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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全集:原文 译文

 sun918 2025-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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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是王国维所著的一部文学评论著作,发表于《国粹学报》。该作是作者接受了西洋美学思想之洗礼后,以崭新的眼光对中国传统文学所作的评论。

王国维,初名国桢,字静安、伯隅。初号礼堂,晚号观堂,又号永观,谥忠悫。汉族,浙江省海宁州(今浙江省嘉兴市海宁)人。王国维是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王国维著述甚丰,有《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红楼梦评论》《宋元戏曲考》《人间词话》《观堂集林》《古史新证》《曲录》《殷周制度论》《流沙坠简》等62种。

本文为AI翻译仅供参考

《人间词话》

王国维

卷上-原编六十四篇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译文】词最重要的是境界。如果有了(高超的)境界,那么自然会形成高雅的格调,自然会产生有名的词句。五代和北宋时期的词之所以能独树一帜、无与伦比,原因就在于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译文】

存在着创造出来的意境,也存在着描绘现实的意境,这便是“理想” 与 “写实” 两派划分的依据。然而,这两种意境却很难区分开来,因为伟大的诗人所创造出的意境必然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而所描绘现实的意境也必定与理想境界相近。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译文】

有带有自我情感色彩的意境,也有摆脱自我情感干扰的意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些是带有自我情感色彩的意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些则是摆脱自我情感干扰的意境。带有自我情感色彩的意境,是用自我的情感和视角去观察事物,所以事物都染上了我的情感色彩。摆脱自我情感干扰的意境,是从客观事物本身去观察事物,所以分不清哪一个是我,哪一个是物。古代的人写词,描绘带有自我情感色彩意境的作品居多。然而也不是不能描绘摆脱自我情感干扰的意境,这就在于那些杰出不凡的人能够自我树立、独辟蹊径罢了。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译文】

摆脱自我情感干扰的意境,人只有在内心平静的时候才能获得。带有自我情感色彩的意境,是在从激动的状态转为平静状态时获得的。所以一种(摆脱自我情感干扰的意境)优美,一种(带有自我情感色彩的意境)宏大壮美。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译文】

自然界中的事物,相互之间存在着联系,又相互制约。然而当把它们描绘到文学和美术作品中时,必然会舍弃掉它们之间相互联系和制约的部分。所以说,写实派的作家其实也是理想派的作家。另外,即便是再怎么虚构出来的意境,其素材也必定是从自然中获取的,而且其构造也必然要遵循自然的规律。所以说,理想派的作家也是写实派的作家。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译文】

意境并非仅仅指的是景物,人的喜怒哀乐等情感也是人心中的一种意境。所以能够描绘出真实的景物和真挚的情感的,就可以称之为有境界。否则就可以称之为没有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译文】

“红杏枝头春意闹” ,用了一个 “闹” 字,整个春天生机勃勃的意境就全都表现出来了;“云破月来花弄影” ,用了一个 “弄” 字,那种云开月出、花影摇曳的意境就完全展现出来了。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译文】

意境有宏大和渺小之分,但不能因此就来区分它们的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怎么就比不上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呢?“宝帘闲挂小银钩”,又怎么就比不上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呢?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译文】

严沧浪的《诗话》中说:“盛唐的诸位诗人作诗只注重诗歌的情趣韵味,如同羚羊挂角,没有踪迹可寻。所以他们诗歌的美妙之处,透彻玲珑,难以捉摸,就像空中的声音,形相里的颜色,水中的倒影,镜子里的影像,语言有尽而意味无穷。” 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也是如此。然而沧浪所说的 “情趣韵味”,阮亭所说的 “神韵”,都只不过是说出了诗词的表面特征罢了,不如我拈出 “境界” 这两个字能探寻到诗词的本质。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译文】

李太白(李白)的作品纯粹是以气势和景象取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仅仅八个字,就使得千古以来所有登高临远之人都难以再写出超越它的句子。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夏竦(夏英公)的《喜迁莺》,勉强能够继承这种风格,然而在气势和景象方面也比不上李白的这八个字了。

十一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妙绝人。”差近之耳。

【译文】

张皋文说:“温庭筠(飞卿)的词,深刻美妙、宏大深远而又含蓄精炼。” 我说:这四个字只有冯延巳(正中)的词才足以担当。刘融斋说:“温庭筠的词精妙绝伦,无人能及。” 这说法稍微接近(温庭筠词的特点)罢了。

十二“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译文】

“画屏金鹧鸪”,这是温庭筠的词句,他词的风格就如同这词句所呈现的一样华美艳丽。“弦上黄莺语”,这是韦庄(端己)的词句,他词的风格也类似这词句所体现的那样清新自然、灵动活泼。冯延巳词的风格,如果要在他的词句中寻找能体现的,那么 “和泪试严妆” 这句,大概接近他的词风吧?

