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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学术经典》 上 (1990年版)

 布狄厄布狄厄 2007-07-01

  王静安先生是中国近代史上很著名的一位学者,对于哲学、美学、文学、历史(包括中国戏曲史)、考古、小学等学科都有专门研究,并作出了开拓性的历史贡献。尤其在历史、考古领域造诣很高,论著丰赡。研究中国近现代的学术思想史,他是一位不可忽视、不能绕过的重镇。
  就是这样一位一流学者,在出版业发达的中国大陆上至今还看不到他的全集出版,而那么多外表华美的东西,什么选集、全集,什么平装本、精装本,却反复出版,放在书店橱窗里,久蒙风尘,无人问津。目睹这种轻重倒置的现象,令人感到悲伤,慨叹不已。!
  现在所能看到的王静安的著述,有台湾出版的全集,但要想得到它却有滔滔大海相隔,且书价高得令我们这些“穷酸”咋舌。40 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过《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搜集较丰,但也不是全集。80年代初,上海古籍书店出版了它的影印本,改名为《王国维遗书》,为读者、研究者提供了方便。但此书是各种单行本的汇辑,目录、页码都未作统一编排,又无标点,阅读、查找、援引都很不方便。即使如此,此书在书店也早已脱销了。几年前,有人曾编辑出版过王静安的美学文学论文选,不长的时间便告售缺,想买的人盼望再版,至今也无消息。
  最近我得到令人高兴的信息:干春松同志和孟彦弘先生合作编选了王静安哲学、美学、文学、历史等方面的文章选集,被选进的文章都进行了标点,并认真加以考订,这是一桩功德无量之事,定会受到学界及广大读者的欢迎。
  在付梓之前,干春松同志命我为序加以评介。此乃嘉惠读者之好事,又是朋友之嘱托与信任,却之不恭,忝为之。
  聂振斌
  1996 年8 月27 日
  编辑说明
  最初编辑这本《王国维学术经典》的缘起是与叶秀山先生的一次闲谈。当时,《哲学动态》杂志拟创办一个反映哲学人物的生活趣闻琐事的栏目,因叶先生写的关于沈有鼎等先生回忆文章很有读者缘,所以我去征求他的意见并希望他给写一则开篇。交谈中不觉话题转到了王国维,特别谈到了王国维的“可爱而不可信”,“可信而不可爱”这些名句,及关于“境界”的诗化概括,认为学术文章之文采对于突出学术观点有画龙点睛的作用。恰好当时我正在翻检清末西学东渐中国人对于叔本华研究、介绍的一些材料,其中王国维的早期学术思想和晚年自沉颐和园与叔氏悲观思想的关系一直引起我的兴趣,因此谈话颇受教益。
  这次谈话后,我便设法搜罗更多的有关王国维的著作来读,但是除了诸家蜂出的《人间词话》和《宋元戏曲史》等几本文艺著作有简体横排标点本问世外,无论是《观堂集林》、《王国维遗书》,还是台湾大通书局的《王国维先生全集》都是影印本,繁体字,无标点,读起来比较费事,坊间并无较全面反映王国维思想的选本问世,遂不揣愚陋,编辑此文集。
  文集的编辑大致是按内容来分的,上卷主要收录哲学、文艺学著作;下卷主要收录历史学著作。因为王国维的治学路径恰好也是由哲学转向文艺最后治历史,这么分也符合历史顺序(其中略有变动)。主要的底本是《王国维遗书》和《观堂集林》,里面的文章,排列顺序原则上也依底本上的先后顺序。为了使读者能全面了解王国维的生平和著作,我们还编制了年谱和著作目录,作为文集的附录。
  本书的编辑充分吸收了前人的成果。特别是参考了周锡山编校的《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 年版),《人间词话》参照了滕咸惠校注的《人间词话新注(修订本)》(齐鲁书社1989 年版),书信参照了吴铎等《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 年版),特致谢意。
  本文集在编缉过程中还得到了许多老师、朋友的帮助。此外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图书馆的轷老师热心帮助查找图书资料,著名美学家聂振斌还专门为本文集作序,均令人不胜感佩。
  编者
  1996 年8 月于北京海淀区新村
  静庵文集自序
  余之研究哲学,始于辛壬之间。癸卯春,始读汗德之《纯理批评》,苦其不可解,读几半而辍。嗣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与叔本华之书为伴侣之时代也。其所尤惬心者,则在叔本华之《知识论》,汗德之说得因之以上窥。然于其人生哲学观,其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亦未尝不心怡神释也。后渐觉其有矛盾之处,去夏所作《<红楼梦>评论》,其立论虽全在叔氏之立脚地,然于第四章内已提出绝大之疑问。旋悟叔氏之说,半出于其主观的气质,而无关于客观的知识。此意于《叔本华及尼采》一文中始畅发之。今岁之春,复返而读汗德之书,嗣今以后,将以数年之力,研究汗德。他日稍有所进,取前说而读之,亦一快也。故并诸杂文刊而行之,以存此二三年间思想上之陈迹云尔。
  光绪三十一年秋八月,海宁王国维自序。
  自序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犬马之齿,已过三十。志学以来,十有馀年,体素羸弱,不能锐进于学。进无师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故十年所造,遂如今日而已。然此十年间进步之迹,有可言焉。夫怀旧之感,恒笃于暮年;进取之方,不容于反顾。余年甫壮,而学未成,冀一篑以为山,行百里而未半。然举前十年之进步,以为后此十年二十年进步之券,非敢自喜,抑亦自策励之一道也。余家在海宁,故中人产也,一岁所入,略足以给衣食。家有书五六箧,除《十三经注疏》为儿时所不喜外,其馀晚自塾归,每泛览焉。十六岁,见友人读《汉书》而悦之,乃以幼时所储蓄之岁朝钱万,购“前四史”于杭州,是为平生读书之始。时方治举子业,又以其间学骈文散文,用力不专,略能形似而己。未几而有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谓学者。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居恒怏怏,亦不能专力于是矣。二十二岁正月,始至上海,主时务报馆,任书记校雠之役。二月而上虞罗君振玉等私立之东文学社成,请于馆主汪君康年,日以午后三小时往学焉。汪君许之,然馆事颇剧,无自习之暇,故半年中之进步,不如同学诸子远甚。夏六月,又以病足归里,数月而愈。愈而复至沪,则时务报馆已闭,罗君乃使治社之庶务,而免其学资。是时社中教师为日本文学士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学,余一日见田冈君之文集中,有引汗德、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顾文学睽隔,自以为终身无读二氏之书之日矣。次年社中兼授数学、物理、化学、英文等,其时担任数学者,即藤田君。君以文学者而授数学,亦未尝不自笑也。顾君勤于教授,其时所用藤泽博士之算术代数两教科书,问题殆以万计,同学三四人者,无一问题不解,君亦无一不校阅也。又一年,而值庚子之变,学社解散。盖余之学于东文学社也,二年有半,而其学英文亦一年有半。时方毕第三读本,乃购第四第五读本,归里自习之。日尽一二课,必以能解为度,不解者且置之。而北乱稍定,罗君乃助以资,使游学于日本。亦从藤田君之劝,拟专修理学。故抵日本后,昼习英文,夜至物理学校习数学。留东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归国。自是以后,遂为独学之时代矣。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而此时为余读书之指导者,亦即藤田君也。次岁春,始读翻尔彭之《社会学》,及文之《名学》、海甫定《心理学》之半。而所购哲学之书亦至,于是暂辍心理学而读巴尔善之《哲学概论》,文特尔彭之《哲学史》。当时之读此等书,固与前日之读英文读本之道无异。幸而已得读日文,则与日文之此类书参照而观之,遂得通其大略。既卒《哲学概论》、《哲学史》,次年始读汗德《纯理批评》。至《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辍不读,而读叔本华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叔氏之书,思精而笔锐。