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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太匪,《西游》太妖,《金瓶梅》太艳,《三国演义》方为天下奇书之首,李渔为之作序推介

 大白二白和三白 2025-05-24 发布于浙江

三国志演义序

尝闻吴郡冯子犹赏称宇内四大奇书,《三国》《水浒》《西游》及《金瓶梅》四种。余亦喜其赏称为近是。然《水浒》文藻虽佳,于世道无所关系,且庸陋之夫读之,不知作者密隐鉴诫深意,多以是为果有其事,借口效尤,兴起邪思,致坏心术,是奇而有害于人者也。《西游》辞句虽达,第凿空捏造,人皆知其诞而不经,诡怪幻妄,是奇而灭没圣贤为治之心者也。若夫《金瓶梅》,不过讥刺豪华淫侈,兴败无常,差足人情欲,资人谈柄已耳,何足多读。至于《三国》一书,因陈寿一《志》,扩而为传,仿佛左氏之传麒经,白汉灵锢宠中涓,十常侍党同专政擅权,蒙蔽主聪,苛敛恣横,流毒缙绅,其时老成忠直之士,委伏亩,继之献帝为董卓废立,以致群雄并起,四海鼎沸,刘先主胸怀大志,倔起涿鹿,与关、张结义,遍历图功,百折不回,思伸其志,卒之元直走荐伏龙,南阳获偕鱼水,隆中决策,鼎立西川,以成王业。传中所载孙策父子之豪,二袁父子之暗,刘表父子之愚,曹瞒父子之诈,先主之艰窘,孔明之忠贞,关,张之信义,子龙之胆略,以及蜀、吴、魏人材之盛,智勇之多。司马昭篡禅大位,与曹丕之篡禅,如出一辙,可知天理之循环。诸葛瞻绵竹死节,与孔明大营殒星,父子殉身,具见忠贤之遗裔。汉末以宦竖而始祸,蜀末亦以宦竖而终祸。首尾映带,叙述精详。贯穿联络,缕析条分。事有吻合而不雷同,指归据实而非臆造。盖先主起而王蜀,为气数闰运之奇局,而群雄附而争乱,又为国运中变幻之奇局。较前此三代及秦之末,及后此唐宋之,犹攘移鼎之局,迥乎不同。而演此传者,又与前后演列国、七国、十六国、南北朝、东西魏、前后梁各传之手笔,亦大相径庭。传中模写人物情事,神彩陆离,瞭若指掌。且行文如九曲黄河,一泻直下。起结虽有不齐,而章法居然井秩。几若《史记》之列本纪、世家、列传,各成段落者不侔。是所谓奇才奇文也。

余于声山所评传首,已僭为之序矣。复忆曩者圣拟欲评定史迁《史记》为第一才子书,既而不果。余兹阅评是传之文,华而不凿,直而不俚,溢而不匮,章而不繁,诚哉第一才子书也。因再梓以公诸好古者。是为序。

湖上笠翁李渔题于吴山之层园

【今译】

我曾听说吴郡的冯子犹称赞天下有四大奇书,分别是《三国》《水浒》《西游》和《金瓶梅》这四部。我也很喜欢他的这种称赞,觉得颇为中肯。然而,《水浒》虽然文笔优美,但与社会道义没有太多关联,而且那些平庸浅陋的人读了,往往不明白作者隐含的劝诫深意,反而以为书中之事确有其事,便借此为借口去模仿效法,从而滋生出邪念,败坏了心术。所以说,《水浒》是部奇书,但对人却有害处。

《西游》的文辞虽然通达流畅,但完全是凭空捏造,人们都知道它荒诞不经,充满了诡怪虚幻的情节。这部书奇则奇矣,但却灭了圣贤治世之心。

至于《金瓶梅》,它不过是讽刺那些豪华淫侈的生活,以及兴衰无常的世事,或许能稍微冲淡人们的情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但又有什么值得多读的呢?

