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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原、陆晔:金陵竹刻家成培新的独特艺术路

 掌染草2012 2025-05-15

他是南京、甚至是全省乃至全国当代工艺美术界的一位奇才、怪才。没有进过高校的艺术大门,却多才多艺,雕刻、铸鼎、书画、篆刻、摄影、烹饪等等,无所不能,均具相当造诣;文化功底,也非一般。尤其是他的竹刻艺术,更是达到了古今竹刻界一个相当的高度。作品原创,自己刻制,风格博古而不泥古,既有传统,又有创新。举凡竹刻之薄地阳文、高浮雕、透雕、阴刻、圆雕、留青等,无所不精。件件泣血之作,无不韵味特具,匠心独运。艺术成就如此突出,但头上却没有任何他人趋之若鹜的各种光环头衔,新闻媒体对他更是一无所知。他,就是南京竹刻家成培新。笔者(陆晔)与其相识数年,和他的兄长成培君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值此《市场周刊·江苏工艺美术》创刊之际,特地数次与这位当代工艺美术领域少见的“隐士”长谈,也走访了与他熟悉的亲友,撰成此文,以业界同行。

一、出身于手艺人之家

1959年成培新出生于南京夫子庙地区著名的乌衣巷。家中兄弟姊妹八人,排行老七。父亲成春和和母亲都是手艺人,民国时期在家中开作坊刻制麻将牌谋生,1950年代进了位于城南颜料坊的民族乐器合作社(后扩大为星海乐器厂)做鼓。为了养活一家大小十口人,父母亲还利用空余时间在家扎制彩灯,平常扎好灯的骨架,做好各种配件,春节前全家一起动手,裱糊和上配件,除夕时拿到夫子庙灯市售卖。文革期间,灯市被取消,只能悄悄在家扎好,到了除夕那几天,先由成培新出去探风,无人巡逻时乘隙上文德桥附近卖掉几盏。文革后灯市恢复,成家扎制的彩灯每年一上市,很快就销售一空。1970年代末开始,每年春节期间秦淮区都要举办灯彩评奖,前五届评比,成家彩灯每年都名列前三名,之后就不参加了。“成氏灯彩”之名,就是那时由秦淮区文化局命名的。

受家庭影响,成培新和兄长成培君、弟弟成培勇也擅扎灯彩。有一年成培新新扎了一种“兔子拜月灯”,兔子站在代表月亮的圆环上,下有彩纸做成的云朵和花穗,新颖别致,很快就被抢购一空。目前小弟成培勇还在从事彩扎。

二、多才多艺、无师自通

成培新的父亲,从其擅长多门手艺、且水平不低的情况看,但体现在他身上的艺术细胞还是比较明显的。大概是受父亲遗传基因和家庭氛围的影响,成培新从小对艺术和手工艺就有一种天然的兴趣和敏感,初始如饥似渴地学习书、画、印、诗,其中有的拜过老师,上小学时随胞兄成培君学习绘画,后从胡国仁(以擅画月季名闻南京,人称“胡月季”)研习花鸟画,又跟罗国玮苦攻山水,还向省文史馆馆员金诚生学习古诗词等;而有的却是自学,如学书就是在家反复临帖:学篆刻则与父亲的一句话有关。小学三年级时,他第一次看到篆字,觉得字形很怪,就去问父亲,谁知父亲不屑一顾地说:“这是篆字,小孩子不懂,要认还早着呢!”这轻视的话语,反而激励了成培新暗下决心,非要去学会不可,之后从临摹到刻制,逐渐达到相当水平。

而他擅长的各种手工艺,基本上都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一些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工艺,只要他接手了,钻研后没有不成功的。早年被父亲同事传为美谈的就有两件趣事。一是上小学时,每到夏天,父亲所在的星海乐器厂,每天下午都会发给每位职工一根冰棒祛暑。家里经济不宽裕的成培新,为了免费吃到这一根冰棒,就寻个借口,从乌衣巷走上一个小时,来到位于颜料坊的工厂找父亲,算好了时间,到时正好碰上发冷饮,自然就会得到一根冰棒的赏赐。于是一边得意地吃着一边看大人做鼓,次数多了,竟把做鼓的全套备料和制作工艺都默记在心,从而学会了做鼓。一次看到有个青工把一道工序和材料弄错了,他就毫不客气地指了出来,那人当然不服气,争论了起来,惊动了师傅,过来一看,没想到竟是十岁的成培新说的在理,不禁赞叹不已,这事也就成了工厂父辈们休息时的笑料之一。

