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夜渡两关记(明/程敏政)

 风云际会2009 2025-05-08


予谒告南归[1],以成化戊戌冬十月十六日过大枪岭[2],抵大柳树驿[3]。时日过午矣,不欲但已。问驿吏,吏绐言:“须晚尚可及滁州也。”上马行三十里,稍稍闻从者言:“前有清流关[4],颇险恶,多虎。”心识[5]之。抵关,已昏黑,退无所止,即遣人驱山下邮卒[6],挟铜钲束燎以行。山口两峰夹峙,高数百寻,仰视不极[7]。石栈岖崟[8],悉下马累肩[9]而上,仍相约:有警即前后呼噪为应。适有大星,光煜煜自东西流。寒风暴起,束燎皆灭。四山草木,萧飒有声。由是人人自危,相呼噪不已。铜钲鬨发,山谷响动。行六七里,及山顶,忽见月出如烂银盘,照耀无际,始举手相庆。然下山犹心悸不能定者久之。予计此关乃赵点检破南唐,擒其二将处[10],兹游虽险而奇,当为平生绝冠。夜二鼓,抵滁阳[11]。

十七日午,过全椒,趋和州[12]。自幸脱险即夷,无复置虑。行四十里,渡后河[13],见面山隐隐,问从者,云:“当陟此,乃至和州香淋院[14]。”已而日冉冉过峰后,马入山嘴,峦岫回合,桑田秩秩[15],凡数村,俨若武陵、仇池[16],方以为喜。既暮,入益深,山益多,草木塞道,杳不知其所穷,始大骇汗。过野庙,遇老叟,问:“此为何山?”曰:“古昭关[17]也,去香淋尚三十馀里,宜急行。前山有火起者,乃烈原以驱虎也。”时铜钲束燎皆不及备。傍山涉涧,怪石如林,马为之辟易。众以为伏虎,却顾反走,颠仆枕藉,呼声甚微,虽强之大噪,不能也。良久乃起,循岭以行,谛视崖堑,深不可测。涧水潺潺,与风疾徐。仰见星斗满天。自分恐不可免。且念伍员昔尝厄于此关[18],岂恶地固应尔耶?尽二鼓,抵香淋。灯下恍然自失,如更生者。

噫!予以离亲之久,诸所弗计,冒险夜行,渡二关,犯虎穴,虽濒危而幸免焉,其亦可谓不审也已!谨志之以为后戒。

注释:

[1]谒告南归:请假回南方。程敏政在北京翰林院供职,此次是告假回原籍休宁(今属安徽黄山市)省亲。 [2]成化戊戌:明宪宗成化十四年(1478)。大枪岭:在滁州(今属安徽)西六十里。 [3]大柳树驿:驿站名,在滁州西北五十里。 [4]清流关:关名,在滁州西二十五里。 [5]识(zhì志):通“志”,记住。 [6]邮卒:驿站里的差役。 [7]不极:不尽,指看不到山顶。 [8]岖崟:崎岖高峻。 [9]累肩而上:前行者如踏着后边人的肩上,形容山路陡峻。 [10]赵检点:后周世宗时赵匡胤为殿前都检点(禁军最高统帅)。显德三年(南唐李璟保大十四年,956)周兵袭清流关,皇甫晖败,保滁州。赵匡胤拥马颈突阵而入,手剑击晖,中脑,生擒之,并擒姚凤,遂克滁州。 [11]滁阳:即滁州。一说指滁阳监,在滁州西南三里。 [12]全椒:今属安徽滁州。和州:今安徽马鞍山市和县。 [13]后河:河名,在和县北。 [14]香淋院:在和县北三十五里,旁有香泉。 [15]秩秩:整齐有序的样子。 [16]武陵:今湖南常德,指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桃源。仇池:山名,以山上有仇池得名,在今甘肃西和县西南、西汉水北岸。杜甫《秦州杂诗》之十三:“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清杨伦《杜诗镜铨》注引《东坡志林》云:“王仲至谓余曰:'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 [17]昭关:关名,故址在安徽含山县北小岘山,两山对峙,其口可守。春秋时位于楚之东部边境,当吴、楚交通要道。 [18]伍员:字子胥,楚大夫伍奢次子。楚平王杀伍奢,伍员出逃吴国。至昭关,昭关欲执之,遂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员之急,乃渡之。见《史记·伍子胥列传》。

赏析:

这篇文章,与其说是记游,毋宁说是记事;与其说是叙述一次危险的经历,毋宁说是阐发一种生活的哲理。他以极其自然的笔致,纪实的手法,生动地描绘了作者夜渡清流关和昭关的情景。

