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唐宋词名篇鉴赏(九十四) —— 欧阳修《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此首列《采桑子》组词之四,表现西湖暮春的空寂之美。起句“群芳过后西湖好”,前四字交代季节时令,后三字依例表达赞美之意。群芳开过之后,一季花事阑珊,西湖风景还有什么好看的呢?这样的开头超出了读者的阅读经验和生活体验,让人颇觉讶异,具有设置悬念的作用。它吸引人继续读下去,想要一看暮春西湖究竟有何好处,而让词人写出这样超乎常情的词句。紧接“西湖好”之后,第二句说“狼籍残红”,难道这就是西湖的暮春好景吗?读到这四个字时,不仅让人讶异,而且有点惊骇,用时下语言幼稚化的说法,就是被吓到了。在古典诗词和一般人的认知里,百花零落,残红满地,从来都是触动愁绪的暮春景象,人们惜花伤春,哀感无限,循着这样的创作思路和心理模式写出的诗词作品,积案盈箧,不知凡几,很少能够看到像这首词为“狼籍残红”点赞叫好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采桑子》算是古代的一个另类写作的典型例子。 与第二句“狼籍残红”相连的,是第三句“飞絮蒙蒙”。满地的落花与漫天的飞絮,都是暮春特有的标志性景物,因而一样能够触动人们悼惜残春的伤感情绪。也就是说,在一般的意义上,柳絮作为春天最后的花朵,也是无法当成西湖春尽之“好”的佐证加以使用的。第四句“垂柳阑干尽日风”,回挽前二句,落花满地狼籍,柳絮漫天飘飞,原来都是风的缘故。这吹落残花、吹飞柳絮的风,不是只刮一阵,而是刮了一天都不曾停歇。阑干旁长条披拂的垂柳,也在风中不停地摇曳了一天。“垂柳”回应“飞絮”,“阑干”暗示词人在湖畔楼阁上倚栏凭眺。那落了一地的花瓣,飘了满空的飞絮,摇了一天的柳丝,刮个不停的风,原来都是凭栏的词人看见的和感受到的。上片的景物描写里,词人一直在场,潜藏在词句里的视角,就是词人的视角。也就是说,词人面对西湖暮春景色,在楼阁栏杆旁凭眺了整整一天。 后起“笙歌散尽游人去”,从与前结的关系来看,说的是一日之晚。但从全词来看,这一句说的应该是一季之晚。百花开过,春光衰残,对于一般游客而言,湖上风景已是看无可看。所以暮春的湖上,听不到笙歌的声音,也看不到游人的身影。只有词人流连不去,感受着热闹散尽的空寂。“始觉春空”的“空”字,是说花开完了,笙吹完了,歌唱完了,人走完了,西湖空了,春天也空了。谭献说这一句“悟语是恋语”(谭评《词辨》),最有见地。词人一方面从西湖一季变化中,悟出热闹繁华总归消逝之理,推而扩之,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晚年致仕退居颍州的词人,原是身系天下的著名政治家,领袖群彦的一代儒宗和文宗,但此时此际,所有的辉煌和纷纭都成过往,回首平生,不也正像这笙歌和游人散去的西湖吗?一切都归于平静,再也没有世事的搅扰,可以让词人尽情享受湖上、也享受人生的清静空寂之美。另一方面,词人也难免为西湖春光逝去、为自己脱略世务,而感到些许失落和空虚。“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两句,传达出的就是词人这种复杂微妙的心境。 由于天晚,加上落雨,尽日凭栏的词人于是走入室内。后结“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二句,描写的就是室内之景。从叙事的时间顺序来看,这两句是倒装句法。傍晚时分,看到一双燕子从细雨中飞回屋梁上的巢穴,然后词人才放心地垂下帘子,关闭窗棂。之所以倒装,是为了突出双燕归来的特殊效果。一双小小的禽鸟,使得空寂的楼阁添了几许生意,也使词人略觉空寂的心境得了一些安慰。 阅读者首词,你可以不同意作者对“残红狼籍”的西湖感觉犹“好”的评价,但你不能不承认这样的表达的确独具个性。本来,所有的惜花伤春,都是在惋惜和感伤青春年华和美好事物的消逝,在本质上都是指向人类自身的。如果能够以更超越的眼光来看待花的开落,春的来去,感觉就会大为不同。大自然本身无知无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因此花开花落、春来春去本无所谓好坏。好与坏都是人的感觉、认知和评价。人一旦能够悟道,安时而处顺,用天眼看觑红尘之中的万事万物,就会感到花开也好,花落也好,春来也好,春去也好,无时无处而不好。那么,花残春归、歌散人去的西湖又有什么不好呢?没有了春日的喧嚷热闹,清静空寂的西湖可以让词人独自徜徉,任意消磨,静观万物,省思人生,这样的宽裕和自在,感觉真的是比春暖花开、游人簇拥还要好出许多呢。所以,这首词里的“西湖好”,既是出于词人对西湖的热爱,觉得西湖四时皆好,随处皆好;又是因为词人以道心观物,与大化同流,故能无适而不可,无往而不好也。也就是说,词人已是悟道高人,就像唐诗中的王维一样,能够享受独处的空静寂寞之乐,从而表现出凡俗难及的人生高境。 ![]() |
|
来自: 昵称503199 > 《微信:小楼听雨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