第二件事是,中学毕业后在家待业时,父亲在南京交通电器厂上班,工厂接到船用机器厂一批用于机器上的有机玻璃标牌加工业务,厂里却无人能做标牌字。了解成培新能力的父亲便对厂领导说,他家儿子能做,领导将信将疑,便让成培新做了试试看。于是便刻了一块阴文的仿宋字标牌,工厂非常满意。而当时南京邮政器材厂也做了一块阳文的标牌竞争这笔业务,与成培新做的一比较,效果明显差一截,还费工费时,成本高出很多,报价自然也高,自然也就被淘汰了。一个企业竞争不过一个刚毕业的中学生,一时在父亲的工厂传为笑谈。不过邮政器材厂不服气中并不气馁,派人来向成培新学习,他也不保守,来者不拒带了一起做,谁知来了几拨人都没学成。原来成培新刻字时根本不要字样,直接在有机玻璃上反刻大小不到1厘米的仿宋字,速度既快字体又规整,来人哪有这份能耐?从此该厂只好断了争这笔业务的念头。

之后,他被分配进了南京新华玻璃厂,继续利用业余时间,钻研自己喜欢的各种手工艺。1996年所在工厂停产后,为谋生卖过自作的字画,为人刻过石章,为有关单位书刻过碑文。也做过竹鸟笼,虽然价格高出他人几倍,由于做工精致,雕刻有精细花纹,依然在夫子庙花鸟市场供不应求。还用玻璃钢料为大酒店等仿制过各种青铜器,从泥塑、刻模具、翻模、浇注、做旧等,都是自己边摸索、边制作而成,甚至为了保证信誉,还当着客户面将模具销毁。同样是无师自通,他还逐渐掌握了摄影、烹调等各种技艺技巧。当然最喜欢的,还是竹刻。

他认为,所谓的“无师自通”,一是往往出于条件的限制,无师可拜,只好求己不求人,是一种无奈之举;二是所谓的“无师自通”,并不是纯粹的无“师”,只是没有拜师学艺而已。实质还是有师的,看书、钻研文物、请教他人等,都是他的“师”;而“自通”更不是自来通,而是不知反复钻研、尝试了多少次,吃了多少苦才得到的成功经验;三是拜师学艺有利也有弊,在老师指导下,可以少走弯路,这是利;弊,就是不易突破老师技艺上的“窠臼”,形成对自己的一种束缚;四是自学,虽然要多吃苦,多动脑,但是一旦弄懂弄通,创作时不受约束,反而有利于个人风格的形成。

三、最爱“薄地阳文”竹刻

竹刻技艺的品种很多,举凡高浮雕、透雕、阴刻、圆雕、留青等,成培新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但其中最让他痴迷的,还是薄地阳文浅浮雕。他这一辈子与薄地阳文竹刻、甚至是整个竹刻艺术的情缘,都源于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件往事。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他家附近的夫子庙明德堂,是当时“文攻武卫”指挥部,他和一群小伙伴常到那儿去看造反派焚烧抄家来的各种古旧字画和其他所谓的“封资修”物品,那情景至今回想起来也是心痛不已。一天他又一次来到那里,看到屋内桌子上放着两柄薄地阳文竹刻臂搁,应该是清末遗物,那栗壳色的包浆,粗细间隔有致的直丝纹理,是那样的美,童年的成培新被深深地吸引了,震撼了。由于当时已随兄长成培君学习了一段时间的绘画,对艺术也开始有了一些朦胧的感觉。当时便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以后自己也要去做这么美的竹刻。