是岁前后读二过,次及于其《充足理由之原则论》、《自然中之意志论》,及其文集等。尤以其《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中《汗德哲学之批评》一篇,为通汗德哲学关键。至二十九岁,更返而读汗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矣。嗣是于汗德之《纯理批评》外,兼及其伦理学及美学。至今年从事第四次之研究,则窒碍更少,而觉其窒碍之处大抵其说之不可持处而已。此则当日志学之初所不及料,而在今日亦得以自慰藉者也。此外如洛克休蒙之书,亦时涉猎及之。近数年来为学之大略如此。顾此五六年间,亦非能终日治学问,其为生活故而治他人之事,日少则二三时,多或三四时,其所用以读书者,日多不逾四时,少不过二时。过此以往则精神涣散,非与朋友谈论,则涉猎杂书。唯此二三时间之读书,则非有大故,不稍间断而已。夫以余境之贫薄,而体之孱弱也,又每日为学时间之寡也,持之以恒,尚能小有所就,况财力精力之倍于余者,循序而进,其所造岂有量哉!故书十年间之进步,非徒以为责他日进步之券,亦将以励今之人使不自馁也。若夫余之哲学上及文学上之撰述,其见识文采亦诚有过人者,此则汪氏中所谓“斯有天致,非由人力,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
  者,固不暇为世告焉。
  自序二
  前篇既述数年间为学之事,兹复就为学之结果述之: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
  今日之哲学界,自赫尔德曼以后,未有敢立一家系统者也。居今日而欲自立一新系统,自创一新哲学,非愚则狂也。近二十年之哲学家,如德之芬德,英之斯宾塞尔,但搜集科学之结果,或古人之说而综合之、修正之耳。此皆第二流之作者,又皆所谓可信而不可爱者也。此外所谓哲学家,则实哲学史家耳。以余之力,加之以学问,以研究哲学史,或可操成功之券。然为哲学家,则不能;为哲学史,则又不喜,此亦疲于哲学之一原因也。
  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因词之成功,而有志于戏曲,此亦近日之奢愿也。然词之于戏曲,一抒情,一叙事,其性质既异,其难易又殊。
  又何敢因前者之成功,而遽冀后者乎?但余所以有志于戏曲者,又自有故。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数。其中之文字,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国朝之作者,虽略有进步,然比诸西洋之名剧,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计。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有志乎是也。
  然目与手不相谋,志与力不相副,此又后人之通病。故他日能为之与否,所不敢知,至为之而能成功与否,则愈不敢知矣。
  虽然,以余今日研究之日浅,而修养之力乏,而遽绝望于哲学及文学,毋乃太早计乎!苟积毕生之力,安知于哲学上不有所得,而于文学上不终有成功之一日乎?即今一无成功,而得于局促之生活中,以思索玩赏为消遣之法,以自逭于声色货利之域,其益固已多矣。诗云:“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此吾辈才弱者之所有事也。若夫深湛之思,创造之力,苟一日集于余躬,则俟诸天之所为欤!俟诸天之所为欤!
  论性
  今吾人对一事物,虽互相反对之议论,皆得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则其事物必非吾人所能知者也。“二加二为四”,“二点之间只可引一直线”,无论何人,未有能反对之者也。因果之相嬗,质力之不灭,无论何人,未有能反对之者也。数学及物理学之所以为最确实之知识者,岂不以此矣乎?今《孟子》之言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曰:“人之性恶。”二者皆互相反对之说也,然皆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然则吾人之于人性固有不可知者在欤?孔子之所以罕言性与命者,固非无故欤?且于人性论中,不但得容反对之说而已,于一人之说中,亦不得不自相矛盾。《孟子》曰:“人之性善,在求其放心而已。”然使之放其心者谁欤?《荀子》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人为)也。”然所以能伪者何故欤?汗德曰:“道德之于人心,无上之命令也。”何以未几而又有根恶之说欤?叔本华曰:“吾人之根本,生活之欲也。”然所谓拒绝生活之欲者,又何自来欤?古今东西之论性,未有不自相矛盾者。使性之为物,如数及空间之性质然,吾人之知之也既确,而其言之也无不同,则吾人虽昌言有论人性之权利可也。试问吾人果有此权利否乎?今论人性者之反对矛盾如此,则性之为物,固不能不视为超乎吾人之知识外也。
  今夫吾人之所可得而知者,一先天的知识,一后天的知识也。先天的知识,如空间时间之形式,及悟性之范畴,此不待经验而生,而经验之所由以成立者。自汗德之知识论出后,今日殆为定论矣。后天的知识乃经验上之所教我者,凡一切可以经验之物皆是也。二者之知识皆有确实性,但前者有普遍性及必然性,后者则不然?然其确实则无以异也。
  今试问性之为物果得从先天中或后天中知之乎?先天中所能知者,知识之形式,而不及于知识之材质,而性固一知识之材质也;若谓于后天中知之,则所知者又非性。何则?吾人经验上所知之性,其受遗传与外部之影响者不少,则其非性之本来面目,固已久矣。故断言之曰:性之为物,超乎吾人之知识外也。
  人性之超乎吾人之知识外,既如斯矣,于是欲论人性者,非驰于空想之域,势不得不从经验上推论之。夫经验上之所谓性,固非性之本,然苟执经验上之性以为性,则必先有善恶二元论起焉。何则?善恶之相对立,吾人经验上之事实也,反对之事实,而非相对之事实也。相对之事实,如寒热、厚薄等是。大热曰“热”,小热曰“寒”。大厚曰“厚”,稍厚曰“薄”。善恶则不然。大善曰“善”,小善非“恶”;大恶曰“恶”,小恶亦非“善”。又积极之事实,而非消极之事实也。有光曰“明”,无光曰“暗”。有有曰“有”,无有曰“无”。善恶则不然。有善曰“善”,无善犹“非恶”;有恶曰“恶”,无恶犹“非善”。惟其为反对之事实,故善恶二者,不能由其一说明之,唯其为积极之事实,故不能举其一而遗其他。故从经验上立论,不得不盘旋于善恶二元论之胯下。然吾人之知识,必求其说明之统一,而决不以此善恶二元论为满足也。于是性善论性恶论,及超绝的一元论(即性无善无不善说,及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说)接武而起。夫立于经验之上以言性,虽所论者非真性,然尚不至于矛盾也。至超乎经验之外而求其说明之统一,则虽反对之说,吾人得持其一,然不至自相矛盾不止。何则?超乎经验之外,吾人固有言论之自由,然至欲说明经验上之事实时,则又不得不自圆其说,而复反于二元论。故古今言性者之自相矛盾,必然之理也。今略述古人论性之说,而暴露其矛盾,世之学者可以观焉。
  我国之言性者古矣。尧之命舜曰:“人心唯危,道心唯微。”仲虺之诰汤曰:“唯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唯天生聪明时乂。”《汤诰》则云:“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犹。”唯后此二说,互相发明,而与霍布士之说若合符节,然人性苟恶而不可以为善,虽聪明之君主,亦无以乂之。而聪明之君主,亦天之所生也,又苟有善之恒性,则岂待君主之绥乂之乎?然则二者非互相豫想,皆不能持其说,且仲虺之于汤,固所谓见而知之者,不应其说之矛盾如此也。二诰之说,不遇举其一面而遗其他面耳。嗣是以后,人又有唱一元之论者。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刘康公所谓“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亦不外《汤诰》之意。至孔子而始唱超绝的一元论,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此但从经验上推论之,故以之说明经验上之事实,自无所矛盾也。
