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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chenyang007 2007-03-22

1 
天还没有放亮,可是已经很清晰了,建筑物的轮廓,树木的枝杈,都很清晰。有没有日光没什么要紧的,路灯一直亮着,从傍晚六点钟一直持续到清晨六点钟。街上 偶尔有车开过来的时候,白色的纸片儿就会随风飘上半空。昨天夜里,这条街上有过一场狂欢。彩色纸屑,食品包装袋,塑料水瓶,遍地都是。沙沙的声音,扫帚划 过坚硬的路面,空饮料罐被轻击出去,响着滚动着,跌进越聚越多的垃圾之中。扫帚不动了,暂时停止单调的匀速运动,随后,飞快地倒转过来,木把的顶端戳了戳 横在路上的一只棕色皮鞋。一只男人的皮鞋,麂皮,43码,八成新,没有一点破损。这样一只男鞋,躺在凌乱的街道上很是显眼。犹疑片刻,扫帚又倒转回来,终 于用力一抡,要比平时多费些力气,才会让这只鞋子离开原先那个位置。鞋子很重,没法儿飞起来,扫帚扫了一下,紧接着又扫了几下,才让它湮没在灰尘和废弃物 中间。 

  2 

有人溺水,这是个坏消息。狭长的河流在一片树林前拐了个曲折的弯儿,那些稀疏的小树。风吹过来的时候,所有的树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弯曲过去。在河的对岸, 看得到树林里的一切。如果一个房间,灯光明亮,百叶窗也没能有效地遮挡。夫妻争吵,衣着轻薄的少女,缠绵的情侣,正在吸尘的钟点工······不管怎么 说,现在,有人溺水。 
这条小河不会太深,河水没有暴涨,看不出意识清醒的人不慎跌落的迹象。他没有游泳,不是来游泳的,他的衣物没有安放在散落圆石的河岸上。鞋子还在脚上。衣 服浸了水会增加重量,会格外地沉重。他的脚迈进河流,从岸边浅水的区域缓缓进入,会有人认为他是在试探水的深浅。接着,是另一只脚。两只脚都不见了,小腿 也不见了,河面起伏的边缘线迅速地上升,在他的腹部上下摇摆。他的腰部在继续下潜,前胸,双臂,脖子,没有表情的面庞之下,流水在晃动。很快连脸也看不到 了,他甚至没有让手留在水面上面作最后的告别,或者只是抓住身边的水草,为片刻的犹豫赢得一些时间。如果这个时候恰巧有人经过,这个人可以捡回一条命。如 果有一群人经过,生还的可能会更大。可是没有,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树林里连一对偷情的情人也没有,没有牧童,没有下棋的老头,也没有闲逛的人,这些都注 定了这个人的命运。没有人看到,也听不到呼喊,他有没有呼喊,谁知道呢。现在,不能证明有人溺水的事实了,根本没有目击证人。当然这个人不幸溺水或者说是 有意自杀的原因,也无从查考了。 
也许,几天后,在小河的某个流段上,尸体会浮上河面的,只要他不是故意在衣兜里装满石块,他的被浸泡发白的肉体会被发现的。还有一种可能性,几天后,许多 道口路边会张贴寻人启事,那是他的家人迟来的呼唤,不知道他的自溺是否与他们有关。白纸的一角已经从墙上剥离来,左上角的照片还牢固地粘连着,不,那是打 印上去的,浑然一体不能分开。照片可以看得很清楚。没在现场的人这时候也知道他的模样了,这可能会在他们的头脑中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几秒钟还是几分钟, 难以说清。这些是他曾经存在的蛛丝马迹。风会把贴在墙上的白纸扯烂,一阵暴雨过后,更是千疮百孔了。 
一个人看过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顺便在旁边的报摊上买了份早报。又一桩自杀未遂事件,自杀者站在十层楼顶上,还没等跳下去就被警察救了起来。配发的照片上人群围得密密麻麻。 

