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解读《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三章。 上回我们说到孙少平到了大牙湾煤矿,工作环境还没开始体验,生活环境可以说是极差。幸好他是在黄原揽工露过宿的人,条件艰苦没什么可怕的。 问题是,入职体检时他的血压出了问题,如果次晨复检不合格,就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 这对孙少平带来的巨大压力自不待言,也幸好他生来个性要强,并且已经熬了好几年的苦,碰到问题,会很迅速地从消极情绪中挣脱出来,努力想办法去解决它。 如果是那些与他同来的干部子弟遇到这事,估计大半听天由命,或者赶紧打电话给家里,让老爹赶紧找门路(前提是还想留下来)。 孙少平不能听天由命,并且他也是找门路。既然对控制自己的身体状态没有把握,那不找门路还能怎么办? 关键是他有什么门路可找? 当然不可能联系父亲和哥哥。就算他想到了,那也是一瞬间就过了。联系他们对解决眼前问题有什么用?况且,这个时候他们家里还没装电话。 对了,田晓霞是可以找的。可是孙少平也没有考虑到她,除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应该也与他来这儿本身就要晓霞出了很多力,不能老是麻烦她有关。 总之,与很多人找门路的办法不同,少平直接选择了找当事人—— 他想,在明天上午复查之前,他一定要先找找这位决定他命运的女神。 也就是查出他高血压的女大夫。在少平心里,她是真正的“女神”,因为她是真的决定着他的命运;其分量,绝不像如今人们挂在嘴边的那样轻松。 老实说,女大夫跟他素不相识,且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他这样去找人家是不合适的,可是他别无选择,只能是赌上一回。 孙少平花了好半天的时间打问好女大夫住宿的地方,晚饭他只从食堂里带回两个馒头,若在平时,他非吃五六个不可,可是今天,根本无心下咽。 他现在去找女大夫。上门之前,他先到东面矿部那里的小摊前,“从身上仅有的七块钱中拿出五块,买了一网兜苹果”。 这一点,少平一开始就想到了,“这是中国人办事的首要条件”。 而且,少平也知道,办这么大的事,“这几斤苹果是太微不足道了——本来,从走后门的行情看,要办这么大的事,送块手表或一辆自行车也算不了什么”。 只是他身上实在没钱了,几乎已经倾其所有。他只是纯朴地认为,“不论怎样,提几斤苹果总比赤手空拳强”。 这个时候,大概是晚上近七点半。 书中把孙少平找到女大夫家的过程写得很很“沉”,这里照录两段: ![]() 他找到了八号楼。他从四单元黑暗的楼道里拾级而上。他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由于没吃饭,上楼时两条腿很绵软。黑暗中,他竟然在二楼的水泥台阶上绊倒了。肋骨间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他顾不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用衣服揩了揩苹果上的灰土。 他立在这门口,停留了片刻,等待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缓。此刻,他口干舌燥,心情万分沉重。人啊,在这个世界上要活下去有多么艰难! 读来能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煎熬,要知道孙少平是很骄傲的人,内心冲突太厉害了。 神经绷紧了,双腿绵软了,甚至摔了一跤…… 然后第一时间用衣服揩去苹果上的灰土。这个时候苹果比他的衣服干不干净更重要。 要进到女大夫家并不容易。大晚上的,来一个陌生小伙,这很正常。况且,人家是公家人。 当时女大夫开了条缝,听少平拘谨而谦卑地说是专门来找她的,她扔下一句话要他明天上班后到医院找就立马要关门,素来讲规矩的少平没办法,也只好耍了个无赖,“把手插在门缝里,使这扇即将关闭的门不得不停下来”。 这才算进了屋,少平马上送上苹果。这时,女大夫“态度仍然生硬,但比刚才稍有缓和”,让他坐下说话。 包括我在内,大概都会认为苹果起作用了。可是少平却看出,“不是这几颗苹果起了作用,而是因为他那一副可怜相,才使得女大夫不得不勉强请他坐下”。 书中特别写到,女大夫说着让少平坐,而她自己“已经坐在了藤椅里”。这在我们旁人看来,又大概会觉得这女大夫不讲礼貌,怎么不让客人先坐呢? 而少平想到的却是:好,你坐下就好,这说明你准备听我说下去了! 这是处境不同的人的不同感受。 并且少平也没有坐。因为他“在灯光下看见,他刚才跌了那跤,也忘了拍一拍,浑身沾满了灰土。他怎能坐进大夫家干净的沙发里呢”。 有人说了,拍一拍不就得了,但是少平也怕弄脏了干净的地面啊。 