十三南唐中主词“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译文】

南唐中主李璟的词“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百花凋零、美人衰老的感慨。然而古往今来人们却唯独欣赏他的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由此可知真正能理解诗词妙处的人实在是不容易遇到啊。

十四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译文】

温庭筠的词,词句秀丽。韦庄的词,风骨秀逸。李煜(李重光)的词,神韵秀雅。

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译文】

词发展到李煜(李后主)这里,眼界才开始变得开阔宏大,感慨也变得深沉,于是把供乐工演唱的词变成了士大夫抒发情感的词。周介存把李煜的词放在温庭筠、韦庄的词之下,真可以说是颠倒黑白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温庭筠的《金荃集》、韦庄的《浣花集》里的词能有这样的气象吗!

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译文】

优秀的词人,都是不失去赤子之心的人。所以李煜生长在深宫之中,在妇人的抚养照顾下长大,这是他作为国君的短处,却也正是他作为词人的长处。

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译文】

创作客观题材的诗人不能不广泛地阅历世事,阅历世事越深,创作的素材就会越丰富、越多样,《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就是这样的人。创作主观题材的诗人不一定需要多阅历世事,阅历世事越浅,性情就会越纯真,李煜就是这样的例子。

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译文】

尼采说:“一切文学作品中,我喜爱那些用生命血泪写成的作品。” 李煜的词,真正称得上是用生命血泪写成的。宋徽宗(宋道君皇帝)的《燕山亭》词也稍微有类似的感觉。然而宋徽宗只不过是在诉说自己身世的悲戚,李煜却俨然有像释迦牟尼、耶稣那样担当起人类罪恶的意味,二者境界的大小自然是不同的。

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译文】

冯延巳的词虽然没有失去五代词的风格,但格局宏大,开创了北宋词的一代风气。他的词和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的词都不在《花间集》的风格范围之内,所以《花间集》里一首他的词都没有收录也是理所当然的。

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译文】

冯延巳的词,除了《鹊踏枝》、《菩萨蛮》等十几首词最为著名外,像《醉花间》中的“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我说韦应物(韦苏州)的 “流萤渡高阁” 、孟浩然(孟襄阳)的 “疏雨滴梧桐” 也不能超过它。

二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译文】

欧阳修(欧九)《浣溪沙》词中的“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说只这一个 “出” 字,就让后人难以企及。我说这句其实是从冯延巳《上行杯》词中的 “柳外秋千出画墙” 化用而来的,只是欧阳修的用词更加精妙罢了。

二二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译文】

梅尧臣(梅圣俞)《苏幕遮》词中说:“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 刘融斋说秦观(少游)一生好像专门学习这种风格。我说冯延巳《玉楼春》词中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欧阳修(永叔)一生好像专门学习这种风格。

二三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译文】

人们都知道林逋(和靖)的《点绛唇》、梅尧臣(圣俞)的《苏幕遮》、欧阳修(永叔)的《少年游》这三首词是吟咏春草的绝佳之作,却不知道早在之前冯延巳(正中)就有“细雨湿流光” 这五个字,(这五个字)同样是能够摄取春草神韵精髓的句子。

二四《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译文】

《诗经・蒹葭》这一篇章最能体现古代采诗之人(风人)的深远意趣。晏殊(晏同叔)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在意境上与《蒹葭》颇为相近。只是一个显得洒脱旷达,一个显得悲壮苍凉罢了。

二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译文】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这表达的是诗人对人生的忧虑。“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和这种情感相似。“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表达的是诗人对社会现实的忧虑。“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也和这种忧世的情感相似。

二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译文】

从古到今,那些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定经历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种境界。这样的话,如果不是伟大的词人是说不出来的。然而要是就用这样的意思去解释这些词,恐怕晏殊、欧阳修等人是不会同意的。

二七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译文】

欧阳修(永叔)的“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在豪放的风格中又有着沉稳执着的情致,所以格调尤其高。

二八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译文】

冯梦华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说:“秦观(淮海)、晏几道(小山),都是古代内心充满伤感的人,他们的词平淡的语句都富有韵味,浅白的话语都别有情趣。” 我说只有秦观能够担得起这样的评价。晏几道高雅华贵有余,但只能和张先(子野)、贺铸(方回)并驾齐驱,不足以与秦观相抗衡。

二九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译文】

秦观(少游)词的意境最为凄婉哀伤,到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这两句,就变得凄厉了。苏轼(东坡)欣赏这两句词的后两句,仍然只是看到了表面的东西。

三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译文】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些句子所营造的气象都很相似。

三一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译文】

昭明太子称赞陶渊明的诗“风格跌宕起伏、明朗显著,独自超越了众多同类作品,音调抑扬顿挫、爽朗明快,没有能与之相比的”。王绩(王无功)称赞薛收的赋 “韵律情趣高雅奇特,文词含义开阔深远,气势高峻、萧瑟苍茫,实在是难以用言语形容”。可惜在词中很少有这两种气象,像前者(陶渊明诗的风格)只有苏轼(东坡)的词略微有点相似,像后者(薛收赋的风格)只有姜夔(白石)的词略微有点相似罢了。

三二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译文】

词的高雅与低俗,在于其内在的神韵而不在于外在的形式。欧阳修、秦观虽然写过艳丽的词句,但终究有高雅的品格。和周邦彦(美成)相比,就好像有淑女和歌女的区别一样。

三三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译文】

周邦彦(美成)词在深远的情致方面比不上欧阳修、秦观,只是在抒情和描摹事物上,极其精巧工致,所以不失为一流的作者。只是遗憾他创造词调的才能多,而在内容创意方面的才能少罢了。