  告子本孔子之人性论,而曰:“生之谓性,性无善无不善也。”又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此说虽为孟子所驳,然实孔子之真意。所谓“湍水”者,性相近之说也。孟子虽攻击之而主性善论;然其说,则有未能贯通者。其山木之喻,曰:“牛山之木尝美矣,..是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昼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此岂人之情也哉!”然则所谓“旦旦伐之”者何欤?所谓“梏亡之”者何欤?无以名之,名之曰“欲”,故曰:“养心莫善于寡欲”。然则所谓“欲”者,何自来欤?若自性出何为而与性相矛盾欤?孟子于是以小体大体说明之曰:“耳目不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顾以心为天之所与,则耳目二者,独非天之所与欤?孟子主性善,故不言耳目之欲之出于性,然其意则正如此,故孟子之性论之为二元论,昭然无疑矣。
  至荀子反对孟子之说而唱性恶论,曰:“礼义法度,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徵也。故圣人化性而起伪。”又曰:“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政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此圣王之治,而礼义之化也。今试去君上之势,无礼义之化;去法政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人民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篇》)吾人且进而评其说之矛盾,其最显著者,区别人与圣人为二是也。且夫圣人独非人也欤哉!常人待圣人出礼义兴,而后出于治,合于善,则夫最初之圣人,即制作礼义者,又安所待欤?彼说礼之所由起,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此礼之所由起也。”(《礼论篇》)则所谓礼义者,亦可由欲推演之,然则胡不曰:“人恶其乱也,故作礼义以分之,”而必曰“先王”何哉?又其论礼之渊源时,亦含矛盾之说。曰:“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子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性恶篇》)然又以三年之丧为称情而立文,曰:“凡生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受其类。今夫大鸟兽,则失亡其群匹,越月逾时,则必反沿,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犹有啁噍之顷焉,然后能去之。
  故有血气之属,莫知于人,故人之于亲也,至死无穷。故曰:说豫娩泽,忧患萃恶,是吉凶忧愉之情之发于颜色者也..”(《礼论篇》)此与《孟子》所谓“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所以告夷之”者何异,非所谓感于自然,不待事而后然者欤?则其非反于性而悖于情明矣。于是荀子性恶之一元论,由自己破灭之。
  人性之论,唯盛于儒教之哲学中,至同时之他学派则无之。约而言之,老、庄主性善,故崇自然;申、韩主性恶,故尚刑名。然在此诸派中,并无争论及之者。至汉而《淮南子》奉老子之说,而唱性善论,其言曰:“清净恬愉,人之性也。”(《人间训》)故曰:“乘舟而惑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夫性,亦人之斗极也。有以自见也,则不失物之情;无以自见也,则动而惑营。”又曰:“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而忘本,合于若性。故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灭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齐俗训》)于是《淮南子》之性善论与《孟子》同,终破裂而为性欲二元论。
  同时董仲舒亦论人性曰:“性之名非生欤?如其生之自然之资之谓性,性者质也。诘性之质于善之名,能中之与?既不能中矣,而尚谓之质善,何哉?故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善与米,人之所继天而成于外,非在天之所为之内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其论法全似《荀子》,而其意则与告子同。然董子亦非能久持此超绝的一元论者。夫彼之形而上学,固阴阳二元论也。其言曰:“阳天之德,阴天之刑,阳常居实位,而行于盛;阴常居空虚,而行于末。”(同,《阳尊阴卑》篇)故曰:“天雨有阴阳之施,人雨亦有贪仁之性。(《深察名号》篇)由此二元论,而一面主性恶之说曰:“民之为言瞑也,弗扶将颠陷猖狂,安能善?”(《深察名号》篇)刘向谓“仲舒作书美荀卿,非无据也。然一面又谓‘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王道通三》篇)又曰:“阴之行不得于春夏,而月之魄常厌于日光,乍全乍伤,天之禁阴如此,安得不损其欲而辍其情以应天?”(《深察名号》篇)夫人受命于天,取仁于天,捐情辍欲,乃合天道,则又近于性善之说。要之,仲舒之说,欲调和孟荀二家,而不免以苟且灭裂终者也。至扬雄出,遂唱性善恶混之二元论。至唐之中叶,伦理学上后提起人性论之问题。韩愈之《原性》,李翱之《复性书》,皆有名于世。愈区别性与情为二,翱虽谓情由性出,而又以为性善而情恶。其根据薄弱实无足言者。至宋之王安石,复绍述告子之说。其《性情论》曰:“性情一也。七情之未发于外,而存于心者,性也。七情之发于外者,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也。
  故性情一也。”又曰:“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无非情;小人之所以为小人者,无非情。情而当于理,则圣贤也;不当于理,则小人也。”同时苏轼亦批评韩愈之说,而唱超绝的一元论,又下善之界说。其《扬雄论》曰:“性者,果泊然而无所为耶?则不当复有善恶之说。苟性之有善恶也,则夫所谓情者,乃吾所谓性也。人生而莫不有饥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于人曰:饥而食,渴而饮,男女之欲,不出于人之性也,可乎?是天下知其不可也。圣人无是,无由以为圣;而小人无是,无由以为恶。圣人以其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御之,而之乎善,小人以是七者御之而之乎恶。由是观之,善恶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所能有也。且夫言性又安以其善恶为哉?虽然,扬雄之论,则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此其所以为异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善恶,而以为善恶之皆出于性而已。
  夫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恶之论,唯天下之所同安者,圣人指以为善,而一人之所独乐者,则名以为恶。天下之人,固将即其所乐而行之,孰知圣人唯以其一人之所独乐,不能胜天下之所同安,是以有善恶之辨也。”(《东坡全集》卷四十七)苏、王二子,盖知性之不能赋以善恶之名,故遁而为此超绝的一元论也。
  综观以上之人性论,除董仲舒外,皆就性论性,而不涉于形而上学之问题。至宋代哲学兴(苏、王二氏,虽宋人,然于周、张之思想全不相涉),而各由其形而上学以建设人性论。周子之语,最为广漠。且《太极图说》曰:“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则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物出矣。”又曰:“诚无为,几善恶。”(《通书·诚几德章》)几者动之微,诚者即前所谓太极也。太极动而后有阴阳,人性动而后有善恶。当其未动时,初无善恶之可言。所谓秀而最灵者,以才言之,而非以善恶言之也。此实超绝的一元论,与苏氏所谓“善恶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所能有者”无异。然周子又谓:“诚者圣人之本,纯粹至善者也。”(《通书·诚上》)然人之本体既善,则其动也何以有善恶之区别乎?
