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的雨落在瓦檐上,如蚕食桑叶的沙沙声。窗台外那株金银花正舒展着藤蔓,青白相间的花朵在细雨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应和着灶间砂锅里咕嘟的声响。我守着这锅陈皮红豆沙,看蒸汽在玻璃锅盖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忽然想起幼时外婆总说:"草木与羹汤都是活物,要用心养着。" 一 老宅院墙根下长着几丛薄荷,叶片在暮春的晨光里泛着银霜。外婆将井水湃过的薄荷叶揉碎,与甘草、绿茶同煮,茶汤倒在青瓷碗里,恍惚能看见浮光掠影的翡翠色。她说这是光绪年间传下来的消暑方子,"草木有心,你待它三分诚,它还你七分凉"。 巷口的槐树年年飘雪似的落花,外婆会踩着晨露去收。槐花晒干碾作细粉,和着新麦面蒸成云朵般的糕,揭开笼屉时满院浮动着清甜的雾气。有次我贪玩误了时辰,槐花被雨水打落一地,外婆却笑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她教我把残花收来埋在葡萄架下,次年夏末竟结出玛瑙般的果实。 二 皖南的深山里藏着百年茶树,清明前采下的嫩芽要在竹匾里晾足三日三夜。茶农老周的手掌纹路里沁着茶汁的褐,他说这手艺传了七代人:"茶树最是知恩,你春天剪去旁枝,秋后它就多生新芽。"晨雾未散时,他总要先给老茶树敬三柱香,茶汤里便多了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醇厚。 去年在黔东南遇见酿酸汤鱼的苗家阿婆,她的酸汤坛子传了五代人。坛沿积着深褐色的釉光,像年轮般记载岁月。阿婆取山泉水时总要念叨:"水娘娘莫怪,借您三分灵气养菌子。"开坛时酸香沁人,木姜子的辛烈与番茄的酸甜在陶瓮里缠绵了四季,倒进黑陶锅炖鱼,鲜得能尝见云雾缭绕的雷公山。 三 苏州城外的莼菜田铺满春水,采莼人穿着木屐踏入镜面般的池塘。莼叶蜷曲如碧玉耳坠,捞起时带起一串剔透的水珠。做莼羹定要用虎跑泉水,佐以火腿细丝,琥珀色的汤里浮着翡翠盏,让人想起《世说新语》里张季鹰的莼鲈之思。旧时文人墨客的乡愁,竟都酿在这一碗柔滑里。 岭南的荔枝林七月流火,果农凌晨三点就打着手电采收。"露水荔枝最甜",老陈的草帽沿还沾着夜露。他教我辨认桂味与糯米糍:"看果皮突起,尖的是将军盔,圆的是美人靥。"妃子笑的名字固然风雅,却不及他捧出冰镇荔枝时眼角的笑纹动人——那是五十个夏天沉淀的蜜意。 四 深秋收到故友寄来的桂花蜜,琉璃瓶里沉着金屑般的花朵。她说这是用灵隐寺的早桂所酿,晨钟响起时收集的香气最清净。舀一勺冲水,甜香中果然带着几分禅意。想起《山家清供》里记载的"梅粥",林洪踏雪寻梅,取花瓣煮粥,古人对待时令风物的郑重,今人仍可在慢火煨着的砂锅里寻得。 前日路过城隍庙,见卖粢饭团的老伯还在用祖传的杉木桶蒸糯米。蒸汽氤氲间,他手腕翻飞如织锦,肉松、油条、榨菜在掌心团成圆满。三十年光阴在他指缝间蒸腾成饭香,让匆忙的都市人咬下第一口时,忽然记起童年巷口的晨光。 暮色四合时,我的陈皮红豆沙终于熬成。十五年的新会陈皮在水中渐渐舒展,仿佛岁月回甘。砂锅底沉着暗红的相思子,银匙搅动时泛起绸缎般的光泽。草木的魂魄在烟火中苏醒,食物的记忆于唇齿间流转,忽然明白外婆的话:当我们以温柔待万物,万物便报之以歌。 五 当你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贪得无厌,欲求不满,尔虞吾诈,嘈杂烦躁,扭曲变形,忠诚与背叛,付出与索取,阴谋与欺骗里沉浮得越久,你才会愈加懂得,人生唯有草木与美食不可辜负,你不辜负它们,它们也不会辜负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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