三四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译文】

写词忌讳使用替代字。周邦彦《解语花》中的“桂华流瓦” ,意境极其美妙,可惜用 “桂华” 两个字来代替 “月” 了。吴文英(梦窗)之后的词人,使用替代字的就更多了。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不是意思表达不充分,就是语言不够精妙。大概意思表达充分就用不着用替代字,语言精妙就不必用替代字。这就是秦观的 “小楼连苑,绣毂雕鞍” 被苏轼讥讽的原因。

三五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译文】

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说:“说桃的时候不能直接说出'桃’字,必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词来代替;说柳的时候不能直接说出'柳’字,必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词来代替。” 好像生怕别人不用替代字似的。如果真的把这当作是精妙的做法,那么古今的类书都在,又何必再写词呢?也难怪它会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讥讽了。

三六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轻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译文】

周邦彦《青玉案》词中的“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轻圆,一一风荷举” ,这真正是能够捕捉到荷花神韵和情理的句子。觉得姜夔的《念奴娇》、《惜红衣》这两首词,仍然有隔雾看花、未能真切把握的遗憾。

三七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诗词唱和,和作需要步韵,需要呼应,受到较多限制。

【译文】

苏轼的《水龙吟・咏杨花》,作为和韵之作却像是原创的作品;章质夫的词,虽是原创却像是和韵之作。人的才华高低是不能勉强的,就像这样啊!诗词唱和的时候,和作需要依照原韵,需要相互呼应,受到很多限制。

三八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译文】

咏物的词,自然是以苏轼的《水龙吟》最为精妙。史达祖(邦卿)的《双双燕》次之。姜夔的《暗香》、《疏影》格调虽然很高,然而却没有一句话真正说到所咏之物的关键,和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 等句子相比又怎么样呢?

三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译文】

姜夔写景的作品,比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然格调韵律高妙绝伦,但就像雾里看花一样,终究隔着一层。史达祖(梅溪)、吴文英(梦窗)等人写景的弊病,都在于一个 “隔” 字。北宋时期那种潇洒自然的词风,到了南宋就断绝了,难道真的是有一种气运在其中起作用吗?

四十“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译文】

“隔” 与 “不隔” 的区别,回答是:陶渊明、谢灵运的诗不隔,颜延之的诗就稍微有点隔了;苏轼的诗不隔,黄庭坚的诗就稍微有点隔了。“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 等这两句诗,妙处就在于不隔。词也是这样。就拿一个人的一首词来说,比如欧阳修《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说:“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 每句话都好像把眼前的景象直接呈现出来了,这就是不隔。到了说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就隔了。姜夔《翠楼吟》中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这就是不隔。到了 “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就隔了。然而南宋的词即使是不隔的地方,和前人相比,自然也有浅薄和深厚的差别。

四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译文】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像这样抒发情感,才称得上是 “不隔”(真切自然,没有隔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像这样描写景物,才称得上是 “不隔”。

四二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译文】

从古到今的词人中,论格调的高雅,没有人能比得上姜夔(白石)。可惜他没有在营造意境上多下功夫,所以总让人感觉他的词没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终究不能跻身于第一流的作者行列。

四三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译文】

南宋的词人中,姜夔有高雅的格调但缺乏真挚的情感,陆游(剑南)的词有豪迈的气势却缺少韵味,其中能够与北宋词人相抗衡的,只有辛弃疾(幼安)罢了。近世的人尊崇南宋词而疏远北宋词,认为南宋的词可以学习,北宋的词难以学习。学习南宋词的人,不是效法姜夔,就是效法吴文英(梦窗),因为姜夔、吴文英的词可以学习,而辛弃疾的词难以学习。学习辛弃疾的人,大多只模仿他词中粗犷滑稽的部分,因为这部分容易模仿,而他词中优秀精妙的地方却难以学到。辛弃疾词的精妙之处,在于有真性情,有高境界。单从词的气势来说,也有“傍素波干青云”(依傍着白浪,高入青云)那样的气概。这哪里是后世那些心胸狭隘、品行低下的文人所能比拟的呢?

四四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译文】

苏轼(东坡)的词旷达超脱,辛弃疾(稼轩)的词豪迈奔放。没有他们二人那样的胸襟却去学习他们的词,就如同东施效颦(东施模仿西施心口痛时捧心皱眉的样子)一样。

四五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译文】

读苏轼、辛弃疾的词,一定要体会他们宽广的胸怀和高雅的情致,(他们)有伯夷、柳下惠那样的风范。姜夔的词虽然好像超脱了尘世的纷扰,但终究还是显得格局不够开阔,受到一定的局限。

四六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译文】

苏轼、辛弃疾的词有狂放不羁的风格,姜夔的词仍不失为狷介(有所不为)。至于像吴文英(梦窗)、史达祖(梅溪)、张炎(玉田)、周密(草窗)、陈霆(中麓)这些人,虽然他们的词风各不相同,但同样都不过是些表面上迎合世俗,实则缺乏真性情的“乡愿”(貌似忠厚、实际没有一点道德原则的人)罢了。