成培新认为,竹材之所以被古人作为雕刻的载体,源于它的材质之美。而竹刻所有的技艺品类中,最能体现这种美的,又以薄地阳文为最。他告诉笔者,竹材有五层结构,表面是竹青,其下依次为竹筠、竹瓤、竹簧、竹膜,其中以竹筠质地最美;竹瓤质地最差,是竹材中的一种瑕疵。竹刻中的“留青”,即在竹青上浅刻,然后刮去青皮图纹以外的部分作地:深浮雕和透雕,雕刻穿过竹瓤,创作时需回避或剔除,但处理不到位则会留下遗憾。“薄地阳文”,即在刮去青皮后的竹材表面,作浅浮雕创作。除去了青皮之后的竹材的那一层特有的质地,能使纹样呈现出别种材料所没有的独特品相。成培新指着自己的一件薄地阳文作品,让笔者观看,刮去青皮后的竹子表面的晶莹玉润的面层,其间致密分布着纵向纤维,即竹筠,厚度大约有1.2毫米左右。“薄地阳文”技艺,就是利用竹材这一最能体现材质美的部分进行画面图纹的创作。它要求作者,既要表现出画面图纹的丰富内容,又不可损坏竹筠的质感。一件以薄地阳文手法完成的竹刻作品,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自然炭化和把摩后,呈现出的棕红色泽、莹润包浆、致密肌理及精美纹样,令人爱不释手,这就是成培新与“薄地阳文”结缘了大半辈子的魅力所在。

在这薄薄的、厚度仅1毫米左右的竹筠层雕刻,除去必须留下最能体现竹材之美的一层作为“地”,能进行画面艺术创作的竹筠,厚度只有1毫米不到了。笔者在他家中看到一件2015年完成的薄地阳文《太行形胜图》,0.8毫米厚度内,竟然分出深浅六层,前后、浓淡、宾主,层次关系非常清晰,对比他为此创作的工笔山水画稿,竹刻画面层次之丰富,甚至超出了设计稿。而他就是在竹筠这薄薄的一层,将竹材的雕刻价值发挥到了极致,精工细雕,细如毫发,层次丰富,精深奇绝。笔者得知,作品中表现物象的各种刀法,都是成培新自己独创,如山水画面各种皴法的用刀,走兽丝毛的刀法,金鱼鱼鳞的用刀等等,对象的各种质感都被表现的淋漓尽致、恰到好处。仔细看他的作品,各种刀法,好像既有章法,又好像无规律可循,其内在诀窍,看来一般人是很难掌握的。

当然,笔者也与他谈到当前竹刻界广为流行的留青”。他认为,“留青”只是竹刻艺术中的一种表现形式,利用竹材的表层青皮与下层的竹筠部分的色差创作,其明快、细腻的效果给创作活动提供了很大的表空间。所以留青自产生以来到现在都不乏令人赞叹的作品,竹刻艺术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但社会、甚至竹刻界有人将其作为竹刻的主流代表,显然是极端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将“留青”作为当代竹刻界的一种潮流使竹刻艺术广为传播的同时,可能遮蔽人们对竹刻客观全面的认识

四、创意是常态、创新需慎用

成培新的所有作品,无论竹刻还是其他,件件原创,件件新创。每一件作品,都做到了三个不同,不同于前人的作品,不同于他人的作品,不同于自己做过的作品。为此笔者与他聊到工艺美术的创新。他认为:“'创新之意在旧物不堪其用,故而弃旧创新。'创新一词用于竹刻似乎有些牵强,竹刻之事自有以来己约略千年其间鲜见论及创新,倒是因循守旧、亦步亦趋者众,可见事物的发展演进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符合规律,顺其自然就好。'创新慎用,创意是常有的,二者幸勿混了。”他的每一件作品,无不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想,从体裁到题材,从布局到细部,从工艺到工具等等,都完全构思成熟以后才开始动刀,这是工艺美术从艺者要做的一件自然而常态化的事情。所以无论是他的竹刻、还是自己其他的工艺或艺术创作,他认为只有创意,而不存在刻意的创新。

在成培新家中,笔者以他的薄地阳文《金鱼为例,请他介绍一下创意过程。他告诉笔者,首先是选择题材,这是创作活动重要环节之一之所以选择金鱼是因为曾经养过一段时日的金鱼,对金鱼的习性、形态、活动等印象较深,比较了解。接着确定技法,认为采用薄地阳文,表现金鱼在水中优游的样子,不失为一种意义的尝试当然他也向笔者说明,题材的选取有时能关乎一件作品的成败,但是也不能太过纠结以致冲淡了当初的创作激情。选题时首要想到的,即是否适合竹刻表现形式其次想象一下这件作品完成后能否感动自己,再进一步想想读者是否也会有相同的感受。金鱼的主题一确定,下面考虑雕刻的前期准备,包括作品的样式、构图、大致效果、选择竹材、配刀等等。然后勾画素描稿,看看作品的大致效果,满意后再誊清成样稿以复写纸落稿,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一种工艺创作画稿的独特方式,作品完成后觉得效果不错,再配以明式家俱风格的连座,使作品呈现出一种恬淡安适动静相宜的艺术效果