说到《三国》这部书,它是根据陈寿的《三国志》扩展而成的传记,就像左丘明为《春秋》作的传一样。书中从汉灵帝宠信宦官,十常侍结党专政擅权,蒙蔽皇帝视听,苛捐杂税肆意横行,毒害士大夫阶层写起。那时,老成忠直之士都隐居田园。接着写献帝被董卓废立,导致群雄并起,四海动荡。刘备胸怀大志,在涿鹿崛起,与关羽、张飞结义,历经艰辛图谋功业,百折不挠,一心想实现自己的志向。最终,徐庶走马荐诸葛,刘备在南阳得到诸葛亮,如鱼得水。他们在隆中制定决策,鼎立西川,成就了王业。

传中记载了孙策父子的英勇豪迈,二袁父子的昏庸无能,刘表父子的愚蠢无知,曹操父子的狡诈多谋,刘备的艰难窘迫,诸葛亮的忠贞不渝,关羽、张飞的信义深重,赵云的胆略过人,以及蜀、吴、魏三国人才的兴盛,智勇之士的众多。司马昭篡夺皇位,与曹丕的篡禅如出一辙,可见天理的循环往复。诸葛瞻在绵竹死节,与诸葛亮在大营中殒命,父子二人都为国殉身,展现了忠贤之家的遗风。汉朝末年因宦官而始祸,蜀国末年也因宦官而终祸。首尾相互映照,叙述详尽精细。情节贯穿联络,条理清晰分明。事情有相吻合之处却不雷同,所指归宿都依据事实而非臆造。

刘备起兵称王于蜀地,这是气数闰运中的奇局;而群雄依附并争乱不休,又是国运中变幻莫测的奇局。与之前的三代及秦朝末年,以及之后的唐、宋末年相比,犹如鼎足三分的局势截然不同。而演绎这部传记的人,与前后演绎列国、七国、十六国、南北朝、东西魏、前后梁等各传记的笔法也大相径庭。传中模写人物情事神采陆离,清晰得如同在眼前一般。而且行文如九曲黄河一泻直下。起承转合虽然参差不齐,但章法却井然有序。几乎就像《史记》中的本纪、世家、列传各成段落一样不凡。这真可谓是奇才奇文啊!

我之前已经在声山所评的传记开头冒昧地作过序了。又回想起从前圣叹曾打算评定司马迁的《史记》为第一才子书,但后来没有实现。我现在阅读评点这部传记的文章,觉得它华丽而不凿枘,直白而不粗俗,充沛而不匮乏,有条理而不繁杂。真可谓是第一才子书啊!因此再次刊印出来与喜好古籍的人共享。这就是这篇序的由来。

湖上笠翁李渔在吴山的层园题写

《三国演义》序

昔弇州先生有宇宙四大奇书之目,曰《史记》也,《南华》也,《水浒》与《西厢》也。冯犹龙亦有四大奇书之目,曰《三国》也,《水浒》也,《西游》与《金瓶梅》也。两人之论各异。愚谓书之奇当从其类,《水浒》在小说家,与经史不类,《西厢》系词曲,与小说又不类。今将从其类以配其奇,则冯说为近是。然野史类多凿空,易于逞长,若《三国演义》则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堪与经史相表里。由是观之,奇又莫奇于《三国》矣。

或曰:凡自周秦而上,汉唐而下,依史以演义者,无不于《三国》相仿,何独奇乎《三国》?曰:三国者乃古今争天下之一大奇局,而演三国者,又古今为小说之一大奇手也。异代之争天下,其事较平,取其事以为传,其手又较庸,故迥不得与《三国》并也。吾尝览三国争天下之局,而叹天运之变化,真有所莫测也。当汉献失柄,董卓擅权,群雄并起,四海沸鼎,使刘皇叔早偕鱼水之欢,先得荆襄之地,长驱河北,传檄淮南,江东秦雍,以次略定,则仍一光武中兴之局,而不见天运之善变也。惟卓不遂其篡以诛死,曹操又得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位虽虚,正朔未改,皇叔宛转避难,不得蚤建大义于天下,而大江南北已为吴、魏之所攘,独留西南一隅为刘氏托足之地,然不得孔明出而东助赤壁一战,西为汉中一摧,则梁益亦几折而入于曹,而吴亦不能独立,则又成一王莽篡汉之局,而天运犹不见其善变也。逮于华容遁去,鸡肋归来,鼎足而居,权侔力敌,而三分之势遂成。寻彼曹操一生,罪恶贯盈,神人共怒,檄之,骂之,刺之,药之,烧之,劫之,割须折齿,堕马落堑,濒死者数而卒免于死,为敌者众而为辅亦众,此又天下之若有意以成三分而故留此奸雄以为汉之蝥贼;且天生瑜以为亮对,又生懿以继曹后,似皆恐鼎足之中折,而叠出其人才以相持也。自古割据者有矣,分王者有矣,为十二国,为七国,为十六国,为南北朝,为东西魏,为前后梁,其间乍得乍失,或亡或存,远或不能一纪,近或不逾岁月,从未有六十年中,兴则俱兴,灭则俱灭,如三国争天下之局之奇者也。