  周子未尝说明之。故其性善之论,实由其乐天之性质与尊崇道德之念出,而非有名学上必然之根据也。
  横渠张子亦由其形而上学而演绎人性论。其言曰:“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正蒙·太和》篇)即谓人之性与太虚同体,善恶之名无自而加之。此张子之本意也。又曰:“气本之虚,则湛而无形;感而生,则聚而有象。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同,《太和》篇)此即海额尔之《辩证法》所谓“由正生反,由反生合”者也。“象”者,海氏之所谓“正”,“对”者“反”也,和解者正反之合也。故曰:“太虚为清,清则无碍。无碍故神,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形。”(同,《太和》篇)“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所不性焉。”(同,《诚明》篇)又曰:“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同上)由是观之,彼于形而上学,立太虚之一元,而于其发现也,分为形神之二元。善出于神,恶出于形,而形又出于神、合于神、故二者之中,神其本体,而形其客形也。故曰:“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同,《参两》篇)然形既从神出,则气质之性,何以与天地之性相反欤?又气质之性,何以不得谓之性欤?此又张子所不能说明也。
  至明道《程子之说》曰:“生生之谓易,此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只是善,便有一个元的意思。元者善之长,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却待他万物自成其性须得。”(《二程全书》卷二)又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同上)由是观之,明道之所谓“性”,兼气而言之。其所谓“善”,乃生生之意,即广义之善,而非孟子所谓“性善”
  之“善”也。故曰:“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有自幼而恶,有自幼而善,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二程全书》卷二)按明道于此语意未明,盖既以生为性,而性中非有善恶二者相对,则当云“善固出于性也,而恶亦不可不谓之出于性”。又当云“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善恶,才说善恶,便不是性”。然明道不敢反对孟子,故为此暧昧之语,然其真意,则正与告子同。然明道他日又混视广义之善与狭义之善,而反覆性善之说。故明道之性论,于宋儒中最为薄弱者也。
  至伊川纠正明道之说,分性与气为二,而唱性善论曰:“性出于天,才出于气。气清则才清,气浊则才浊。才则有善有不善,性则无不善。”(《近思录·道体类》)又曰:“性无不善,而有善有不善者,才也。
  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途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二程全书》卷十九)盖欲主张性善之说,则气质之性之易趋于恶,此说之一大障碍也。于是非置气于性之外,则不能持其说。故伊川之说,离气而言性,则得持其性善之一元论。若置气于性中,则纯然空间的善恶二元论也。
  朱子继伊川之说,而主张理气之二元论。其形而上学之见解曰:“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学的》上)又曰:“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语类》一)而此理,伊川已言之曰:“离阴阳则无道。阴阳,气也,形而下也;道,太虚也,形而上也。”(《性理会通》卷二十六)但于人性上伊川所目为气者,朱子直谓之性。即性之纯乎理者,谓之天地之性。其杂乎气者,谓之气质之性。而二者又非可离而为二也,故曰:“性非气质,则无所寄。气非天性,则无所成。”(《语类》卷四)又曰:“论天地之性,则专主理,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学的》上)而性如水然,气则盛水之器也。故曰:“水皆清也,以净器盛之则清,以不净器盛之则臭,以淤泥之器盛之则浊。”(《语类》卷四)故由朱子之说,理无不善,而气则有善有不善。故朱子之性论,与伊川同,不得不谓之二元论也。
  朱子又自其理气二元论,而演绎其理欲二元论曰:“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性理会通》卷五十)象山陆子起而驳之曰:“天理人欲之分,语极有病。自《礼记》有此言,而后人袭之。《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若是,则动亦是,静亦是,岂有天理物欲之分;动若不是,则静亦不是,岂有动静之间哉!”(《全集》三十五)又驳人心道心之说曰:“心,一也,安得有二心?”(《全集》三十四)此全立于告子之地位,而为超绝的一元论也。然此非象山之真意,象山固绝对的性善论者也。
  其告学者曰:“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
  (《全集》三十四)故曰:“人生皆善,其不善者,迁于物也。”(同,三十二)然试问人之所以迁于物者如何,象山亦归之于气质。曰:“气质偏弱,则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同上)
  故陆子之意,与伊川同,别气于性,而以性为善。若合性与气而言之,则亦为二元论。阳明王子亦承象山之说而言性善,然以格去物欲为致良知之第一大事业。故古今之持性善论,而不蹈于孟子之矛盾者,殆未之有也。
  呜呼!善恶之相对立,吾人经验上之事实也。自生民以来至于今,世界之事变,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政治与道德,宗教与哲学,孰非由此而起乎?故世界之宗教,无不著二神教之色彩。野蛮之神,虽多至不可稽,然不外二种,即有爱而祀之者,有畏而祀之者,即善神与恶神是已。至文明国之宗教,于上帝之外,其不豫想恶魔者殆稀也。在印度之婆罗门教,则造世界之神谓之“梵天(Brahma)”,维持世界者谓之“吠舍那(Aishnu)”,而破坏之者谓之“湿婆(Siva)”。以为今日乃湿婆之治世,梵天与吠舍那之治世已过去矣。其后乃有三位一体之说,此则犹论理学之由二元论而变为超绝的一无论也。迤印度以西,则波斯之火教,立阿尔穆兹(Orrnuzd)与阿利曼(Ahriman)之二神。阿尔穆兹,善神也,光明之神也,平和之神也。阿利曼,则主恶与暗黑及争斗。犹太教之耶和华(Jehovah)与撒旦(Satan),实自此出者也。