五、沉醉创作、安贫若素、无暇其他

薄地阳文竹刻,自清初吴之璠始创以来,有清一朝和民国年间能此技艺者寥寥无几。清代金元钰《竹人录》记载的数十位嘉定竹人中,仅提到吴氏高徒朱文友和乾隆时邓渭等极少几人也擅此法。而吴氏另一爱徒王之羽,则并无记载善此艺。当代竹刻界也是如此。而就今天尚能看到的吴之璠为数很少的几件薄地阳文作品(照片),成培新所作薄地阳文竹刻,无论雕刻技法还是布局章法等,水平已不在吴氏之下,甚至说在吴氏之上也不为过,这应是当代竹人的骄傲。但谈及他的竹刻家身份,却又模糊起来,似乎既专业、又业余。说其专业,是因他以此为终身职业,专心致志创作,乐此不疲;讲其业余,是他的竹刻作品从不出售,自己珍藏,犹如一个竹刻界的“票友”。尽管他不如一些工艺大师们富有,居住在当年老房子拆迁后安置的一个小区,拿着不高的退休金,过着清谈的生活,但他心底却非常坦然,依然每天在家专心创作;尽管曾有不少人慕名上门求购其竹刻,却一次次被他婉拒。笔者曾想,为何不售出几件,改善改善生活呢?有次问他,他摇摇头淡然一笑,看得出,内心并不赞同。不过仔细想想,这件件竹刻,哪一件不是他耗费时日、日思夜虑、苦心经营所得;这样的泣血之作,犹如十月怀胎后生产的母亲,怎会轻易舍弃来之不易的“亲生骨肉”?当然这样的比喻,也许并不恰当,也不能以此而否定工艺美术的市场行为,这只是个案,并不具典型性。但这就是成培新对待竹刻艺术的创作态度,是他的秉性所致。他认为,自己的竹刻一旦掺入钱的成分,创作时就可能走样,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考虑市场之需,考虑成本与价格的关系,他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样超然于金钱之外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心态了。

让一般人不解的还有,竹刻艺术成就如此突出、多才又多艺的成培新,身上却没有他人趋之若鹜的任何光环——工艺大师荣誉称号、传承人称号、职称乃至社会头衔等等;也从不参加任何比赛、展览及其评奖,没有一项获奖的记录;新闻媒体对他是一无所知。笔者(陆晔)在工艺美术行业多年,近十多年来也参与过各级文化部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觉得依其技艺,说他已达最高的国家级工艺美术荣誉称号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传承人的水平,是一点也不夸张,因此曾建议他去申请或参加一些活动,但他依然一如对待竹刻售卖时的态度,不愿为此去花费自己的创作时间。他认为,别人走的路自有他人的道理;而他走的这一条路,也有着自己的想法,不存在对错,只是道不同罢了。当然,这也并不代表他不传授自己的精湛技艺,至今他已带过张春林等数名弟子。他对自己耗费无数心血、来之不易的技艺和经验,并不保守,只是要想掌握它的难度很大,也非常的费时费工,在这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中,又有多少人愿意为此而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呢?

拙文结尾,不仅想起明末的南京,诞生了濮仲谦及其所创的金陵派竹刻艺术,濮氏独具特色的竹刻创作,不爱金钱的秉性,一直为明清两代文人称赞不已。历史,往往就是这样的巧合!五百年后的今天,同样在金陵古城,又出现了成培新的竹刻艺术和独特秉性,有些方面,两者何其像矣!在当今多元化社会多样性的生活中,在工艺美术创作的个性化趋向淡薄、同质化现象较为严重的今天,出现了成培新这样一条独辟蹊径的艺术之路,也应该是工艺美术界的一件幸事吧!

本文刊于《市场周刊·江苏工艺美术》创刊号·2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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