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亚洲第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授奖词说:“为表彰他在福利经济学和社会选择理论上的突出贡献,以及对社会最贫穷成员的关心。”社会各界赞誉不断,称他为“穷人的经济学家”、“经济学界的特蕾莎修女”,因他终生致力于“让最贫穷的国家,也能提高贫苦人民的福利”。他继承和推进了亚当·斯密的理论思想,将经济学重新引回道德之路,实现了经济学和伦理学的统一,被誉为“当代的亚当·斯密”。他关注世界,提出了诸多洞见:“单一身份认同,孕育了这个世界的暴力”、“民主不是奢侈品,非得等普遍富裕了才需要”……他的名字是泰戈尔起的,意为“不朽”。很多人觉得,他的人生高度和思想成就,配得上泰戈尔的祝福。 即使在诺奖得主中,也少有人像他这样,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他就是当代印度最著名学者,少数几个真正的“全球知识分子”之一,92岁的阿马蒂亚·森。 森不属于凯恩斯阵营,亦非自由放任主义者,而是实实在在的“以人为本”——不是停留于纸面,而是对穷人的真切关注。作为印度婆罗门阶层一员,森自幼生活优裕,为何对底层人民始终充满深厚的人文关怀?打开森去年最新出版的回忆录《四海为家》,会发现他的一生所向,早已隐藏在他的成长时代。  阿马蒂亚·森(以下简称为“森”)的研究横跨经济学、政治哲学、印度文化,这来自一生的阅读,不仅研读学术之作,也大量阅读人文作品,亦终生热爱梵文。他幼时在泰戈尔创办的一所不设立教室的学校学习,师生在散步中探讨学问,开放性的学习,最能解放天性、激发研究兴趣。学校还极少考试,课堂讨论能从印度史诗谈到西方现代舞,与当时的古板风气截然不同。这是泰戈尔的创举,是森的幸运,养成了他对学习的终生热爱。外祖父是现代派的梵文教师,耳濡目染下,森幼时就酷爱梵语,且是带着当代意识阅读。他在广为流传的《爱争鸣的印度人》中写道,传统让他懂得,真正的信仰是当下行动;佛陀之伟大在于和民众零距离;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相互影响,才成就了灿烂的印度文化。欧美理论,印度传统,开放的学习,形成森的特有认知:世界的进步,全在于开放。 森幼时在孟加拉居住,见过当地人为争夺河流资源大打出手,这是他苦难体悟的开端。在他的代表作《论经济不平等》中,加尔各答穷孩子为富人擦鞋时受训斥的场景,屡屡浮现。 1943年,九岁的森目睹了孟加拉大饥荒的惨烈,尤其是一位穆斯林男子为找工作被一群印度教徒打死。幼时的见闻,培养了森的悲悯之心,他在剑桥求学期间,课业再繁重,也坚持为附近的文盲孩子开设夜校。年少已识人间苦,森早早就拥有的经验,使他一生都对底层报以深切同情,也成为投身福利经济学研究的原动力。正如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的评价:“世界上的穷人和被剥夺者,在经济学家之中,不可能找到比森更旗帜鲜明也更有见地的斗士。”森以宽容著称,起点也许是幼时外祖父的呵护。身为印度教徒的外祖父,不反对森对佛教产生兴趣,森可以深入钻研乃至和外祖父探讨,并从佛陀那里得到诸多启示,事实上,森的许多观点都建立在佛教思想上,而佛陀也给了他更广大的宽容心。宽容伴随了森的一生。森进入剑桥求学时,教授们以支持和反对凯恩斯经济学分成两派,经常演变为带有攻击性甚至斯文扫地的争端。这种情况下,森没有选择“投靠”任何一方,而是采百家之长兼收并蓄,并参加多个社团,多元化的观点让森的思想始终保持活跃状态,不仅逐渐拥有了独立立场,也养成了伴随终生的大家气量。 森在剑桥读书时,不解于“主流经济学为什么不关心人类生活”,比如导师琼认为,首先要关注最大化经济增长,经济增长了,就能转而关注其他事项。 森认为,这犯了经济发展思路中最严重的毛病,因为最需要健康与教育的时刻,恰恰是国家最贫困时。森的一生,以其对人类命运的真切同情和深厚的造诣,纠偏了极多看似常识、实则错误的观点: 很多人将人人平等作为追求,但森在《论经济不平等》中说,每个人希望平等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比如机会、结果、权利,人人平等不仅不可能,更无必要。真要讲平等,不能讲一群人的平等,而要落实到每个人头上,把每个人的潜力挖掘出来并充分释放,这才是“共同富裕”。森阐释了何谓真正的推动平等:投资每个人,让他有能力参与市场竞争。这就需要很多先期工作,比如,教育资源要拉平。教育资源太集中,很多人就会被荒废。▌饥荒不是粮食问题,而是权利被剥夺的结果 传统观点认为,造成饥荒的原因是食物短缺。森指出,绝大多数饥荒是“丰饶中的贫困”:20世纪的四次大饥荒,次次不缺粮。是什么导致的饥荒呢?人们丧失了“交换”粮食的权利。“没有免于饥饿的权利,丰收也无济于事”。“民主国家从未发生重大饥荒,因为如果政府致力于此,饥荒极其容易防止。”面对森的理论,学界甚至有“饥荒在别处,饥荒学在印度”之叹。 1970年代以后,罗尔斯的正义论风靡欧美,但森认为,在这个混乱的世界,当务之急不是建构一个理想正义国家的理论,而是一个可以判断比较正义的理论,让我们明白,我们离正义到底还有多远。