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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的渔人

 黎荔专辑 2025-05-08 发布于陕西
往昔的渔人
黎荔

渔人,以捕鱼为业的人。生在江海,居多舟船,随潮往来,捕鱼为生。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驾着一叶扁舟,在烟波浩渺的江河湖海中到处漂泊游荡。

在我的广西家乡,有一个族群叫疍家人,这是对中国沿海地区水上渔民的一个统称,他们主要分布于福建、广东、广西和海南等省份,世代耕海为生,不在陆地上置业。疍家名字的由来,有人说,是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小船,如蛋壳漂浮在海面上,所以称为疍家。也有人说,是疍家人长年在水上,搏击风浪,凶险万分,生命没有保障,如蛋壳般脆弱。无论如何,江海和渔民,早已融为一体,不分你我。疍家人没有田地,以水为生,出生入死,婚丧嫁娶,全都在船上,日日夜夜在水上漂。他们浮舟如萍,匍匐在水面上,吐出日子,吐出生老病死和一个个连绵不绝的四季。

在我小时候,只要走到河岸边,就能看到疍家人,他们晾晒着衣服、堆积着杂物的小船,常常停靠在河湾、码头或桥洞旁边。江海之上的生活,早已刻入他们的骨血。疍家人认为在陆上用砖块建房子是不吉祥的,不愿上岸居住。一怕得罪先祖,二怕行船不顺,三也是依恋江河。河流在潮汐起伏之间,给他们送来的是生计、温饱和财富。所以旧日里疍家人的生与死,都承托在一艘小小的渔船上。生,是随波逐流,漂泊四方;死,也是埋在荒岛,遗骨天涯。在那个年月,疍家人还没有全部上岸生活,传统的疍家生活,还保存着一份古老的样本。我常常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疍家鱼排和船屋,在江面上飘飘浮浮,像是陆地上的阡陌纵横,甚是壮观。他们早晨船头洗漱,中午在船舱里休息,晚饭桌摆在甲板上。身边还有忠心耿耿的大黄狗,朝着路过的陌生人示威。

放学后我常常跑到河滩边,夕阳余晖投下“半江萧瑟半江红”时,我总能在江畔遇见一只只疍家,船上人将竹篙插在淤泥里,用来泊岸固定艇身。疍家人的船,是他们生活的舞台。船身小巧,船篷轻盈,竹篾编织的结构既坚固又灵活。夕阳西下,江水泛着熟铜般的光泽,船头老者正在收网,鸬鹚的羽翼泛着青铜色。桨声惊起苇丛间的沙鸥,翅尖掠过水面,船尾的妇女在生火煮饭,食材当然就是刚刚捕捞的新鲜鱼虾毛蟹,即捕即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方式。江风吹来,清新,爽甜。细细嗅嗅,恍惚隐着丝丝的咸味。夕阳西下,疍家人放下船篷,围坐在船舷边,享受一天的宁静时光。他们统统都光着脚,疍家规定是在船上不得穿鞋。孩子们在船头嬉戏,笑声清脆;妇女们则在船舱内忙碌着家务,偶尔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他们晚饭吃什么呢?小时候的我,如同游荡的小兽一样莽撞又好奇,我总是溜到船尾去看,疍家艇的尾部,为放置炉灶之处,用于煮饭。我看到疍家妇女常常只用热油煎熟鱼虾,不放任何作料,肉质软嫩,恰到好处。他们几乎不用其他烹饪方法,油煎或白灼,仅此而已。疍家人热情纯朴,看到一个小孩子眼巴巴看他们做饭,就给我一把煎好的小鱼。这些煎鱼对渔民来说,既是佐菜,又是零食,随时可以吃上几条,补充能量。我记得小时候吃过的疍家小鱼,因季节、时令、潮位、水域有不同的品类,不放任何调料,只有鱼虾河鲜的本味,肉质丰腴肥美,比我后来吃过的所有鱼都要鲜美。

有时,疍家人也将渔获直接煮熟或蒸熟的,这种熟鱼称为“鱼饭”。疍家以前不食五谷,所以鱼对于疍家人来说就是饭,因此称为鱼饭。如果当天捕获的鲜鱼比较多,我见到他们会将鲜鱼在最短的时间内拾掇干净,抹上粗盐,撑起竹梢头,让鱼肉充分展开,放在船只甲板晒制,在江风和骄阳的共同作用下,制作出无任何人工添加剂、肉质紧实耐嚼的鱼干。他们也将这些鱼干给我吃过,最肥美的是中段,最好吃的其实是鱼尾。疍家人对于这些鱼干的吃法,是放一点点白酒和姜片,大火烹蒸或者明炉慢慢炖煮,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的疍家男人,一筷鱼肉一小口酒,看锅里不断翻滚着,越吃汤汁越醇浓,越吃滋味越悠远……

小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漂浮在舟船上的疍家人,过着的是被排除于正统之外的另一种人生”。他们的历史充满了艰辛与挑战。由于长期生活在水上,他们被视为边缘群体,在封建社会中受到歧视和排斥。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开始引导他们上岸定居,才逐渐摆脱了“水上浮萍”的命运。在幼年的眼中,只看到他们离不开船,就像鱼离不开水。无论是漂泊在江河湖海上的船只,还是岸边升起的缕缕炊烟,在节庆时唱响悠扬的咸水歌,在出嫁仪式上举行哭嫁仪式,无一不在诉说着他们依水而居与水共生的生活方式。他们在历史与时间之外坚韧地活着,似乎自得其乐。他们那么忠实朴素的生活,担负了自己的那份命运,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

那些朴素的渔人并不知道,世间也有不少人羡慕他们生活中那些江流明月的美好,海纳百川的雄浑,白浪滔天的壮阔,羡慕他们远离世俗追求,在烟波间随性漂泊,每日吃着白鱼、葕菜,这些带着江海气息的饭食,就这样自由自在度过一生。划开层层叠叠的传说,渔人的生活进入了诗词歌赋,进入了名画书法,进入了中国哲学。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些解开缆绳橹声吱呀的渔翁,何尝不是与两千年前屈原遇见的那位鼓枻而歌的渔父身影重叠——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兮,可以濯吾西塞山前,白鹭飞处,桃花流水,细雨斜,老者的箬笠上滚落晶亮水珠。的渔网在空中舒展,银鳞与雨丝交织成流动的珠帘,网眼漏下的不只是鳜鱼,还有整条江的暮色苍茫。等到渔火次第亮起时,老者的船已隐入芦花深处。江风送来若有若无的吟哦,分不清是范仲淹的君看一叶舟,还是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渔父的竹篙总在历史褶皱处轻轻一点,便将功名利禄化作涟漪消散。

写到这里,我似乎又回到了儿时的江畔,一只疍家船在渡口的浅湾晃荡,薄雾里忽然荡来散板似的渔歌吟唱,渔翁反手抛网的架势像撒开张青铜古镜,细看网中银鳞跃动,船头竹篓里的青鲤正在用尾鳍叩打节拍。波面上青萍碎散处,我看见白发渔翁持橹舟行楚江月的幻影。这该是屈子见过的江景啊——同样的橹声曾摇碎千年寂寞。现实的边界好像消失了,夜半的房间里,瞬间灌满了透明的江河水,透明的鱼群无声地游过,然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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