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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哥哥孙文焕

 平型关杂志 2025-05-03 发布于山西



回忆我的哥哥孙文焕

孙拴文

哥哥孙文焕离开我们已近两年啦。某个春日的午后,偶尔翻出侄女的《祭父文》,捧读文稿,那些被岁月浸润的往事便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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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晋北乡村,贫寒如影随形。作为长子,哥哥从懂事起便跟着父亲侍弄土地。春寒料峭的五月,水田里的插秧总让体弱的他吃尽苦头。泥浆裹着冰水渗进裤管,他常因腰力不支跪倒在泥泞里,长此以往竟落下膝关节炎。没钱医治,他就跑到赤脚医生家里看针灸,并且借了医书学习,常常趴在土炕上对照穴位图,在自己腿上练针灸。记得某个冬夜,我看见煤油灯下的他额角沁着细汗,捏着银针的指尖微微发颤,但他却仍专注地试着深浅——那时他不过十四五岁,稚嫩的脊背已分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也就在那时,当医生的种子在他的心田已悄然埋下。

赤脚医生张大爷见他勤勉,总在给患者诊疗后唤他到诊床前,手把手纠正进针角度:“足三里要取犊鼻下三寸,针感需传至足背。”少年人跪在炕边,用红笔在医书边角画满记号,将张大爷的嘱咐都牢记心里。十八九岁时,他终于背着行囊走进了52929部队卫生队——全县组织乡村医生培训,在消毒水气味弥漫的营房里,银针在瓷盘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那是梦想拔节的声音。之后,他成了本村的一名赤脚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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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的夏天,西义大队的推荐函像一片祥云,载着他踏上大同医专的求学路。在学校里,他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是班级里出了名的勤奋学生。对老师讲的每一节课,他反复温习消化,直至融会贯通。到了晚上,则在学生寝室走廊里支起小桌,借着走廊的灯光抄录《黄帝内经》。有一次伤寒论课上,老师讲到“少阴病,脉微细,但欲寐”,他刨根问底,追着老师,直至弄明白每个脉象对应的病理机制。三年里,他把自己学过的课本翻得卷了边,笔记密密麻麻写满空白处,蓝墨水在纸页上晕染出执着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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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医专毕业后,哥哥入职繁峙县人民医院。在医院的诊室里,他的白大褂总是最朴素的那件。记得1982年的夏忙时节,医院组织医生下乡义诊,中午在老乡家正吃饭时,一位老农听说县医院的专家来了,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一瘸一拐来到他们吃饭的地方。一进门,看到医生们正吃着饭,便不好意思地退了出去。他看见后立刻放下刚端起的饭盒,蹲下身,为老人家看脚,那双沾满泥污的脚放平在他掌心,患者难为情地说:“大夫先吃饭吧。”他却笑道:“没事,先给您老看病吧。”银针起落间,是比春风更温暖的医者仁心。

1976年唐山大地震救援的记忆尤为深刻。哥哥随医疗队星夜兼程,在余震不断的废墟前,他跪在瓦砾堆上为重伤员做心肺复苏,汗水顺着下巴滴在伤者胸前,整整四个小时不曾起身。后来听同事说,他的膝盖旧疾因长时间跪地复发,却瞒着所有人继续排班值守。1986年在五台山6.22特大交通事故现场,他带领内科医护人员,连续36小时没合眼,为占满病房的车祸伤者精心治疗,直到他们脱离了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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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哥哥临危受命,从内科主任升任县医院院长。上任时医院面临诸多危机,运行艰难。他跑主管部门、筹资金,购置了进口B超、心电图机、激光机等先进医疗设备,增加了医院的许多医疗服务项目。他带着职工亲手搬砖扩建病房,不仅改变了医院环境、改善了医疗条件,而且为广大群众提供了优质的诊疗服务,赢得了患者的赞誉、社会的好评。在人才培养上,他通过各种渠道,先后把各科技术骨干送到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积水潭医院、朝阳区医院、北京市儿童医院等各大医院进修,使得县医院内、外、妇、儿及手术麻醉科整体业务技术水平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在任期间,县人民医院连续九年被评为省级文明医院。1987年,卫生部顾副部长视察那天,看见走廊里干干净净,护士站贴着由他亲自拟定的“三查七对”流程表,特别是恰巧有一位住院患者正握着哥哥的手说“孙院长开的药便宜又见效”,卫生部的这位领导见此情景,连连点头:“县级医院就该这样办!”是的,1987年那块挂在县医院大门醒目之处的“全国优秀文明医院”的匾牌,不知倾注了哥每天最早到院、最后熄灯的多少个日夜的心血。

退休后本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他却依然利用所长发挥余热,帮人于无助之时,救人于危困之中,救治了数不胜数的疑难杂症患者,成为十里八乡备受人们尊崇的老中医。他的药方上永远写着“经济实惠”,生怕多浪费老百姓一分钱。有位抑郁症患者辗转多地花光积蓄后来找哥哥,哥哥翻开泛黄的《千金方》,用疏肝解郁的药对,搭配每日半小时的谈心疏导。一年后那位患者拿着锦旗上门,他却指着院子里的杏林说:“你看这树,春开花秋结果,医者治病不过是顺应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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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清明小长假的一天,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撕裂了晴空,正在太原与孩子们游玩的我接到了哥哥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回老家,联系县人民医院内科主任及相关专家为哥哥会诊。限于县人民医院的条件,专家们建议将他送往省城医院治疗,便连夜送到了太原山大一院。ICU里,那只曾在无数患者身上精准施针的手,彼时正被各种管路缠绕,身体上插满了管子。43个日日夜夜,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顽强地和死神拼搏着。5月16日晨雾未散,心电监护仪的波纹归于平静,他的白大褂还挂在给患者看病门诊椅背上,办公桌抽屉里放着舍不得扔掉的褪色的一支钢笔,那是1974年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时,父亲用卖猪崽的钱买的。

哥哥走了!走得匆匆。他没有在病榻上留下一句话,我没有在他病榻下服侍过几分钟,亲人们留下的是无数的遗憾。老家的坟场里,墓碑旁开满了他生前最爱的蒲公英,坟尖上布满了郁郁葱葱的芦苇,春日风起时,那芦苇摇晃着廋弱的身躯,仿佛诉说着一颗难忘的心,白色的绒伞飘向远方,如同他一生播撒的仁心——在稻田里学会的坚韧,在医书里悟透的慈悲,在抢救室熬白的双鬓,在处方单上斟酌的剂量,都化作人间清露,润泽着无数病痛的灵魂。

他的一生,是扎根黄土地的医者传奇,更是刻在我记忆深处的精神丰碑。

他使我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是哥带我走上了从医之路,我暗暗发誓,要时刻像兄长一样,使自己站成一棵树,根须深扎泥土,枝叶覆庇苍生,即便年轮停止生长,树荫仍在人间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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