挂书包时,我闻到她衣领间淡淡的樟脑味,那是铁路家属区特有的气息。 ![]() 关于共坐的往事,我记忆里只剩下些零星的碎片:她总把橡皮切成整齐的立方体,在课桌中央画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却又在寒冬清晨偷偷塞给我捂在怀里的烤地瓜。直到四十年后的同学会上,艳玲嗔怪着提起我曾用钢笔在她新买的的确良衬衫上甩了墨点,那些褪色的场景才如显影液中的相纸,渐渐浮出岁月的暗房。 ![]() 真正让这个转学生在我生命里留下刻痕的,是她母亲短暂代课的那段时光。当那个和艳玲如同复刻般的面容出现在讲台上时,全班孩子不约而同发出“啊”的惊叹。李老师有张比女儿更圆润些的娃娃脸,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粉笔灰沾在藏蓝色列宁装的袖口,走起路来布鞋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 那个年代鲜有老师会蹲下来和学生对视,李老师却常把我叫到办公室,捧着搪瓷缸子和我商量班务。她说话时总爱用手指绕着垂在胸前的头发,发梢系着的红头绳像跳动的火苗。“江平觉得咱们班该排个什么节目?”她问这话时,窗外的丁香正开得汹涌,蜜糖般的甜香漫过漆色斑驳的窗台。我想起体校教练教的起势动作,脱口而出要表演长拳,完全忘了自己连完整套路都没记全。 表演当天我穿着借来的灯笼裤,在操场夯实的黄土地上腾挪转身。汗水迷了眼,却能清晰看见李老师站在队列最前排,双手拢成喇叭状喊“注意马步重心”。那是我第一次在成人眼中看到如此纯粹的期待,像春日融雪汇成的山溪,汩汩漫过被前两位班主任冷落冰冻的心田。后来才懂得,那种目光里含着母亲才有的温度——不是对优等生的偏爱,而是对每个生命本真的疼惜。 ![]() 李老师只带了我们月余就调去别的班,可那簇温暖的火苗始终在我心底噼啪作响。我开始留意那个总在值日时默默帮我擦玻璃的女孩,发现她铅笔盒里永远备着裹蜜蜡的缝衣线——那是铁路工人的孩子们特有的默契,我们的父亲都在铁道线上奔波,衣服常被枕木上的铁屑勾出口子。 ![]() 小学毕业典礼那天,艳玲送我张手绘的贺卡,背面印着牡丹江铁路局的蓝色徽章。我们沿着铁轨散步,她突然指着远处冒白烟的火车头说:“等内燃机车来了,我爸就不用天天吃煤灰了。”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枕木间明明灭灭,像两条时而交叠时而分离的平行线。 ![]() 后来的故事正如所有九十年代东北小城的轨迹。我考进重点中学的尖子班,艳玲在普通班继续着中游的学业。有时在操场做课间操,隔着攒动的人头能望见她依然娇小的身影,蓝白校服在早春的风里鼓成一只鸽子。再后来,铁轨延伸向远方,我们各自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散落在不同的人生月台。 ![]() 直到某个深秋的深夜,微信提示音划破寂静。群聊里跳出一朵绽放的牡丹江老照片,艳玲的头像还是记忆里的娃娃脸,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笑纹。“江平,还记不记得你把墨水瓶打翻在我裙子上的事?”她发来的这句话,瞬间撞开了记忆的闸门。原来有些情谊就像北山白桦林的年轮,看似被风雪掩埋,却在某个春夜悄然萌出新芽。 ![]() 视频接通那刻,四十年的光阴在屏幕两端流淌成河。她说起自己工作的轨迹,聊到开了几十年的超市,提到儿子做装修设计……我们对着摄像头干杯,她用的还是印着铁路路徽的搪瓷缸。窗外的雪无声飘落,恍若又回到那个墨香混合着烤地瓜甜香的清晨,穿碎花棉袄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在教室后排的座位上轻轻落下。 ![]() 写于2025年4月2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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