  3 

椅子响动的声音很微弱,听上去却十分响亮。左侧的人来晚了,在导引员手电筒光线的指示下,正慌忙坐下。翻折的椅面拉动下来时,发出一声闷响,紧随其后的 是身体倾压在椅子上的沉重声音。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正在放映的电影发出的荧光,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迟到的是个女人,面部轮廓有些生硬,一缕长发垂落下来, 她用手指别到耳后。 
在迎面而来的人流中,男人定住了,那些身体、那些胳膊冲撞他裹挟他,可是无济于事的。他轻微摇晃了还是停在原地,没有什么能带走他的。顺着他眼睛的角度看 过去,一个年轻女人,刚刚擦肩而过,丝毫没有留意到他。他转过身子,朝向女孩行走的方向,加快速度。走过一个街区,再一个街区,一个又一个街区。走这么 远,起码得要二十分钟。她不是一个迟钝的女人,对黑暗、老鼠、昆虫、影子和男人都很敏感。可是不用拔腿跑掉的,天气这么好,艳阳高照,空气清新,街面上又 有那么多人。停住脚步,她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问道:为什么跟着我?他脸红了,鼻尖因为刚才的追赶渗出了汗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可以请你喝咖啡吗? 
旁边的女人笑出声来,周围都是笑声。右侧坐着一对情侣,很多时间都在接吻。他为了打发时间,一个人来看电影,看的却是一场爱情电影。演职人员列表快速掠 过,灯还没亮,左侧的女人先起身向外走了,她也是一个人来的。她走的真够快,混在向外流动的人群中已经看不到踪影了。实际上他根本无法辨别清楚,也就是 说,他根本就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和背影。 
现在,他来到商场门前,又遇到一个女人,停下脚步的原因是为了给她让路。人很多,又到了商品打折的季节,人格外的多。他们的目光有一秒钟的对视,随即错 开。现在,他们同时站到自动扶梯上。人真多,几乎每个空隙都填满了人,他们被分隔开来。他的目光扫到左侧,一楼的那个方位新开了一家咖啡馆,玻璃幕墙,里 面的人看上去很像是在表演哑剧,周围非常昏暗,只有他们的脸被吊灯映得很白。女人把脸转向右边,中央大堂正举行婚纱摄影展。白色婚纱——甜蜜的笑——未来 家庭的温馨信号。 
目的地到了,女人走下扶梯,游荡在时装的旌幡之间。走动,停下,漫无目的。她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随即,一些亮光透射出来,目标已经被锁定了。远远 地,触觉开始摩挲那些衣裳,柔滑的,肌肤般的,冰冷的,沙沙碎响的。还有嗅觉,四处飘逸的香水气息丝毫不能有所妨碍,气味的标签同样隐藏在每一件衣服里, 正如每个人的体征。闪亮的眼睛隐藏了一个秘密,一个秘密的契约,不久就将泄露或者公开张扬。 
他继续上升进入五楼,商厦几乎雷同的布局,电器部。前几天看过的新款电视机,今天又被新型号紧逼到了次要的位置上。更新与淘汰,令人着迷。按动遥控器上的 某个按钮,激烈震荡的声与影就会瞬间涌出。他对几乎所有的型号都了如指掌,知道所有的优点和缺陷,从口中吐出的专业用语,连销售员都惊讶不已。没有人能骗 得了他。他只是走走,只是看看。接着,他会离开的,商厦里其他商品无法让他产生兴趣,他也不会去时装部的。这就注定不会再遇到那个女人了,时间地点都错 位,相遇时的注视也早已忘记,在他的经历中,不知有过多少个这样的一秒钟呢。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不会有一秒钟的奇迹,比如说在刚刚看过的电影里面。 

  4 

光斑闪动,很轻微,只是偶尔的一闪,随后就看不见了,是从一团阴影的缝隙中透射出来的。阴影正被错落不齐的边缘线勾勒出来,稍微有些晃动,没过多久就逐 渐静止下来,由模糊变成清晰。阴影开始向西北方向移动,一多半落在地上,剩余的部分投射在黑色的铸铁栏杆上面。阴影之外显得明亮耀眼,实际上这是冬天的日 光,柔和温暖,比树木的影子温暖许多。现在,树影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他的蓝白两色竖条图案的衣裤也变得暗淡。他在这里坐着的时间不短了,嘴唇不停地蠕动, 间断的,没有发出声音。阴影继续向北,他的头部裸露在光线中,可这些对于他来说没有丝毫影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一个两音节的词语响了起来,又冒 出一个,是对第一个声音的重复,接连不断地重复。那,或许是一个人的名字,也可能只是一个语气词,毫无意义。 