如果说“史笔善记事,画笔善状物”(邵雍《史画吟》),那么本文就兼有“史笔”和“画笔”之长。

从“史笔”的角度来说,作者因为离家日久,急于省亲,所以“冒险夜行,渡二关,犯虎穴”,经历了“濒危而幸免”的艰险历程。清流关虽然“险恶,多虎”,既要爬过“两峰夹峙”,“仰视不极”的石头栈道,又遇上了“寒风暴起,束燎皆灭”的突发事故,从而经历了“人人自危”的惊险场面。但因为他“闻从者言”而“心识之”,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于是“驱邮卒,挟铜钲束燎以行”,作了很好的物质准备,相约“有警即前后鼓噪为应”,又作了有力的应急部署,尽管“下山犹心悸不能定者久之”,但仍然紧张而有秩序,危惧而不慌乱,甚至在“举手称庆”之后,还产生了“兹游虽险而奇,当为平生绝冠”的欣然自得之感。渡昭关的情况,则和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他过全椒、趋和州时,“自幸脱险即夷,无复置虑”,从思想上完全放松了警惕;又看到“桑田秩秩,凡数村,俨若武陵、仇池,方以为喜”,进一步产生了“平安无事”的错觉。直到天黑了,看到“山益多,草木塞道,杳不知其所穷”,才开始感到摆在自己面前的道路,并不是想象中的阳关大道,便惶遽不安,吓出一身汗来。又听到老叟告诉他这是昭关,“前山有火起者,乃烈原以驱虎也”,才进一步认识到环境的险恶,问题的严重,但已经是“铜钲束燎皆不及备”了。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去冒险了。在途中人们把怪石当作伏虎,吓得跌倒在一块儿,连喊都喊不出来了。良久惊定,沿着山岭走去,细察崖堑,深不可测,连他自己也感到这回逃不掉了。到达香淋院的时候,更是“恍然自失,如更生者”,这就把他“忽魂悸以魄动”的惊慌情况和“生还偶然遂”的侥幸心态,描绘得活灵活现。作者在这两场虚惊的叙述过程中,未下断语,未发议论,未提出任何观点,而人们在读了这篇文章以后,却自然而然地得出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的经验教训。刘熙载说得好:“叙事不合参入断语。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允称微妙”(《艺概·文概》)。作者在夜渡两关所受的虚惊的叙述,把“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的深刻哲理,完美地表达了出来,正是学习司马迁“寓主意于客位”的叙事手法。这叫做“会心处不必在远”,这叫做“状溢目前,情馀词外”,这也叫做“借彼物理,抒我心胸”,所以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这并不是说,在记叙文中不能发议论,范仲淹《岳阳楼记》中所发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议论,苏轼《石钟山记》所发的“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的诘问,王安石《褒禅山记》所下的“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的断语,就成了天下之至论,天下之至文,说明文章的变化无穷,不可拘于一格。金圣叹有句名言:“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读<西厢记>法》之七十五)。只要在文章里抓住了这个人人心里的“公共之宝”,就能引起人的共鸣,就能成为世间的妙文。

再从“画笔”的角度来说,作者不但善于写景,而且善于写人;不但善于描写表面的形状,而且善于刻画潜在的心态;不但善于运用对比的手法,以突出某种闪光的思想,而且善于运用对称的手法,以提高文章的形式美。如他用“下马累肩而上”来形容山之高,路之陡;用“马为之辟易”来突出地之险,石之怪,就比直接描写山险石怪,更为形象。他用“四山草木,萧飒有声”来表现人们“风声鹤唳”的惶遽心态;用“铜钲鬨发,山谷响动”,来反衬人们虚张声势的怯懦心理;用“月出如烂银盘,照耀无际”,来象征人们“豁然开朗”的喜悦心情;用“涧水潺潺,与风疾徐”,“星斗满天”,来暗喻人们的心境不宁和感情波动,就是通过景物的描画,更好地表现人们的潜在心态。前用“此关乃赵点检(匡胤)破南唐,擒其二将处”,来说明清流关之险;后用“伍员昔尝厄于此关”来说明昭关地势之恶,不但使文章更加典重,而且进一步显出了它的对称之美,形式之美。近人林纾评这篇文章说:“此篇非有意为文字,而文字颇奇恣。由沿道纪实,不欲奇而自奇。至文章之曲折回合,亦因其自然,无斧凿痕迹。”这个评语,是具有卓越的艺术鉴赏力的。作者明明说这篇文章的写作目的是“谨志之以为后戒”,“后戒”什么?一是戒其“冒险”,二是戒其“不审”,而不是有意为文。李贽说得好:“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杂述·杂说》)。作者这篇文章完全是“触目兴叹”、“沿道纪实”的。他在夜渡两关的艰险历程中,遇险而惊,脱险而喜;有备则事急而不迫,无备则临难而失措;在危险中则悲观绝望,以为万无生理,在脱险后则余悸犹在,恍如隔世;忽而陷入绝境,产生了死的恐惧,忽而步入康庄,充满了生的喜悦,错综变化,曲折回合,大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生活感受和艺术感受,从而增加了它的“奇恣”和“曲折”的审美愉悦。然而这都是“因其自然”,“不欲奇而自奇”的,所以是真美,是至美。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