  希腊神语中之亚波箩(Apolo)与地哇尼速斯(Dionysus)之关系,亦颇似之。嗣是以后,基督教之理知派,亦承此思想,谓世界万物之形式为神,而其物质则堕落之魔鬼也。暗黑且恶之魔鬼,与光明且善之神相对抗,而各欲加其势力于人,现在之世界,即神与魔鬼之战地也。夫所谓神者,非吾人善性之写像乎?所谓魔鬼者,非吾人恶性之小影乎?他如犹太、基督二教之堕落之说,佛教及基督教之忏悔之说,皆示善恶二性之争斗。盖人性苟善,则堕落之说为妄;既恶矣,又安知堕落之为恶乎?善则无事于忏悔,恶而知所以忏悔,则其善端之存在,又不可诬也。夫岂独宗教而已,历史之所纪述,诗人之所悲歌,又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但前者主纪外界之争,后者主述内界之争,遇此以往,则吾不知其区别也。吾人之经验上善恶二性之相对立如此,故由经验以推论人性者,虽不知与性果有当与否,然尚不与经验相矛盾,故得而持其说也。
  超绝的一无论,亦务与经验上之事实相调和,故亦不见有显著之矛盾。
  至执性善性恶之一元论者,当其就性言性时,以性为吾人不可经验之一物故,故皆得而持其说。然欲以之说明经验,或应用于修身之事业,则矛盾即随之而起。余故表而出之,使后之学者勿徒为此无益之议论也。
  释理
  昔阮文达公作《塔性说》,谓“翻译者但用典中‘性’字以当佛经无得而称之物,而唐人更以经中‘性’字当之”。力言翻译者遇一新义为古语中所无者,必新造一字,而不得袭用似是而非之古语。是固然矣,然文义之变迁,岂独在输入外国新义之后哉!吾人对种种之事物,而发见其公共之处,遂抽象之而为一概念,又从而命之以名。用之既久,遂视此概念为一特别之事物,而忘其所从出。如“理”之概念,即其一也。吾国语中“理”字之意义之变化,与西洋“理”字之意义之变化,若出一辙。今略述之如左:(一)理字之语源《说文解字》第一篇:“理,治玉也。从玉,里声。”段氏玉裁注:“《战国策》:郑人谓玉之未理者为璞,是理为剖析也。”由此类推,而种种分析作用,皆得谓之曰理。郑玄《乐记注》:“理者,分也。”《中庸》所谓“文理密察”,即指此作用也。由此而分析作用之对象,即物之可分析而粲然有系统者,亦皆谓之理。《逸论语》曰:“孔子曰:美哉璠玙!远而望之,免若也;近而视之,瑟若也。”“一则理性,一则孚胜。”此从“理”之本义之动词,而变为名词者也。更推之而言他物,则曰“地理”(《易·系辞》传),曰“腠理”(《韩非子》),曰“色理”,曰“蚕理”,曰“箴理”(《荀子》),就一切物而言之曰“条理”《孟子》)。然则所谓“理”者,不过谓吾心分析之作用,及物之可分析者而已矣。
  其在西洋各国语中,则英语之“Reason”与我国今日“理”字之义大略相同,而与法国语之“Raison”,其语源同出于拉丁语之“Ratio”。此语又自动词“Retus”(思索之意)而变为名词者也。英语又谓推理之能力曰“Discourse”,同时又用为言语之义。此又与意大利语之“Discorso”同出于拉丁语之“Disctrsus”,与希腊语之“Logos”皆有言语及理性之两义者也。其在德意志语,则其表理性也曰“Vernunft”,此由“Vernehmen”之语出。此语非但听字之抽象名词而实谓知言语所传之思想者也。由此观之,古代二大国语及近世三大国语,皆以思索(分合概念之力)之能力,及言语之能力,即他动物之所无而为人类之独有者,谓之曰:理性、Logos(希)、Ratio(拉)、Vernunft(德)、Raison(法)、Reason(英)。而从吾人理性之思索之径路,则下一判断,必不可无其理由。于是拉丁语之Ratio、法语之Raison、英语之Reason 等,于理性外,又有理由之意义。至德语之Vernunft,则但指理性,而理由则别以“Grunde”之语表之。吾国之“理”字,其义则与前者为近,兼有理性与理由之二义,于是“理”之解释,不得不分为广义的及狭义的二种。
  (二)“理”之广义的解释“理”之广义的解释,即所谓“理由”
  是也。天下之物,绝无无理由而存在者。其存在也,必有所以存在之故,此即物之充足理由也。在知识界,则既有所与之前提,必有所与之结论随之;在自然界,则既有所与之原因,必有所与之结果随之。然吾人若就外界之认识,而皆以判断表之,则一切自然界中之原因,即知识上之前提,一切结果,即其结论也。若视知识为自然之一部,则前提与结论之关系,亦得视为因果律之一种。故欧洲上古及中世之哲学,皆不区别此二者,而视为一物。至近世之拉衣白尼志始分晰之,而总名之曰充足理由之原则。于其《单子论》之小诗中,括之为公式曰:“由此原则,则苟无必然,或不得不然之充足理由,则一切事实不能存在,而一切判断不能成立。”汗德亦从其说而立形式的原则与物质的原则之区别。前者之公式曰:“一切命题,必有其论据。”后者之公式曰:“一切事物,必有其原因。”其学派中之克珊范台尔更明言之曰:“知识上之理由(论据)必不可与事实上之理由(原因)相混。前者属名学,后者属形而上学。前者思想之根本原则,后者经验之根本原则也。原因对实物而言,论据则专就吾人之表象言也。”至叔本华而复就充足理由之原则,为深邃之研究,曰:“此原则就客观上言之,为世界普遍之法则;就主观上言之,乃吾人之知力普遍之形式也。”世界各事物,无不入此形式者,而此形式,可分为四种:一、名学上之形式。即从知识之根据之原则者,曰既有前提,必有结论。二、物理学上之形式。即从变化之根据之原则者,曰既有原因,必有结果。三、数学上之形式。此从实在之根据之原则者,曰一切关系,由几何学上之定理定之者,其计算之成绩不能有误。四实践上之形式。曰动机既现,则人类及动物,不能不应其固有之气质,而为惟一之动作。此四者,总名之曰“充足理由之原则”。此四分法中,第四种得列诸第二种之形式之下,但前者就内界之经验言之,后者就外界之经验言之,此其所以异也。要知第一种之充足理由之原则,乃吾人理性之形式,第二种悟性之形式,第三种感性之形式也。此三种之公共之性质,在就一切事物而证明其所以然,及其不得不然。即吾人就所与之结局观之,必有其所以然之理由;就所与之理由观之,必有不得不然之结局。此世界中最普遍之法则也。而此原则所以为世界最普遍之法则者,则以其为吾人之知力之最普遍之形式。故陈北溪(惇)曰:“理有确然不易的意。”临川吴氏(澄)曰:“凡物必有所以然之故,亦必有所当然之则。所以然者理也,所当然者义也。”徵之吾人日日之用语,所谓“万万无此理”,“理不应尔”者,皆指理由而言也。