然三国之局固奇,而非得奇手以传之,则其奇亦不著于天下后世之耳目。前此虽有陈寿一《志》,较之荀勖、裴频魏晋诸《纪》,差为此,善于彼,而质以文掩,事以意晦,而又爱憎自私,去取失实,览者终为郁抑而不快,则又未有如《演义》一书之奇足以使学士读之而快,委巷不学之人读之而亦快,英雄豪杰读之而快,凡夫俗子读之而亦快,拊髀扼腕有志乘时者读之而快,据梧面壁无情用世者读之而亦快也。

昔者蒯通之说韩信,已有鼎足三分之说,其时信已臣汉,义不可背。项羽粗暴无谋,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势不得不一统于群策群力之汉。三分之儿,虚兆于汉室方兴之时,而卒成于汉室衰微之际。且高祖以王汉兴,而先主以王汉亡,一能还定三秦,一不能取中原尺寸。若彼苍之造汉,以如是起,以如是止,蚤有其成局于冥冥之中,遂致当世之人之事,才谋各别,境界独殊,以迥异于千古,此非天事之最奇者欤!

作演义者,以文章之奇而传其事之奇,而且无所事于穿凿,第贯穿其事实,错综其始末,而已无不奇,此又人事之未经见者也,

独是事奇矣,书奇矣,而无有人焉起而评之,即或有之,而使心非锦心,口非绣口,不能一一代古人传其胸臆,则是书亦终与周秦而上汉唐而下诸演义等,人亦乌乎知其奇而信其奇哉!《水浒》之奇,圣叹尝批之矣,而《三国》之评,独未之及。予尝欲探索其奇以正诸世,乃酬应日烦,又多出游少暇,年来欲践其志会病未果。适予婿沈因伯归自金陵,出声山所评书示子。观其笔墨之快,心思之灵,堪与圣叹《水浒》相颉颃,极心抉髓之谈而更无靡漫沓拖之病,则又似过之,因称快者再。因伯索序,声山既已先我而评矣,而予又为之序,不亦赘乎?

虽然,予历观三国之局,见天之始之终之,所以造其奇者如此;读《三国演义》又能贯穿其事实,错综其始末,而已匠心独运,无之不奇如此;今声山又布其锦心,出其绣口,条分句析,揭造物之秘藏,宣古人之义蕴,开卷井井,实获我心,且使读是书者知第一奇书之目,果在《三国》也。因以证予说之不谬,则又何可以无言!是为序。

康熙岁次已未(1679十有二月,李渔笠翁氏题于吴山之层园

【译文】

从前,弇州先生(王世贞)列出了宇宙四大奇书,它们是《史记》《南华》(即《庄子》)《水浒》和《西厢》。冯梦龙(字犹龙)也有四大奇书的说法,他指的是《三国》《水浒》《西游》和《金瓶梅》。两人的观点各不相同。我认为书的奇特应该根据它们的类别来判断,《水浒》属于小说类,与经史不同类;《西厢》是词曲,又与小说不同类。如果要根据类别来匹配它们的奇特,那么冯梦龙的说法更接近正确。然而,野史大多凭空捏造,容易发挥长处,像《三国演义》则是根据事实来叙述,不是臆造,可以与经史相媲美。由此看来,《三国》的奇特无与伦比。