四七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译文】

辛弃疾在中秋之夜饮酒直到天亮,用《天问》的体裁写了《木兰花慢》来送别月亮,词中写道:“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 词人凭借想象,直接领悟到了月亮绕着地球转动的道理,这与科学家的认识相契合,可以说是神奇的领悟。

四八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译文】

周济(周介存)说“史达祖(梅溪)的词中喜欢用'偷’字,这足以判定他的品格。” 刘熙载(刘融斋)说 “周邦彦(周)词的意旨过于放荡,而史达祖词的意趣过于贪求。” 这两句话让人听了不禁发笑。

四九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译文】

周济说“吴文英(梦窗)词中写得好的,就像水光云影在绿波中摇曳荡漾,让人欣赏把玩起来没有穷尽,但仔细追寻又觉得意境遥不可及。” 我看了《梦窗甲乙丙丁稿》,实在没有能符合这种评价的。如果有的话,大概是 “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这两句吧。

五十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译文】

对于吴文英(梦窗)的词,我可以用他词中的一句话来评价,就是“映梦窗,凌乱碧”。对于张炎(玉田)的词,我也可以用他词中的一句话来评价,就是 “玉老田荒”。

五一“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译文】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这样的境界,可以说是千古以来最为壮观的。在词中寻找类似的境界,只有纳兰性德(纳兰容若)在塞上写的作品,比如《长相思》中的 “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中的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 差不多接近这种境界。

五二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译文】

纳兰性德用自然纯真的眼光去观察事物,用自然质朴的语言来抒发情感。这是因为他刚刚进入中原地区,还没有沾染汉人的习气,所以能够如此真切自然地进行创作。自北宋以来,像他这样的人也只有一个罢了。

五三陆放翁《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译文】

陆游在评论《花间集》时说:“唐朝末年到五代时期,诗歌越来越衰微,而词却往往简洁古朴、可爱。能写好词却写不好诗,这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断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反驳他说:“这就好比一个人能举起七十斤的东西,让他举一百斤就会摔倒,举五十斤却能轻松自如。” 这番话很有说服力。然而说词一定比诗容易写,我却不敢相信。陈卧子说得好:“宋代人不懂得作诗却勉强去作诗,所以整个宋代都没有好诗。然而他们内心的欢乐、忧愁等情感,涌动于心中而无法抑制的,大多通过词来抒发,所以他们在词的创作上特别精妙。” 五代时期的词之所以能独树一帜,也是这个原因。

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译文】

四言诗衰落之后出现了《楚辞》,《楚辞》衰落之后出现了五言诗,五言诗衰落之后出现了七言诗,古诗衰落之后出现了律诗和绝句,律诗和绝句衰落之后出现了词。大概一种文学体裁流行得久了,参与创作的人多了,自然就形成了固定的套路。杰出的人才,也很难在这种体裁中自创新意,所以就转而创作其他体裁,来使自己摆脱束缚,所有文学体裁之所以开始时兴盛最终走向衰落,都是这个原因。所以说文学后来的不如以前的,我不敢相信。但单就一种体裁来说,这种说法确实是无法改变的。

五五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译文】

《诗经》的三百篇、《古诗十九首》,五代和北宋时期的词,原本都是没有题目的。不是真的没有题目,而是诗词中的意蕴,不能用一个题目完全概括。自从《花庵词选》、《草堂诗余》为每一首词都设立了题目,就连古人原本没有题目的词也给它们加上了题目。这就好像欣赏一幅美妙的山水画,却马上说这画的是某座山、某条河,这样可以吗?诗有了题目,诗的韵味就消失了;词有了题目,词的韵味也消失了。然而中等才能的人,很少有能明白这个道理并自我振作、摆脱这种局限的。

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译文】

伟大作家的作品,他们抒发情感一定能沁人心脾,描写景物一定能让人耳目一新,他们的词句脱口而出,没有矫揉造作、刻意修饰的样子。这是因为他们所见的真实,所知的深刻。诗词都是这样。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古今的作者,大概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五七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译文】

一个人如果能在诗词创作中不写那些歌功颂德、讽刺批评或者投赠他人的篇章,不使用那些用典的句子,不用那些粉饰雕琢的字词,那么他在诗词创作方面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五八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译文】

以《长恨歌》那样壮丽的文采,而所用的典故,只有“小玉双成” 四个字,这是才学有余的表现。吴伟业(梅村)的歌行体诗,却非要大量用典才行。白居易(白)和吴伟业(吴)的高低优劣,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了。不只是作诗是这样,填词的人也不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五九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译文】

近体诗的体制中,以五七言绝句最为尊贵高雅,律诗次之,排律最为低下。大概是因为排律这种体裁对于寄托情感、抒发情志,两方面都不太合适,差不多就像是有韵律的骈体文罢了。词中的小令就像绝句,长调就像律诗,如果是长调中的《百字令》、《沁园春》等,就和排律比较接近了。