  (三)“理”之狭义的解释“理”之广义的解释外,又有狭义的解释,即所谓“理性”是也。夫吾人之知识,分为二种:一直观的知识、一概念的知识也。直观的知识,自吾人之感性及悟性得之;而概念之知识,则理性之作用也。直观的知识,人与动物共之;概念之知识,则惟人类所独有。古人所以称人类为理性的动物,或合理的动物者,为此故也。人之所以异于动物,而其势力与忧患且百倍之者,全由于此。动物生活于现在,人则亦生活于过去及未来。动物但求偿其一时之欲,人则为十年百年之计。动物之动作,由一时之感觉决定之,人之动作,则决之于抽象的概念。夫然,故彼之动作,从豫定之计画而不为外界所动,不为一时之利害所摇,彼张目敛手,而为死后之豫备,彼藏其心于不可测度之地,而持之以归于邱墓。且对种种之动机而选择之者,亦惟人为能。何则?吾人惟有概念的知识,故将有为也,将有行也,必先使一切远近之动机,表之以概念,而悉现于意识,然后吾人得递验其力之强弱,而择其强者而从之。动物则不然,彼等所能觉者,现在之印象耳。惟现在之苦痛之恐怖心,足以束缚其情欲,逮此恐怖心久而成为习惯,遂永远决定其行为,谓之曰“驯扰”。故感与觉,人与物之所同;思与知,则人之所独也。动物以振动表其感情及性质,人则以言语传其思想,或以言语掩盖之。故言语者,乃理性第一之产物,亦其必要之器官也。此希腊及意大利语中所以以一语表理性及言语者也。此人类特别之知力,通古今东西皆谓之曰“理性”,即指吾人自直观之观念中,造抽象之概念,及分合概念之作用。自希腊之柏拉图、雅里大德勒,至近世之洛克、拉衣白尼志,皆同此意。其始混用之者,则汗德也。汗德以理性之批评,为其哲学上之最大事业,则其对理性之概念,则有甚暧昧者。彼首分理性为纯粹及实践二种。纯粹理性,指知力之全体,殆与知性之意义无异。彼于《纯粹理性批判》之《绪论》中曰:“理性者,吾人知先天的原理的能力是也。”实践理性,则谓合理的意志之自律。自是“理性”二字,始有特别之意义,而其所谓纯粹理性中,又有狭义之理性。其下狭义理性之定义也,亦互相矛盾。彼于理性与悟性之别,实不能深知,故于《先天辨证论》中曰:“理性者,吾人推理之能力。”(《纯理批评》第五版三百八十六页)又曰:“单纯判断,则悟性之所为也。”(同,九十四页)叔本华于《汗德哲学之批评》中曰:“由汗德之意,谓若有一判断,而有经验的、先天的、或超名学的根据,则其判断乃悟性之所为;如其根据而为名学的,如名学上之推理式等,则理性之所为也。”此外尚有种种之定义,其义各不同,其对悟性也,亦然。要之,汗德以通常所谓理性者谓之悟性,而与理性以特别之意义,谓吾人于空间及时间中,结合感觉以成直观者,感性之事;而结合直观而为自然界之经验者,悟性之事;至结合经验之判断,以为形而上学之知识者,理性之事也。自此特别之解释,而汗德以后之哲学家,遂以理性为吾人超感觉之能力,而能直知本体之世界及其关系者也。特如希哀林、海额尔之徒,乘云驭风而组织理性之系统。然于吾人之知力中果有此能力否?本体之世界果能由此能力知之否?均非所问也。至叔本华出,始严立悟性与理性之区别。彼于《充足理由》之论文中,证明直观中已有悟性之作用存。吾人有悟性之作用,斯有直观之世界,有理性之作用而始有概念之世界。故所谓理性者,不过制造概念及分合之之作用而已。由此作用,吾人之事业,已足以远胜于动物。至超感觉之能力,则吾人所未尝经验也。彼于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及《充足理由》之论文中辨之累干万言,然后“理性之概念”灿然复明于世。《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
  谓理也,义也。”程子曰:“性即理也。”其对理之概念,虽于名学的价值外更赋以伦理学的价值,然就其视理为心之作用时观之,固指理性而言者也。
  (四)“理”之客观的假定由上文观之,“理”之解释,有广狭二义。广义之理是为理由,狭义之理则理性也。充足理由之原则,为吾人知力之普遍之形式,理性则知力作用之一种。故二者皆主观的而非客观的也。然古代心理上之分析未明,往往视理为客观上之物,即以为离吾人之知力而独立,而有绝对的实在性者也。如希腊古代之额拉吉来图,谓天下之物,无不生灭变化,独生灭循环之法则,乃永远不变者。额氏谓之曰“天运”,曰“天秩”,又曰“天理(Logos)”。至斯多噶派更绍述此思想,而以指宇宙之本体,谓生产宇宙及构造宇宙之神,即普遍之理也。一面生宇宙之实质,而一面赋以形式。故神者,自其有机的作用言之,则谓之创造及指导之理;自其对个物言之,则谓之统辖一切之命;自其以普遍决定特别言之,则谓之序;自其有必然性言之,则谓之运。近世希腊哲学史家灾尔列尔之言曰:由斯多噶派之意,则所谓天心、天理、天命、天运、天然、天则,皆一物也。故其所谓“理”,兼有理、法、命、运四义,与额拉吉来图同。但于开辟论之意义外,兼有实体论之意义,此其相异者也。希腊末期之斐洛,与近世之初之马尔白兰休亦皆有此“理即神也”之思想。此理之自主观的意义,而变为客观的意义者也。更返而观吾中国之哲学,则理之有客观的意义,实自宋人始。
  《易·说卦》传曰:“将以顺性命之理。”固以“理”为性中之物。《孟子》亦既明言“理”为心之所同然矣。而程子则曰:“在物为理。”又曰:“万物各具一理,而万理同出一原。”此“原”之为心为物,程子不言,至朱子直言之曰:“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至万物之有理,存于人心之有知,此种思想,固朱子所未尝梦见也。于是理之渊源,不得求诸外物,于是谓“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又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附焉。”于是对周子之“太极”而与以内容曰:“‘太极’不过一个‘理’字。”万物之理,皆自此客观的大理出,故曰:“物物各具此理,而物物各异其用,然莫非理之流行也。”又《语类》云“问天与命,性与理四者之别,天则就其自然者言之,命则就其流行而赋于物者言之,性则就其全体而万物所得以为生者言之,理则就其事事物物各有其则者言之。到得合而言之,则天即理也,命即性也,性即理也。
  是如此否?曰:‘然。’”故朱子之所谓“理”,与希腊斯多噶派之所谓“理”,皆预想一客观的理,存于生天、生地、生人之前,而吾心之理,不过其一部分而已。于是理之概念,自物理学上之意义出,至宋以后,而遂得形而上学之意义。
  (五)“理”之主观的性质如上所述,“理”者主观上之物也。故对朱子之实在论,而有所谓观念论者起焉。夫孟子既以“理”为心之所同然,至王文成则明说之曰:“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我国人之说“理”者,未有深切著明如此者也。其在西洋,则额拉吉来图及斯多噶派之理说,固为今日学者所不道。即充足理由原则之一种,即所谓因果律者,自雅里大德勒之范畴说以来,久视为客观上之原则。然希腊之怀疑派驳之于先,休蒙论之于后,至汗德、叔本华,而因果律之有主观的性质,遂为不可动之定论。休蒙谓因果之关系,吾人不能直观之,又不能证明之者也。
