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俊达 来源:《历史评论》2025年第2期 ![]() 各家争鸣是“忽必烈之问”的时代背景 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Yeke Mongγol Ulus),随后开启对西夏、金、西辽、花剌子模等国的征伐。至1259年蒙哥汗去世,大蒙古国已占据包括漠北、华北、东北、西藏、西域以及西亚、东欧等在内的广阔地域。在此过程中,蒙古统治者逐步接触到包括儒学、道教、佛教(汉传/藏传)、伊斯兰教、基督教等在内的文化资源。为确保自身文化的优势地位,各方势力竞相“劝化”蒙古统治者。针对这一时期诸家竞争的状况,蒙哥汗曾有著名的评论,“今先生言道门最高,秀才人言儒门第一,迭屑人(基督徒)奉弥失诃(弥赛亚)、言得生天,达失蛮(伊斯兰教士)叫空、谢天赐与”。 以佛道之争为例,1222年,全真教掌教丘处机西行觐见成吉思汗,在中原文化圈中占得先机,然而其地位并不稳固,很快受到佛教的压力。因为早在1219年,成吉思汗就因僧人是负责祷天祈福之人而免其赋税、差役,加之蒙古统治者身边有耶律楚材、粘合重山等推崇佛教的大臣,佛教的地位已有所提升。尤其是在1247年凉州会谈后,蒙古人开始频繁接触藏传佛教,藏传佛教逐渐成为蒙元皇室的主流信仰。蒙哥汗称“孔老之教,治世少用,不达性命,唯说现世,止可称为贤人”,而佛教“穷尽死生善恶之本,深达幽明性命之道,千变万化,神圣无方”,是真大圣人,遂下令“三教图像不得与佛齐列”。佛教影响力日益扩大,引起全真教反击。全真道士依据《老子化胡经》等佛道论战书籍,编写刊行《老子八十一化图》,遍散朝廷近臣,极力证明道教的优越性。蒙哥汗认为,全真道士的做法出于憎嫉皇室信仰佛教之心。即位前,忽必烈也主持过戊午佛道之辩,其幕府成员亦参与其中,可见当时各派竞争之激烈。 因此,在各家竞相争鸣的大背景下,有人提出“辽以释废,金以儒亡”的观点,很可能希望以此贬低释儒二家。而忽必烈向幕僚抛出此问,绝非认同这一观点,恰恰反映其对于借鉴吸收先进文化指导治国理政的思考。 崇佛尊儒并非导致辽金灭亡的原因 事实上,“辽以释废”和“金以儒亡”的说法早已有之。金世宗总结历代得失时,将辽道宗与梁武帝并列,称“梁武帝为同泰寺奴,辽道宗以民户赐寺僧,复加以三公之官,其惑深矣”。元初士人王构亦言,“辽自有国以来,崇奉大雄氏之教,陈法供祈景福者无时无之,侯王贵宗倾赀竭产,范金镂玉以寓晨夕之敬,惟恐其后”。二者皆称辽朝因佛教而腐败衰落。金朝亡国后,“儒者无用论”大行其道。王恽《故翰林学士紫山胡公祠堂记》:“金季丧乱,士失所业。先辈诸公,绝无仅有。后生晚学,既无进望,又不知适从,或泥古溺偏,不善变化;或曲学小材,初非适用。故举世皆曰'儒者执一而不通,迂阔而寡要’。” 由于后人的不当解读,讨论辽、金佞佛、崇儒便无法回避“汉化”这一问题。不可否认,契丹、女真人建立辽、金政权后出现大量腐败现象,其刚强尚武的风气逐渐弱化。如辽道宗曾“一岁而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发三千”。辽朝甚至出现“僧徒纵恣,放债营利,侵夺小民,民甚苦之”的问题。女真人进入中原后,“舍戎狄鞍马之长,而从事中州浮靡之习”,日渐“风俗侈靡”,“贵臣、豪族、掌兵官莫不以奢侈相尚,服食车马惟事纷华”,再无法“以骑射为乐”。然而,腐败根源于统治者权力不受约束,并非边疆民族政权独有,更不是借鉴吸收汉文化的必然结果。 边疆民族入主中原后,对其统治者而言,汉族人数众多且文化先进,借鉴吸收汉文化,尤其是治理经验,是巩固统治的必然做法。而调动境内各族人民建设新政权的积极性,构建各民族共有的政治认同,才是在中原立足并维持统治的关键。即便在社会上广为流传“辽以释废,金以儒亡”观点的金元之际,耶律楚材仍坚持认为,正是由于辽朝“遵汉制”、“祖宣尼”、“文章备”,才得以“雄长二百余年”。事实上,汉传佛教作为各族共同的精神纽带之一,为消弭辽朝境内的“华夷”界限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许衡《时务五事》也表达了辽朝之所以国祚长久,源于其“能用汉法”的观点。刘祁则认为,金朝的崇儒政策是维持金朝百余年之根本,其在《归潜志》中称“大抵金国之政,杂辽宋非全用本国法,所以支持百年。