六十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译文】

诗人对于宇宙人生,既要深入其中去体验,又要超脱其外去观察。深入其中,所以能够描写出来;超脱其外,所以能够客观地审视。深入其中,所以作品有生气;超脱其外,所以作品有高雅的情致。周邦彦(美成)能深入其中却不能超脱出来,姜夔以后的人,对于这两方面更是连边都没摸到。

六一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

【译文】

诗人一定要有轻视外物的心态,所以才能把清风明月当作奴仆来驱使(随意地描写和运用)。又一定要有重视外物的心态,所以才能与花草一同感受忧愁和欢乐。

六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车感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译文】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车感轲长苦辛。” 可以说是极其淫荡粗俗了。然而没有人把它们看作是淫词、鄙词,是因为它们写得真实。五代和北宋的大词人也是这样,不是没有淫词,读者读起来却只觉得亲切动人;不是没有鄙词,但读起来只觉得充满力量。由此可知,淫词和鄙词的弊病,不在于淫荡和粗俗本身,而在于空洞不实、缺乏真情实感的 “游词” 的弊病。“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而孔子说:“没有真正去思念罢了,那有什么遥远的呢?” 这是厌恶那些空洞不实的话。

六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译文】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是元代马致远(马东篱)的《天净沙》小令。仅仅寥寥几句话,就深得唐代绝句的美妙意境。整个元代的词人,都没有能写出这样作品的。

六四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译文】

白仁甫的《秋夜梧桐雨》杂剧,风格沉郁雄浑、悲壮苍凉,堪称元曲中的顶尖之作。然而他所创作的《天籁词》,却极其粗浅,连给辛弃疾(词作)做奴仆都不够格。难道是因为开创一种体裁容易写得精巧,而模仿前人的体裁就难以写得巧妙吗?还是说人各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方面呢?读者看看欧阳修、秦观的诗远远比不上他们的词,就足以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卷下-删稿四十九篇

白实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译文】

姜夔(白实之)的词,我最喜爱的,也仅有两句,即:“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公霭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王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灡也。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是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结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译文】

关于双声、叠韵的理论,在六朝时期十分盛行,唐代人仍然经常运用。到了宋代以后,就渐渐不再讲究,甚至不知道双声和叠韵是什么了。清朝乾隆、嘉庆年间,我家乡的周公霭先生撰写了《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纠正了一千多年来的错误,可以说是对文学界有功劳的人。他说:“两个字声母相同就叫做双声,两个字韵母相同就叫做叠韵。” 我按照现在各国通用的语法术语来说,就是两个字同一个子音(声母)的叫做双声。比如《南史・羊元保传》中的 “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 这四个字,都从 “k” 得声。《洛阳伽蓝记》中的 “狞奴慢骂”,“狞奴” 两个字,都从 “n” 得声,“慢骂” 两个字,都从 “m” 得声。两个字同一个母音(韵母)的,叫做叠韵。比如梁武帝的 “后牖有朽柳”,“后牖有” 三个字,既是双声又兼叠韵。“有朽柳” 三个字,它们的母音都是 “u”。刘孝绰的 “梁王长康强”,“梁长强” 三个字,它们的母音都是 “灡(此处可能是录入有误,推测为某个韵母)”。自从李淑在《诗苑》中伪造沈约的说法,把双声叠韵列为诗中八病的其中两种,后来的诗人大多废弃不讲,也不再在词中运用。我认为如果在词中情感荡漾、舒缓之处多使用叠韵,在紧凑结尾的地方使用双声,那么词的韵律铿锵、朗朗上口,一定超过前人的作品。可惜世上那些专门讲究音律的人,还没有领悟到这一点。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译文】

世人只知道双声不拘泥于四声(平、上、去、入),却不知道叠韵也不拘泥于平声、上声、去声三声。凡是字的韵母相同的,即使平仄有所不同,都属于叠韵。

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译文】

诗歌到了唐朝中叶以后,几乎成为了人们相互馈赠应酬的工具了。所以五代和北宋时期的诗歌,优秀的作品极少,而词却处于极其兴盛的时代。即使像欧阳修、秦观这样诗词都擅长的人,他们的词也远远胜过他们的诗。因为他们在诗中所表达的情感,不如在词中表达得那么真切。到了南宋以后,词也成为了相互馈赠应酬的工具,词也就开始衰落了。这也是文学兴衰的一个关键转折点。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辨其诬。不解'天乐'两字文义,殊笑人也。

【译文】

曾觌(纯甫)在中秋应皇帝之命创作了《壶中天慢》这首词,自己注释说:“这天夜里,西兴也听到了天上的音乐。” 意思是说宫中的乐声,在江对岸都能听到。毛晋(毛子晋)说:“连天神也不因为人(的身份地位等)而废弃他的言论(这里指曾觌的词)。” 近来冯煦(冯梦华)又辨析这是不实之说。(如果有人)不理解 “天乐” 这两个字的含义,那就实在可笑了。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译文】

北宋的名家词人中,以贺铸(方回)的水平最为次等。他的词就像明代李攀龙(历下)、王士禛(新城)的诗一样,不是不华丽丰富,可惜缺少真实的韵味。

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译文】

散文容易学习但难以达到精妙的境界,韵文难以学习但容易达到一定的水平。近体诗容易学习但难以写得精妙,古体诗难以学习但相对容易写出一定水平。词中的小令容易学习但难以达到精妙,长调难以学习但相对容易写出一定水平。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译文】