  凡吾人之五官所得直观者,乃时间上之关系,即一事物之续他事物而起之事实是也。吾人解此连续之事物为因果之关系,此但存于吾人之思索中,而不存于事物。何则?吾人于原因之观念中,不能从名学上之法则而演绎结果之观念,又结果之观念中,亦不含原因之观念,故因果之关系,决非分析所能得也。其所以有因果之观念者,实由观念联合之法则而生,即由观念之互相连续者,屡反复于吾心,于是吾人始感其间有必然之关系,遂疑此关系亦存于客观上之外物。易言以明之,即自主观上之必然的关系,转而视为客观上之必然的关系,此因果之观念之所由起也。汗德力拒此说,而以因果律为悟性先天之范畴,而非得于观念联合之习惯。然谓宇宙不能赋吾心以法则,而吾心实与宇宙以法则,则其视此律为主观的而非客观的,实与休蒙同也。此说至叔本华而更精密证明之。叔氏谓吾人直观时,已有悟性(即自果推因之作用)之作用行乎其间。当一物之呈于吾前也,吾人所直接感之者,五官中之感觉耳。由此主观上之感觉,进而求其因于客观上之外物,于是感觉遂变而为直观,此因果律之最初之作用也。由此主观与客观间之因果之关系,而视客观上之外物,其间亦皆有因果之关系,此于先天中预定之者也。而此先天中之所预定,所以能于后天中证明之者,则以此因果律乃吾人悟性之形式,而物之现于后天中者,无不入此形式。故其《充足理由》论文之所陈述,实较之汗德之说更为精密完备也。夫以充足理由原则中之因果律,即事实上之理由,独全属吾人主观之作用,况知识上之理由,及吾人知力之一种之理性乎。要之,以理为有形而上学之意义者,与《周易》及毕达哥拉斯派以数为有形而上学之意义同,自今日视之,不过一幻影而已矣。
  由是观之,则所谓“理”者,不过“理性”、“理由”二义,而二者皆主观上之物也。然则古今东西之言“理”者,何以附以客观的意义乎?曰:此亦有所自。盖人类以有概念之知识,故有动物所不能者之利益,而亦陷于动物不能陷之误谬。夫动物所知者,个物耳。就个物之观念,但有全偏明昧之别,而无正误之别。人则以有概念,故从此犬彼马之个物之观念中,抽象之而得“犬”与“马”之观念;更从犬、马、牛、羊及一切跂行喙息之观念中,抽象之而得“动物”之观念;更合之植物、矿物而得“物”之观念。夫所谓“物”,皆有形质可衡量者也。而此外尚有不可衡量之精神作用,而人之抽象力进而不已,必求一语以赅括之,无以名之,强名之曰“有”。然离心与物之外,非别有所谓“有”也;离动、植、矿物以外,非别有所谓“物”也;离犬、马、牛、羊及一切跂行喙息之属外,非别有所谓“动物”也;离此犬彼马之外,非别有所谓“大”与“马”也。所谓“马”者,非此马即彼马,非白马即黄马、骊马,如谓个物之外,别有所谓“马”者,非此非彼非黄非骊非他色,而但有马之公共之性质,此亦三尺童子之所不能信也。故所谓“马”者,非实物也,概念而已矣。而概念之不甚普遍者,其离实物也不远,故其生误解也不多。至最普遍之概念,其初固亦自实物抽象而得,逮用之既久,遂忘其所自出,而视为表特别之一物,如上所述“有”之概念是也。夫离心物二界,别无所谓“有”,然古今东西之哲学,往往以“有”为有一种之实在性。在我中国,则谓之曰“太极”,曰“玄”,曰“道”,在西洋则谓之曰“神”。及传衍愈久,遂以为一自证之事实,而若无待根究者,此正柏庚所谓“种落之偶像”,汗德所谓“先天之幻影”。人而不求真理则已,人而唯真理之是求,则此等谬误,不可不深察而明辨之也。“理”之概念,亦岂异于此。其在中国语中,初不过自物之可分析而有系统者,抽象而得此概念,辗转相借,而遂成朱子之理,即太极说。其在西洋,本但有理由及理性之二义,辗转相借,而前者生斯多噶派之宇宙大理说,后者生汗德以降之超感的理性说。所谓由灯而之槃,由烛而之钥,其去理之本义,固已远矣。此无他,以理之一语为不能直观之概念,故种种误谬,得附此而生也。而所谓“太极”,所谓“宇宙大理”,所谓“超感的理性”,不能别作一字,而必借“理”字以表之者,则又足以证此等观念之不存于直观之世界,而惟寄生于广漠暗昧之概念中。易言以明之,不过一幻影而已矣。故为之考其语源,并其变迁之迹,且辨其性质之为主观的而非客观的,世之好学深思之君子,其亦有取于此欤?
  由上文观之,则“理”之意义,以理由而言,为吾人知识之普遍之形式;以理性而言,则为吾人构造概念及定概念间之关系之作用,而知力之一种也。故“理”之为物,但有主观的意义,而无客观的意义。易言以明之,即但有心理学上之意义,而无形而上学上之意义也。然以理性之作用,为吾人知力作用中之最高者,又为动物之所无,而人之所独有。于是但有心理学上之意义者,于前所述形而上学之意义外,又有伦理学上之意义。此又中外伦理学之所同,而不可不深察而明辨之者也。
  “理”之有伦理学上之意义,自《乐记》始。《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此天理对人欲而言,确有伦理上之意义。然则所谓“天理”果何物欤?
  案《乐记》之意,与《孟子》小体大体之说极相似。今援《孟子》之说以解之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由此观之,人所以引于物者,乃由不思之故。而思(定概念之关系)者,正理性之作用也。然则《乐记》之所谓“天理”,固指理性言之,然理性者,知力之一种。故理性之作用,但关于真伪,而不关于善恶。然在古代,真与善之二概念之不相区别,故无足怪也。
  至宋以降,而理欲二者,遂为伦理学上反对之二大概念。程子曰:“人心莫不有知,蔽于人欲,则亡天理矣。”上蔡谢氏曰:“天理与人欲相对,有一分人欲,即灭却一分天理,存一分天理,即胜得一分人欲。”
  于是“理”之一字,于形而上学之价值(实在)外,兼有伦理学上之价值(善)。其间惟朱子与国朝婺源戴氏之说,颇有可味者。朱子曰:“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又曰:“天理人欲,分数有多少。天理本多,人欲也便是天理里面做出来。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戴东原氏之意与朱子同,而颠倒其次序而言之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又曰:“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朱子所谓“安顿得好”,与戴氏所谓“絜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者,则其视理也,殆以“义”字、“正”字、“恕”字解之。于是“理”之一语,又有伦理学上之价值。其所异者,惟朱子以理为人所本有,而安顿之不恰好者,则谓之欲;戴氏以欲为人所本有,而安顿之使无爽失者理也。