  5 

汽车狂奔而来,车灯射出的光束,再亮的街灯也无法遮掩。不断接近再接近,突然地光芒四射,以飓风的速度,疾驶在人迹稀少的道路上。在车身相互贴近的一刹 那,震颤蔓延开来,后面那辆车子早已飞到前面,越来越远了。街边躺着一个人,乞丐或者酒鬼,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很难准确判别。应当是一个人,不太可能是一 只狗。他脑中没有太多的反应,那个黑乎乎的人影激不起他的兴趣。小心,疯狂的车子。交通灯上端装有自动相机,强光瞬间劈来,几乎让眼睛失明。酒精浓度检测 仪靠近了,张大嘴,呼出一口气,憋气也没用,藏不住秘密的。那玩意儿太灵敏,它依赖酒气以磨砺嗅觉,一只忠诚无比的电子警犬。掏出驾驶执照来,从衣兜里掏 出来,这是一定要被没收的。嘭的闷响,什么飞出去了,或者瘪下去了,软塌塌的。暗红的血迹,在夜晚成为闪闪发亮的棕色油脂。事故现场围起黄色警戒线,地上 有一个用粉笔勾画出来的人体轮廓,蜷缩的模糊人形,一个固执的烙印。他现在很清醒,他喝了酒从来不开车的。肇事司机沮丧的面孔,在路灯下看得很清楚。开车 经过现场,并以正常的速度渐渐远离。肇事司机还在,不得不留在那里,已经越来越远了。 

  6 

  电话铃响的时候,这个人还浸泡在浴缸里。他是有名字的,每个人都有名字,现在他想放松,想忘掉所有事情,包括他自己是谁。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铃声一波一波地触到四壁折返回来,在沉睡过去的白色浴帘上震颤,使人的身体和水一起渗出凉意。从布满浴泡的温水里抽身而出,再裹上浴 巾哆嗦着跑去听电话,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情。身上横流的水渍跟空气是亲密无间的同谋,它们急迫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让冷凝成巨大的气团将人裹挟起来,人会立 即陷入彻骨的昏暗中,随后的反应如同正在遭受凌迟之刑,恨不得一刀过来,做个利落的了结。 
他没有动,他还在浴缸里,只不过仰卧的身子借着水的浮力慢慢斜上来。电话就在墙上挂着,伸手就可以触到。铃声继续响了一会儿,用毛巾把湿手擦干净,浴液滋 生出来的泡沫一个个地爆裂了。接着,手探向电话的方向。不屈不挠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格外漫长,事实上不过持续了十几秒钟。 
一个女声,陌生的。对于熟悉的人他也很难辨别出的,他一向对声音不敏感。记忆在大脑的每个沟壑里急速逡巡,寻找那个可以重合的点。可是,没有。 
语气亲昵。这个电话一定打错了,陌生的酒吧或者餐馆名字,从来没有在他的城市里出现过的名字。他要说明真相,一个陌生人突然介入的破坏力是不可低估的,这 个陌生的声音在激起他本能的防御反应,在不断提示他是谁,他的名字,他的身体,他的浴室,他的一切。听筒从手掌里溜到浴缸前的棉垫上,待他重新握在手中 时,那个女人的声音已经涌了出来。 
想念,是她说的,她说了想念两个字。气息微弱,低落。逐渐靠近,眼睛的相互凝视,呼出的热气。 
电话必须挂断,马上。她是谁?她是谁根本没必要知道,她是陌生人,偶然的闯入者。 
没有停顿,她还在讲,不容他插话。好了,叙旧开始了。有一些共同的名字,出现在任何人的生活中,出现在相似的街道和楼房中,还有互相抄袭的人造景观中。碰 巧这些人生活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时,他们相似的名字只好以大小男女来区分。的确很巧,她提到的这个人他也认识,不,不是认识,而是重名。他想起那个人的 脸。相似的人。独一无二的人。她是谁,还能是谁,一个辨不清声音的同类。墙壁上透出微弱亮光的凿孔,幽暗隐秘的通道。手中忽闪的蜡烛火苗,映照到迎面走来 的人的脸上,暗影飘忽不定,心紧紧地缩了一下。 
仅仅做一个倾听者。他的眼睛开始在那个暗道里适应起来。 
现在可以确定他目前的身份——这个女人的前情人。她结婚了,生子了,时间已经过去七年。随后,将会听到的是痛苦和倾诉,她的悔意以及思念。可是,没有。那 个女人平静得出奇,像讲别人的故事。其实没有什么故事,她的家庭听上去比绝大多数家庭都过得好,好得不需要有波折的故事。补充一点,她只不过今晚不开心, 原因是刚喝了点儿酒,想说话。 
他适当地插话,表示理解,可是没有办法指点迷津,她并不需要。女声恢复了常态,道谢。她竟然道谢,对曾经亲密的人。是的,这没什么难以理解的。除了陌生人,他还能是谁。 
电话挂断了。 

----第一日 作者:阿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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