古诗说:“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诗词,是事物在不能平静时发出的呼喊。所以表达欢愉之情的言辞难以写得精妙,表达愁苦之情的言辞容易写得巧妙。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译文】

社会上的习惯,扼杀了许多善良的人。文学上的习惯,扼杀了许多有才华的人。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译文】

过去的人谈论诗词,有景语和情语的区别。却不知道所有的景语,其实都是情语。

十一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賯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译文】

词作者大多通过景物来寄托情感。那些专门写情语并且写得绝妙的,比如牛峤的“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敻的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的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周邦彦(美成)的 “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这样的词在古今词人的作品中,实在不多见。

十二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景阔,词之言长。

【译文】

词这种体裁,精妙美好且适宜修饰。它能表达出诗所不能表达的情感,却不能完全表达出诗所能表达的内容。诗所描绘的景象广阔,词所表达的情感细腻悠长。

十三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译文】

谈论气质,谈论神韵,不如谈论境界。有境界,是根本。气质、神韵,是次要的。有了境界,气质和神韵也就随之而来了。

十四'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译文】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周邦彦把它化用到词中,白朴(白仁甫)把它化用到曲中,这是借用古人的境界来成为自己的境界。然而如果自己没有独特的境界,古人的境界也不会为自己所用。

十五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译文】

长调词自然以周邦彦、柳永、苏轼、辛弃疾写得最为精妙。周邦彦的《浪淘沙慢》两首词,精妙雄壮、顿挫有力,已经开启了北曲的先声。至于柳永的《八声甘州》,苏轼的《水调歌头》,则是趁着兴致而作的作品,格调之高千古少有,不能用一般的词调标准来衡量。

十六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於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译文】

辛弃疾的《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文章的结构章法绝妙。而且每一句都有境界,这是能达到较高水平且几乎接近神品的作品。然而这不是刻意创作出来的,所以后人难以模仿学习。

十七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绿'''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遇《东浦词》《贺新郎》以'''''''',《卜算子》以'''''''',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译文】

辛弃疾的《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 又有《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绿”“热” 这两个字,都当作上去声来用。这和韩淲(韩遇,推测此处为韩淲之误)《东浦词》中《贺新郎》以 “玉”“曲” 与 “注”“女” 押韵,《卜算子》以 “夜”“谢” 与 “食”“月” 押韵一样,已经开启了北曲中四声通押的先河。

十八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译文】

谭献(谭复堂)在《箧中词选》中说:“蒋春霖(蒋鹿潭)的《水云楼词》与纳兰性德(成容若)、项鸿祚(项莲生)的词,在二百年间,鼎足而立。” 然而《水云楼词》的小令很有境界,长调却只留存了一些气格。《忆云词》(项鸿祚著)内容精当充实有余,却缺少超逸的韵味,都不足以和纳兰性德相比。然而和张惠言(皋文)、周济(止庵)等人相比,那还是卓越很多的。

十九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故深者反浅,曲者反直。'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译文】

关于词家的时代划分的说法,在清朝初年十分盛行。朱彝尊(竹垞)说:词到北宋时期变得宏大,到南宋时期变得深邃。此后的词人,都信奉他的这种说法。然而其中也不是没有有独到见解的人。周济(周保绪)说:“南宋的词不会犯北宋词笨拙率直的毛病,但也达不到北宋词浑厚涵泳的造诣。” 又说:“北宋词大多是就着景物来叙述情感,所以圆润优美,四面都映照得玲珑剔透。到了辛弃疾、姜夔,一变而为就着事情来叙述景物,所以原本深刻的反而变得浅白,原本曲折的反而变得直白。” 潘德舆(潘四农)说:“词起源于唐朝,在五代时期畅达发展,而在意境和格调的宏大深邃、曲折真挚方面,没有比北宋更兴盛的了。词有北宋时期的发展,就如同诗有盛唐时期的辉煌。到了南宋时期就稍微衰落了。” 刘熙载(刘融斋)说:“北宋词运用细密的手法时也显得疏朗,运用隐晦的手法时也显得明亮,运用深沉的手法时也显得明快,运用细腻的手法时也显得开阔,运用精巧的手法时也显得浑厚。南宋词只是把这些特点反过来。” 由此可知,对于词的发展演变,自然有公正的评价。虽然周济的词比较浅薄,潘德舆和刘熙载(评价词的观点)尤其(有局限)。然而他们推崇北宋词,这和明朝末年云间派的诸位词人,有着同样卓越的见识。

二十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綵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译文】

唐五代和北宋时期的词,可以说是充满生机、真实自然。像云间派的诸位词人的作品,就像是纸做的彩花罢了。陈子龙(湘真)的词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比他更次一等的人呢?

