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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炳《畫山水序》初探

 企愚書櫥 2025-05-06

含道映物,探山水美源;披圖幽對,品畫藝本真

                 —— 宗炳《畫山水序》初探

      魏晉時期,中國藝術理論迎來重要的哲學自覺,宗炳的《畫山水序》作為首部系統論述山水畫的理论著作,以“含道映物”“披圖幽對 ”為綱領,構建了中國山水畫“以形媚道”“澄懷觀象”的審美體系。本文從哲學本體論、藝術認知論與審美體驗論三重維度,解析其理論內核及歷史價值。

           一、含道映物:山水作為道的顯化形態

           (一)玄儒互釋的本體論建構

宗炳將《周易》“觀物取象” 與老莊“道通為一”的哲學思想熔鑄於山水論,提出“聖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的核心命題。這裏的“道”,既是玄學語境中“惚兮恍兮”的宇宙本體,亦含儒家“仁者樂山”的倫理投射。他以“山水以形媚道”界定自然的本質屬性,使山水超越物理存在,成為“道”的具象化載體。這種“道-象”关系的建立,實為魏晉“言意之辨”在藝術領域的延伸——通過山水之“形”(言),得宇宙之“道”(意)。

      宗炳的創新在於將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自然美學具象化,賦予山水以“質有而趣靈”的雙重屬性。如論及山水審美時強調“目所綢繆,身所盤桓”,既肯定視覺經驗的重要性,又要求超越形體表象,在“應目會心”中達成“道”的體悟。這種“以形寫神”的思維範式,為後世“氣韻生動”說埋下理論伏筆。

           (二)臥遊山水的精神超越

      作為晚年“棲丘飲谷”的隱者,宗炳提出“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的藝術概括論,揭示山水畫超越時空的精神功能。他以“張絹素以遠映”的透視觀察法,將真山水轉化為“可居可游”的畫中山水,實則構建了一個“澄懷味象”的精神道場。這種“臥以游之”的觀畫方式,使山水審美從物理空間轉向心靈空間,實現了從“觀物”到“觀我”的主體覺醒。

      對比同期顧愷之“遷想妙得”的人物畫理論,宗炳的突破在於將藝術認知對象從“人”拓展至“自然”,並賦予自然以獨立的精神價值。他強調“山水質有而趣靈”,既承認自然的物質屬性,又突出其蘊含的生命意趣,為中國山水畫擺脫人物畫背景附庸地位奠定理論基礎。

           二、披圖幽對:審美體驗的主體建構

           (一)觀畫過程的現象學還原

      “披圖幽對”本質上是一種現象學式的審美還原。宗炳要求觀者在“閒居理氣,拂觴鳴琴”的狀態下展開畫作,通過“去蔽”(摒棄世俗雜念)實現“澄懷”,進而在“凝氣怡神”中與畫中山水達成精神共振。這種審美體驗論強調主體的主動性,與老子“致虛極,守靜篤”的體道方式形成互文。

      在具體觀畫方法上,宗炳提出“應目會心”的認知模式:“應目”是視覺感知,“會心”是心靈體悟,二者合一方得山水之“神”。這種“心眼合一”的審美机制,區別於西方模仿論的純視覺認知,凸顯中國藝術“天人合一”的思維特質。如論及山水形態時強調“嵩華之秀,玄牝之靈”,將自然形質與宇宙生命本源相聯結,使觀畫過程成為體認天道的修行。

           (二)筆墨符號的意義生成

      針對山水畫的創作實踐,宗炳提出“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的寫實原則,但並非機械模仿,而是強調“理入影跡”——在筆墨痕跡中融入宇宙秩序。他首次將“豎”“橫”等筆墨語言與空間尺度關聯,揭示中國繪畫“以大觀小”的獨特透視原理。這種“遠小近大”的視覺處理,實為道家“齊物論”在構圖上的體現,打破物理空間限制,構建“俯仰自得”的宇宙視野。

      值得注意的是,宗炳在論及山水創作時提到“跡有巧拙,藝無古今”,強調藝術技巧的重要性而反對泥古,這與儒家“日新其德”的創新觀相契合。他既肯定“應目”的寫實基礎,又追求“會心”的寫意超越,為後世“工筆”與“寫意”的分野提供了理論張力。

           三、畫學思想的歷史坐標與現代啟示

           (一)從“比德”到“暢神”的範式轉型

      宗炳理論的划时代意義,在於完成了山水審美的範式轉換:先秦《論語》“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的“比德”傳統,將山水作為道德象徵;而宗炳提出“暢神而已”,強調山水審美本身的精神愉悅功能。這種從倫理附庸到獨立審美的轉變,標幟著中國自然美學的正式確立。

在藝術功能論上,宗炳超越了漢代“成教化、助人倫”的功利主義,賦予繪畫“怡養神性”的本體價值。他描繪自己“凡所遊履,皆圖之於室”的創作動機,體現了藝術作為精神家園的功能定位,這對後世文人畫“自娛”傳統的影響非常深遠。

           (二)現代性視域下的理論重釋

      在數字時代,宗炳的“臥游”理論呈現新的闡釋可能:當虛擬現實技術重構視覺經驗,“披圖幽對”轉化為數字媒介中的沉浸式體驗,但其核心——通過藝術實現精神超越——依然具有現實意義。當代藝術對自然的再現,正需要回歸“含道映物”的深層維度,在技術理性中重建人文精神。

      從生態美學角度審視,宗炳“道象合一”的自然觀,為解決現代性語境下的人與自然分裂提供了傳統智慧。他強調的“澄懷味象”,本質上是要求人類以敬畏之心面對自然,在藝術創造中實現“贊天地之化育”的生態倫理。

      宗炳《畫山水序》的價值,在於為中國山水畫建立了“哲學-認知-體驗”三位一體的理論框架。其“含道映物”論突破了視覺再現的表層,將山水提陞為宇宙之道的顯現;“披圖幽對”說構建了主客交融的審美机制,使繪畫成為體道的媒介。這一理論體系不僅塑造了中國山水畫“以形媚道”“天人合一”的藝術傳統,更在當代藝術語境中,為重新理解自然、重構人與世界的关系提供了深邃的哲學啟示。當我們在數字屏幕前“披圖”之際,或許更應銘記宗炳所倡導的“澄懷”之心——唯有保持心靈的澄明,才能在藝術中真正遇見山水的本真與生命的本源。

           附原文:宗炳《畫山水序》

      聖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像。至於山水質有而趣靈,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稱仁智之樂焉。夫聖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

      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跕石門之流,於是畫象布色,構茲雲嶺。

      夫理絕於中古之上者,可意求於千載之下。旨微於言象之外者,可心取於書策之內。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

      且夫崑崙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里,則可圍於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絹素以遠映,則昆閬之行,可圍於方寸之內。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於一圖矣。

      夫以應目會心為理者,類之成巧,則目亦同應,心亦俱會。應會感神,神超理得。雖復虛求幽巖,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棲形感類,理入影跡。誠能妙寫,亦誠盡矣。

      於是閒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嶢嶷,雲林森眇。

      聖賢暎於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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