有人问:从周秦以来,汉唐以后,依据历史来演义的小说,无不与《三国》相仿,为什么独独说《三国》奇特呢?我回答说:三国是古今争夺天下的一大奇局,而演义三国的人,又是古今写小说的一大奇手。其他朝代争夺天下,事情相对平常,把这些事情写成传记,手法又相对平庸,所以远远不能与《三国》相提并论。我曾经审视三国争夺天下的局势,感叹天运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测。当汉献帝失去权柄,董卓擅权,群雄并起,四海沸腾,如果刘备早日得到诸葛亮的辅佐,先占据荆襄之地,然后长驱直入河北,传檄淮南,江东、秦雍等地依次略定,那么就会重现光武中兴的局面,而看不出天运的善变。只因董卓没有篡位成功而被诛杀,曹操又得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名位虚悬,但正朔未改。刘备辗转避难,不能早日在天下树立大义,而大江南北已经被吴、魏所瓜分,只留下西南一隅作为刘备的立足之地。然而,如果没有诸葛亮出山,在赤壁一战中东助刘备,西为汉中一摧曹操,那么梁益之地也几乎会落入曹操之手,而吴国也不能独立,这样就会形成王莽篡汉的局面,而天运还是看不出其善变。等到华容道曹操遁去,鸡肋之事发生后,三国鼎立,势力相当,三分的局势于是形成。纵观曹操一生,罪恶滔天,神人共怒,有人檄文讨伐他,骂他,刺杀他,下毒害他,火烧他,劫持他,他割须折齿,堕马落堑,多次濒死却最终免于一死。他的敌人众多,但辅佐他的人也多,这又是天下仿佛有意要促成三分天下,而故意留下这个奸雄作为汉朝的祸害。而且上天生了周瑜作为诸葛亮的对手,又生了司马懿来继承曹操之后,似乎都怕鼎足之中折断,而接连派出人才来相互制衡。自古以来有割据的,有分王的,有十二国、七国、十六国、南北朝、东西魏、前后梁等,它们之间乍得乍失,或亡或存,远的不能维持一纪(十二年),近的不过几年,从来没有像三国这样,兴则俱兴,灭则俱灭,这是争夺天下局势中最奇特的。

然而,三国的局势虽然奇特,但如果没有奇手来传颂它,那么它的奇特也不会显现在天下后世的耳目之中。在此之前,虽然有陈寿的《三国志》,但比起荀勖、裴松之等魏晋诸纪,只是稍微好一些。而且它的文笔被质朴所掩盖,事情被意图所隐晦,又因为有爱憎之私,取舍失实,让读者终究感到郁抑不快。那么,就没有像《三国演义》这本书这样奇特,足以让学士读了快意,街巷里不学无术的人读了也快意,英雄豪杰读了快意,凡夫俗子读了也快意,拍腿扼腕有志乘时的人读了快意,据梧面壁无情用世的人读了也快意。

从前蒯通劝说韩信时,就有鼎足三分的说法。但那时韩信已经臣服于汉,道义上不能背叛。项羽粗暴无谋,有一个范增却不能用,势力不得不一统于群策群力的汉朝。三分的预兆在汉朝方兴未艾时就已经出现,但最终在汉朝衰微之际实现。而且高祖以王者的身份兴起汉朝,而刘备却以王者的身份终结汉朝。一个能还定三秦,一个却不能夺取中原一尺一寸土地。如果上天造就汉朝,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早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定局,致使当世的人与事,才谋各不相同,境界独特殊异,与千古迥然不同,这不是天下最奇特的事情吗?

写演义的人,以文章的奇特来传颂事情的奇特,而且不需要穿凿附会,只是贯穿事实,错综始末,就无不奇特,这又是人世间未曾见过的。

只是事情奇特了,书也奇特了,但没有人起来评论它,即使有,但如果心不是锦心,口不是绣口,不能一一代替古人传达他们的心意,那么这本书也终究会与周秦以来汉唐以下的诸多演义一样,人们又怎么知道它的奇特而相信它的奇特呢?《水浒》的奇特,圣叹曾经批注过了,但《三国》的评论,却还没有人涉及。我曾经想要探索它的奇特来正告世人,但应酬日益繁忙,又多出游少有空暇,近年来想要实现这个志向却因病未能实现。恰好我的女婿沈因伯从金陵回来,拿出声山所评的书给我看。我看他笔墨酣畅,心思灵敏,可以与圣叹评《水浒》相媲美。他那些深入剖析、精心提炼的言论,而且没有冗长拖沓的毛病,甚至似乎还超过了金圣叹,这让我再次感到称心快意。因伯向我索要序言,声山已经先我一步评论了这本书,而我又要为它写序,这岂不是多余的吗?

然而,我纵观三国的历史局势,看到上天从开始到结束,造就这样的奇特之局;读《三国演义》又能贯穿其中的事实,错综其始末,而且作者匠心独运,无处不显得奇特。现在声山又运用他的锦绣之心,说出他的锦绣之口,条分缕析,揭示造物的奥秘,宣扬古人的意蕴,打开书卷条理清晰,实在符合我的心意。而且让读这本书的人知道,第一奇书的名目,果然在《三国演义》上。因此,我来证明我的说法并不谬误,又怎么能不说话呢!这就是我写这篇序的原因。

康熙己未年(1679年)十二月,李渔笠翁在吴山层园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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