然其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此所以不能长久”,甚至强调,如果金朝统治者能“尽行中国法”,“则其国祚亦未必遽绝也”。 回到忽必烈的提问,他在询问张德辉时或许心中已有答案。因为张德辉答道:“辽事臣未周知,金季乃所亲睹。宰执中虽用一二儒臣,余则武弁世爵,若论军国大计,又皆不预,其内外杂职,以儒进者三十之一,不过阅簿书、听讼理财而已。国之存亡,自有任其责者,儒何咎焉!”张德辉提出,金朝没有充分任用儒臣,掌权的是恩荫世袭的武将,儒生不应为其灭亡负责。忽必烈对此十分满意,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宣慰张公》称“王悦”,《元史·张德辉传》亦称“世祖然之”。可见,此时忽必烈对于是否应吸收中原政治制度和文化已有定见。 多元一体格局是大势所趋 忽必烈在即位前便秉持开放包容的发展理念。《元史·世祖纪》载,“岁甲辰,帝在潜邸,思大有为于天下,延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忽必烈征召的人才多种多样,包括佛(汉传/藏传)、道等宗教领袖、儒学名士以及各类专业技术人才。“四方文学之士”被征召最早者为当时的佛教领袖海云,《佛祖历代通载》称:“壬寅,护(忽)必烈大王请师赴帐下,问佛法大意”。海云建议忽必烈“宜求天下大贤硕儒,问以古今治乱兴亡之事”,足见忽必烈日后延聘文化名士的举动,从最初就打下海纳百川的烙印。 忽必烈先后聘请王鹗、张特立、张德辉等儒士前来讲学,“尽收亡金诸儒学士及一时豪杰知经术者而顾问焉”。忽必烈不仅经常与儒士探讨如何以汉法治国,还令其子弟和近侍学习汉文及儒学。在与中原儒士接触的过程中,忽必烈逐渐成为蒙古诸王中最熟悉中原文化者。1251年,蒙哥即汗位后,忽必烈以皇太弟身份总管“漠南汉地军国庶事”,任用儒士,在中原施行一系列恢复文教的措施。《元朝名臣事略·左丞姚文献公》记载,“陛下(忽必烈——引者注)天资仁圣,自昔在潜,听圣典,访老成,日讲治道。如邢州、河南、陕西皆不治之甚者,为置安抚、经略、宣抚三司,其法选人以居职,颁俸以养廉,去污滥以清政,劝农桑以富民,不及三年,号称大治。诸路之民望陛下之治己,如赤子之求母”,即是对忽必烈在邢州、河南、陕西等地恢复汉法取得成就的赞赏。1252年,张德辉与元好问觐见忽必烈,为其奉上“儒教大宗师”称号,忽必烈欣然接受。 积极学习儒家思想的同时,忽必烈亦广泛接纳各类优秀文化成果,先后聘请太一教大师萧公弼、藏传佛教萨迦派领袖八思巴等文化领袖,以及长于医药的许国桢,擅长筑城的赵炳、贾居贞、高觿、也黑迭儿,善于烹调的贾昔剌等各类人才。忽必烈的潜邸亲随亦多博学广识,兼晓儒、佛、道诸学。如刘秉忠曾“与全真道者居”,又曾剃度为僧,同时精通阴阳天文,“读书明易,讲明圣人之学”,是一位“亦儒亦僧亦道”的博学之士。1253年,忽必烈和后妃察必接受西藏萨迦派领袖八思巴灌顶,八思巴又向忽必烈举荐西夏儒者高智耀,可见当时开放包容氛围之一斑。 元“以国朝之成法,援唐、宋之故典,参辽、金之遗制”,并对治下地区采取因地制宜的治理政策。在忽必烈推崇下,儒学尤其是程朱理学在元朝得到迅速推广,最终占据学术思想领域的统治地位。不仅汉族士人醉心程朱理学,蒙古、色目等人群中也涌现大批儒学名士。虽然忽必烈本人倾向崇信藏传佛教,但正如马可·波罗引述忽必烈对各教的态度:“全世界所崇奉之预言人有四,基督教徒谓其天主是耶稣基督,回教徒谓是摩诃末,犹太教徒谓是摩西,偶像教徒谓其第一神是释迦牟尼。我对于兹四人,皆致敬礼,由是其中在天居高位而最真实者受我崇奉,求其默佑。”在宽容的政策之下,各种宗教在元朝境内广泛传播。 对于元朝多元一体格局之盛况,理学宗师吴澄曾感叹:“自古一统之世,车必同轨、书必同文、行必同伦。今则器用各有宜,不必同轨也;文字各有制,不必同文也;国土各有俗,不必同伦也。车不同轨,书不同文,行不同伦,而一统之大,未有如今日。”创造这一盛景的,正是“大一统”下的开放包容政策。元世祖忽必烈摒弃文化偏见,在政治和疆域“一统”之下施行开放包容的文化政策,推动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向深入发展。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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