森认为,很多正义的理念,出发点是好的,但由于不恰当的理解与执行,造成恶果。正义需要关注实际,而不是停在规则上。罗尔斯的理论会把政治哲学带入死胡同,因为他的理论无法想像社会的不义,如长期营养不良、疾病、男女不平等。森将整个世界作为关照对象,森的正义论结合了经济、政治以及道德,并纳入了东方思想,切中真实生活,是对罗尔斯正义论最大的挑战,亦是能扎实推动正义事业的可行之举。 森的学术主线,是社会公正和道德关怀。他的思想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让数亿人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尽管他们可能不知道森的名字。 森是四海为家的人,也是印度人——这两者在他身上毫无矛盾。他骑着自行车在印度的穷乡僻壤搜集工资、物价等数据;为考察性别歧视程度,他逐一称量乡村男童和女童的体重;他用诺奖奖金在印度设立了公益信托。森常常对政策提出批评。最引起轰动的,是他和另一位学者长达十年的论战,争论核心是裙带资本制造的财富巨头对印度的影响。森说,在一些关键指数上,印度不仅停滞不前,有些领域甚至不如穷国孟加拉。这说明印度问题不在于财富多寡,而在于分配体制,如果得不到矫正,会像拉美国家一样陷入停滞。森的批评,已引起政商学三界的集体反思。在恢复“文化自信”方面,森起到了真正的激励作用。《爱争鸣的印度人》一书写到,公元前三世纪,印度就拥有了丰富的思辨传统。森的发掘激励了同胞,印度的计算机工程等专业能领先世界,发扬光大的思辨传统居功至伟。对想深入了解印度传统与“国民性”的读者来说,《爱争鸣的印度人》最值得推荐。 发展与稳定是发展中国家面临的难题,一些国家因此将自由置于下位。森在《理性与自由》中指出:“自由不仅是发展的首要目的,也是发展的主要手段。”作为唯一一位来自发展中国家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森更能理解,什么是发展中国家的底层逻辑。森1970年提出“帕累托自由不可能定理”后,就被认为能拿诺奖,在森看来,衡量发展的标准,不是GDP,而是生活质量和自由程度,“经济发展就其本质而论,在于自由的增进。”森对发展至上观的批评,集中在《以自由看待发展》中,传诸世界,影响了众多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森具有浓厚的中国情结,对中国的研究至少已有50年。森认为,中国需要更加依赖理性的力量,而不是法律强制。中国今后将面临更多挑战,“理性的进步”也就愈发重要。 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评价森里程碑般的著作《以自由看待发展》:“生活质量不应以财富而应以自由来衡量——通过这种宣示,本书使发展理论及实践发生了革命性剧变。”评价十分中肯。很多政府和国际组织,都在处理粮食危机等诸多问题上,接受了森的理论。没有比森的经济学更实用的了,森的理论,可以使一个社会中“最多数人的福利得到最大限度提高”,中国亦必将在实践中加以借鉴。森的观点提醒学术界,不仅要研究如何增长,更重要的是为谁增长。森的观点也启发政策制定者,更多考虑社会公正和个体福祉。很多人都知道“GDP不等于幸福”,但不一定知道,森正是这一观点的最有力呼吁者。 1990年后,沿袭森学术理论的《人类发展报告》成为联合国最受重视的全球性报告,并对各国发展理念和模式产生着强大、深远的影响。中国的“幸福城市建设”,参考的就是森的“人类发展指数”。森改变着全世界民众对发展和幸福的认知。李光耀曾邀请森去新加坡,对森非常尊重,但森对李光耀的“亚洲价值观”不以为然——森认为,不存在所谓的亚洲价值观(如强调家庭、威权、秩序),而应该发掘一种全球文明。人人都在讲竞争的时代,森已经在想人类要走向全球文明。他说:“对我而言,家和世界是同一样东西。” 学术与道德的双高,使森在西方几乎家喻户晓。现在,森的著作也正在不断被介绍到中国来,这对一个超大型发展中国家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事实上,今天,很多中国人对森的重要观点,已经如数家珍,比如他首创的实质自由、可行能力、功能性活动,等等。但是,森这样伟大的学者,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乃至未来时代的观念引领者,已经是一位现象级人物,森的价值,因此早已跳出学术的范畴,他本身已经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无穷无尽的话题。比如,著作等身的他,为何专注的始终是人类福祉?底层民众的命运,为何转换成了他的道义和使命?到底是什么样的理念和环境,能诞生出如此伟大的人物?成长中的事件与一个人个性的养成,其间究竟存在怎样的逻辑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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