而这时女大夫还没有特别了解,她并不知道少平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而她自然也并不认为掏煤这项工作有多么值得珍惜。 在她的心里,复检通过,就留下;通不过,就回家。就这么简单。 她却不知道,她现在是面前这位年轻人心里的决定命运的“女神”。因为他正挣扎在尘埃里。 所以当她听到少平冲动地大叫一声“不!我不回去”并差点掉下眼泪时,女大夫很惊讶,并“被他这一声哈姆雷特式的悲怆的喊叫所震慑”了。 幸运的是,这位女大夫尽管其实不算什么“女神”,却还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了解到少平从农村里走出来,揽过工、上过学并且当过老师,她愿意帮助他。 ![]() 并且谢天谢地,可不是耍什么暗箱操作。她只是告诉少平,让他“明早复查前一小时试着喝点醋”。 正是凭着这个办法,或者说,正是因为有这个办法的心理诱导,少平的血压正常了。就是说,他可以留在大牙湾煤矿了! 想当年,他哥少安初次去山西秀莲家相亲,也喝过山西的醋,不过少安喝的是新酿的醋,酸中带甜,恰似他放弃润叶选择秀莲的感受;而少平喝的是老陈醋,可太酸了,正如他眼下的处境。这里再说一个事情,就是醋从哪里来。 本来嘛,少平身上还有两块钱,到店里买一瓶就行了,可是这个时候矿部里所有店铺的门都关了。明早上七点钟就要喝,而那时商店的门还不会开。 怎么办?少平看到了“山坡上密麻麻的灯火”,那是矿工们的家。他立即决定,到矿工的家户里去买一两毛钱的醋。 这个时候的孙少平并不知道,他去的是煤矿的“黑户区”,他走进的人家,是与他的后半生紧密相连的一家。 为什么叫“黑户区”?因为在煤矿,能住进家属楼的只能是干部和双职工,大部分矿工的老婆和孩子都是从农村来的,户口都没有迁来。那为什么要来这儿当黑户呢? 路遥是亲身体验过煤矿生活的,他这样写道: 说实话,矿工是太苦了。如果身边没有老婆孩子,那他们的日子简直难以熬过。在潮湿阴冷的地层深处,在黑暗的掌子面上,他们之所以能够日复一日,日日拼命八九个小时,就因为地面上有一个温暖而安乐的家。老婆和孩子,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太阳,永远温暖地照耀着他们的生活。 所以即便没有户口,没有公房,只能在矿区周围随便搭个窝棚,或在土崖上戳几孔小窑洞让他们住,矿工们也要把他们接来,“使自己能经常沐浴在亲人们的温情和关切之中”。 这里以不同的来处为分界,建有好几个“黑户区”,比如“河南区”“山东区”等, 其中河南人住宿比较讲究,“即使几座低矮的茅草房,院落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壁都刷成白的——似乎专门和煤作对比色”。 不得不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孙少平走进的正是大牙湾的“河南区”,又随意走进了将成为他的师父的王世才家的小院。 先认识一下这个将与少平结下不解之缘的小院吧: 这院落连同三四个小房子,都可以说是“袖珍”型的。房子只有一人多高,如果伸出手臂,就可以随便在房顶上拿放东西——那上面就搁着许多日用杂物。 然后少平见到了主人一家:矿工王世才,他的妻子惠英嫂和他们七岁的孩子明明。 王世才三十几岁,“脸色有点白,是一种缺乏日晒的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他背驼得很厉害,镶着两颗“金牙”。从他高大的身材轮廓看,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展拓的后生。少平凭直观判断,他的驼背和那两颗假门牙都是煤矿留给他的纪念”。 这家人是典型的河南人,“乐于帮助有难处的人,而且豪爽好客,把上门的陌生人很快就弄成了老相识”,一听少平说要买醋,都乐了,先不说醋的事,拉着他到饭桌旁,先喝酒。“一时三刻,这夫妻俩就热忱地问了他的许多情况。小明明已经坐在他怀里玩上了”。 ![]() 不过因为明早要复查,得早点睡觉,少平喝完了那杯酒就拿着半瓶子醋走了。 如果在此之前,他对大牙湾煤矿还充满了紧张和惶恐,现在,他对这里的一切却“充满了无比亲切的感情”: 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会是冰冷的。他不由再一次思想:我们活在人世间,最为珍视的应该是什么?金钱?权力?荣誉?是的,有这些东西也并不坏。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温暖的人情更为珍贵——你感受到的生活的真正美好,莫过于这一点了。 少平入职后的事情,下回再说。 (网图侵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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