二一《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译文】

王士禛《衍波词》中写得好的作品,很像贺铸(贺方回)的词风。虽然比不上纳兰性德,总之在浙西词派的诸位词人之上。

二二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译文】

近代人的词,像谭献《复堂词》的深沉委婉,朱孝臧(疆村)《疆村词》的含蓄秀美,都在王鹏运(半塘老人)之上。朱孝臧学习吴文英(梦窗)的词风但情味比吴文英反而更胜一筹。大概是因为他有王安石(临川)、欧阳修(庐陵)词的高雅华丽,又用姜夔词的疏朗清逸来加以调和。学人的词,这可算是达到极致了。然而古人那种自然神妙的地方,(他们)还没有达到。

二三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可谓寄兴深微。

【译文】

宋翔凤(宋直方)的《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谭献的《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可以说是寄托的意兴深刻微妙。

二四《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

【译文】

王鹏运《半塘丁稿》中和冯延巳《鹊踏枝》的十首词,是《鹜翁词》中最精妙的部分。“望远愁多休纵目” 等几首词,抑郁忧思、恍惚迷离,让人不能释怀。《定稿》中只留存了六首,实在是不恰当。

二五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译文】

张惠言对于词的理解实在是固执啊!温庭筠的《菩萨蛮》、欧阳修的《蝶恋花》、苏轼的《卜算子》,都是兴致所至的作品,有什么特定的寓意呢?却都被张惠言牵强附会地过度解读。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说:“苏轼命中注定受磨难,生前被王珪、舒亶等人所迫害,死后又硬要遭受这样的编排。” 从现在来看,遭受这样编排的,难道只有苏轼一个人吗?

二六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柳暗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译文】

贺裳(贺黄公)说:“姜夔评论史达祖的词,不称赞他'软语商量’这句,而欣赏'柳暗花暝’这句,由此可知(姜夔评论史词)不免有项羽学兵法(学不深入)的遗憾。” 然而 “柳暗花暝” 自然是欧阳修、秦观等人的句法,(“软语商量” 和 “柳暗花暝” 相比)前后有画工(注重形式技巧)和化工(自然天成)的差别。我认同姜夔的观点,不能附和贺裳的说法。

二七'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译文】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这是元好问(遗山)的《论诗绝句》。吴文英(梦窗)、张炎(玉田)等人,应当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二八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译文】

朱熹在《清邃阁论诗》中说:“古人的诗中有精妙的句子,现在人的诗更没有这样的句子了,只是一直平铺直叙地说下去。像这样的诗一天写一百首也可以。” 我认为北宋的词有精妙的句子,南宋以后就没有这样的句子了。张炎(玉田)、周密(草窗)的词,就是朱熹所说的 “一天作百首也得” 的那种。

二九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见朱熹《清邃阁论诗》。

【译文】

朱熹说:“梅尧臣(梅圣俞)的诗,不是平淡,而是枯槁。” 我认为周密(草窗)、张炎(玉田)的词也是这样。(此观点出自朱熹《清邃阁论诗》)

三十'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

【译文】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 这样的语句也能算警句吗?竟然还值得花费如此的笔力去写!

三一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译文】

文天祥(文文山)的词,风骨很高,也有境界,远远在王沂孙(圣与)、张炎(叔夏)、周密(公谨)等人之上。就如同明朝初年刘基(诚意伯)的词,不是高启(季迪)、杨基(孟载)等人所能企及的。

三二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

【译文】

和凝的《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 这首词的前半部分,不逊色于夏竦(夏英公)的《喜迁莺》。

三三宋李希声《诗话》云:'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下,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译文】

宋代李希声的《诗话》中说:“唐朝人作诗,正以风格高古为主。即使意思深远、语言疏朗,也都是佳作。后人有(那种)表达贴切恰当但气格平凡低下的,终究让人厌恶。” 我认为北宋词也不妨(风格)疏朗深远。像史达祖(梅溪)之后的词人,就是所说的那种表达贴切恰当、气格平凡低下的。

三四自竹垞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洵非虚语。

【译文】

自从朱彝尊严厉批评《草堂诗馀》而推崇《绝妙好词》,后来的人都附和他的观点。却不知道《草堂诗馀》虽然有一些轻佻淫秽的作品,然而优秀的词大概能占到十分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了张炎、范成大、辛弃疾、刘过等人的作品外,十分之八九都是极其无聊的词。古人说:小有所成便觉得惭愧,大有成就便更觉得惭愧,确实不是假话。

三五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译文】

史达祖(梅溪)、吴文英(梦窗)、张炎(玉田)、周密(草窗)、陈允平(西麓)等人,词风虽然不同,但同样都失之于肤浅。虽然这是时代所导致的,也是因为他们的才分有限。近代人舍弃珍贵的周鼎(比喻优秀的北宋词)却把瓦罐(比喻浅薄的南宋词)当作宝贝,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三六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译文】

我的朋友沈昕伯从巴黎寄给我一首《蝶恋花》词,词中说:“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 这首词的水平应当在晏殊父子之间,南宋的词人写不出来这样的词。

三七'君王枉把平陈乐,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译文】

“君王枉把平陈乐,换得雷塘数亩田。” 这是政治家的言论。“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这是诗人的言论。政治家的眼光,局限于一个人、一件事。诗人的眼光,则能贯通古今来看待事物。词人观察事物,应该用诗人的眼光,不可以用政治家的眼光。所以感怀时事、怀古等作品,应当和祝寿词一样,被词作者所禁忌。

三八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译文】

宋代人的小说,大多不值得相信。比如《雪舟脞语》中说:台州知府唐仲友宠爱官妓严蕊。朱熹将她逮捕治罪。等到朱熹离开后,提刑岳霖巡视到台州,严蕊请求恢复自由。岳霖问她:你回去后要到哪里去?严蕊作了《卜算子》词说“住也如何住” 等等。经查,这首词是唐仲友的亲戚高宣教所作,让严蕊唱歌来劝酒的,(这件事)见于朱熹的 “纠唐仲友奏牍”。那么《齐东野语》所记载的朱熹和唐仲友的公案,恐怕也不可信。

三九《沧浪》《凤兮》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词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译文】

《沧浪歌》《凤兮歌》这两首歌,已经开启了楚辞的体裁风格。然而楚辞中写得最精妙的,要数屈原、宋玉,而此后王褒、刘向的辞赋就不能与之相比了。五言古诗中写得最精妙的,实在要数阮籍(阮嗣宗)、左思(左太冲)、郭璞(郭景纯)、陶渊明,而在此之前的曹植、刘桢,在此之后的陈子昂、李白也不能与之相比。词中写得最精妙的,实在要数李煜(后主)、冯延巳(正中)、欧阳修(永叔)、秦观(少游)、周邦彦(美成),而此后南宋的诸位词人就不能与之相比了。

四十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译文】

唐五代时期的词,往往有精妙的词句,但缺乏布局谋篇完美、整体出色的篇章。南宋著名词人的词,有结构完整的篇章,却缺少精妙动人、让人回味的词句。既有完美的篇章又有精妙词句的,只有李煜(李后主)降宋以后的作品,以及欧阳修(永叔)、苏轼(子瞻)、秦观(少游)、周邦彦(美成)、辛弃疾(稼轩)等几位词人的作品罢了。

四一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译文】

唐五代和北宋时期的词人,(他们的创作状态和风格)就像乐工歌妓一样(自然率性)。南宋以后的词人,(他们的创作状态和风格)就像庸俗之人一样(刻板无趣)。这两种情况的不足之处是相等的。但对于词人的词作来说,宁可像乐工歌妓那样(自然率性而可能有不足),也不要像庸俗之人那样(刻板无趣)。因为庸俗之人的可厌程度,比乐工歌妓要厉害得多。

四二《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是《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

【译文】

《蝶恋花》“独倚危楼” 这一阕词,收录在《六一词》中,也出现在《乐章集》里。我认为:柳永(屯田)是个轻薄之人,只能写出 “奶奶兰心蕙性” 这样的句子罢了。

四三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倖,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译文】

读《会真记》的人,厌恶张生的薄情负心,却又原谅他的奸邪不义。读《水浒传》的人,原谅宋江的蛮横残暴,却指责他的心机深沉险恶。这是人们共有的心理。所以艳情词可以创作,只是千万不能写出轻薄浮滑的语句。龚自珍(龚定庵)的诗说:“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这个人的凉薄无行,在笔墨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读柳永(耆卿)、康与之(伯可)的词,也有这样的感觉。和欧阳修(永叔)、范仲淹(希文)的小词相比,(柳永、康与之的词)又怎么样呢?

四四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译文】

词人的真诚,不只是对人对事应该这样。即使是对于一草一木,也必须怀有真诚的心意,否则就会写出所谓的空洞无物的“游词”。

四五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馀》,令人回想袁谷《才调集》。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译文】

读《花间集》《尊前集》,会让人想起徐陵编纂的《玉台新咏》。读《草堂诗馀》,会让人想起袁谷编纂的《才调集》。读朱彝尊(朱竹垞)的《词综》,张惠言(张皋文)、董毅(董子远)的《词选》,会让人想起沈德潜编纂的《三朝诗别裁集》。

四六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垞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规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译文】

明朝末年和清朝初年的诸位老先生对于词的评论,很像袁枚(袁简斋)对于诗的评论,他们的不足之处在于,评论显得纤巧微小而且轻薄。朱彝尊(竹垞)之后评论词的人,很像沈德潜(沈规愚,此处应为沈德潜,字归愚),他们的不足之处在于,评论显得枯燥乏味而且平庸浅陋。

四七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译文】

苏轼(东坡)的旷达表现在精神层面,姜夔(白石)的旷达只停留在表面。姜夔就像王衍,嘴里不说“阿堵物(钱)”,但暗地里却为自己谋划多条退路,这就是他令人鄙视的原因。

四八'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已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译文】

“我既然已经有了这些内在的美好品质,又加上我有美好的才能。” 对于文学创作这件事来说,这两个方面(内在品质和外在才能)缺一不可。然而词是用来抒发情感的作品,所以尤其注重内在的美好品质。没有内在的美好品质而只有外在的创作才能,那就只是姜夔这样的水平罢了。

四九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译文】

诗人把一切外在的事物,都看作是创作的素材。然而他们的创作活动,是怀着热忱之心去进行的,所以诙谐幽默和严肃庄重这两种特质,对于诗人来说也是缺一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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