  其在西洋之伦理学中亦然。柏拉图分人性为三品:一曰嗜欲,二曰血气,三曰理性。而以节制嗜欲与血气,而成克己与勇毅二德为理性之任。谓理性者,知识与道德所税驾之地也。厥后斯多噶派亦以人性有理性及感性之二原质,而德之为物,只在依理而克欲。故理性之语,亦大染伦理学之色彩。至近世汗德而遂有实践理性之说。叔本华于其《汗德哲学批评》中,极论之曰:“汗德以爱建筑上之配偶,故其说纯粹理性也,必求其匹偶。”而说实践理性,而雅里大德勒之“Nous praktikos”与烦琐哲学之“ Intellectus practicus”(皆实践知力之义)二语,已为此语之先导,然其意与二者大异。彼以理性为人类动作之伦理的价值之所由生,谓一切人之德性,及高尚神圣之行,皆由此出,而无待于其他。故由彼之意,则合理之动作,与高尚神圣之动作为一,而私利惨酷卑陋之动作,但不合理之动作而已。然不问时之古今、地之东西,一切国语皆区别此二语(理性与德性)即在今日,除少数之德意志学者社会外,全世界之人,犹执此区别。夫欧洲全土所视为一切德性之模范者,非基督教之开祖之生活乎?如谓彼之生活为人类最合理之生活,彼之教训示人以合理的生活之道,则人未有不议其大不敬者也。今有人焉,从基督之教训,而不计自己之生活,举其所有以拯无告之穷民,而不求其报,如此者,人固无不引而重之,然孰敢谓其行为为合理的乎?或如阿诺尔特以无上之勇,亲受敌人之刃,以图其国民之胜利者,孰得谓之合理的行为乎?又自他方面观之,今有一人焉,自幼时以来,深思远虑,求财产与名誉,以保其一身及妻子之福祉。彼舍目前之快乐,而忍社会之耻辱,不寄其心于美学及哲学等无用之事业,不费其日于不急之旅行,而以精确之方法,实现其身世之目的,彼之生涯,虽无害于世,然终其身无一可褒之点。然孰不谓此种俗子,有非常之推理力乎?又设有一恶人焉,以卑劣之策猎取富贵,甚或盗国家而有之,然后以种种诡计,蚕食其邻国,而为世界之主。彼其为此也,坚忍果戾而不夺于正义及仁爱之念,有妨彼之计画者,翦之、除之、屠之、刈之,而无所顾,驱亿万之民于刀锯缧绁而无所悯,然且厚酬其党类及助己者而无所吝,以达其最大之目的。孰不谓彼之举动,全由理性出者乎?当其设此计画也,必须有最大之悟性,然执行此计画,必由理性之力。此所谓实践理性者非欤?将谨慎与精密,深虑与先见,马启万里所以描写君主者,果不合理的欤?夫人知其不然也,要知大恶之所由成,不由于其乏理性,而反由与理性同盟之故。故汗德以前之作者,皆以良心为伦理的冲动之源,以与理性相对立。卢梭于其《哀美耳》中,既述二者之区别,即雅里大德勒亦谓德性之根源,不存于人性之合理的部分,而存于其非理的部分。
  基开碌所谓理性者,罪恶必要之手段、其意亦谓此也。何则?理性者,吾人构造概念之能力也。而概念者,乃一种普遍而不可直观之观念,而以言语为之记号,此所以使人异于禽犬,而使于圆球上占最优之位置者也。盖禽犬常为现在之奴隶,而人类则以有理性之故,能合人生及世界之过去未来而统计之,故能不役于现在,而作有计划有系统之事业,可以之为善,亦可以之为恶。而理性之关于行为者,谓之实践理性,故所谓实践理性者,实与拉丁语之“Prudentra (谨慎小心)”相似,而与伦理学上之善,无丝毫之关系者也。
  吾国语中之“理”字,自宋以后,久有伦理学上之意义,故骤闻叔本华之说,固有未易首肯者。然“理”之为义除理由、理性以外,更无他解。若以理由言,则伦理学之理由,所谓动机是也。一切行为,无不有一物焉为之机括,此机括或为具体的直观,或为抽象的概念,而其为此行为之理由,则一也。由动机之正否,而行为有善恶,故动机虚位也,非定名也。善亦一动机,恶亦一动机,理性亦然。理性者,推理之能力也。为善由理性,为恶亦由理性,则理性之但为行为之形式,而不足为行为之标准,昭昭然矣。惟理性之能力,为动物之所无,而人类之所独有,故世人遂以形而上学之所谓真,与伦理学之所谓善,尽归诸理之属性。不知理性者,不过吾人知力之作用,以造概念,以定概念之关系,除为行为之手段外,毫无关于伦理上之价值。其所以有此误解者,由“理”之一字,乃一普遍之概念故。此又前篇之所极论,而无待赘述者也。
  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
  自十九世纪以降,教育学蔚然而成一科之学。溯其原始,则由德意志哲学之发达是已。当十八世纪之末叶,汗德始由其严肃论之伦理学而说教育学,然尚未有完全之系统。厥后海尔巴德始由自己之哲学,而组织完全之教育学。同时德国有名之哲学家,往往就教育学有所研究,而各由其哲学系统以创立自己之教育学。裴奈楷然也,海额尔派之左右翼亦然也。此外专门之教育学家,其窃取希哀林及休来哀尔、马黑尔之说以构其学说者亦不少,独无敢由叔本华之哲学,以组织教育学者。何则?彼非大学教授也,其生前之于学界之位置,与门弟子之数,决非两海氏之比。其性行之乖僻,使人人视之若蛇蝎。然彼终其身索居于法兰克福特,非有一亲爱之朋友也,殊如其哲学之精神与时代之精神相反对,而与教育学之以增进现代之文明为宗旨者,俨然有持方柄入圆凿之势。然叔氏之学说,果与现代之文明不相并立欤?即令如是,而此外叔氏所贡献于教育学者,竟不足以成一家之说欤?抑真理之战胜必待于后世,而旷世之天才不容于同时,如叔本华自己之所说欤?至十九世纪之末,腓力特尼采始公一著述曰《教育家之叔本华》。然尼采之学说,为世人所诟病,亦无以异于昔日之叔本华,故其说于普通之学界中,亦非有伟大之势力也。尼氏此书,余未得见,不揣不敏,试由叔氏之哲学说以推绎其教育上之意见。其条目之详细,或不如海、裴诸氏,至其立脚地之坚固确实,用语之精审明晰,自有哲学以来殆未有及叔氏者也。呜呼!《充足理由》之出版已九十有一年,《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之出版八十有七年,《伦理学之二大问题》之出版,亦六十有五年矣。而教育学上无奉叔氏之说者,海氏以降之逆理说,乃弥满充塞于教育界。譬之歌白尼既出,而犹奉多禄某之天文学;生达维之后,而犹言斯他尔之化学,不亦可哀也欤!夫哲学,教育学之母也。彼等之哲学,既鲜确实之基础,欲求其教育学之确实,又乌可得乎!兹略述叔氏之哲学说,与其说之及于教育学之影响,世之言教育学可以观焉。
  哲学者,世界最古之学问之一,亦世界进步最迟之学问之一也。自希腊以来,至于汗德之生,二千余年,哲学上之进步几何?自汗德以降,至于今百有余年,哲学上之进步几何?其有绍述汗德之说,而正其误谬,以组织完全之哲学系统者,叔本华一人而已矣。而汗德之学说,仅破坏的,而非建设的。彼憬然于形而上学之不可能,而欲以知识论易形而上学,故其说仅可谓之哲学之批评,未可谓之真正之哲学也。叔氏始由汗德之知识论出而建设形而上学,复与美学伦理学以完全之系统,然则视叔氏为汗德之后继者,宁视汗德为叔氏之前驱者为妥也。兹举叔氏哲学之特质如下:汗德以前之哲学家,除其最少数外,就知识之本质之问题,皆奉素朴实在论。即视外物为先知识而存在,而知识由经验外物而起者也。故于知识之本质之问题上,奉实在论者,于其渊源之问题上,不得不奉经验论,其有反对此说者,亦未有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者也。汗德独谓吾人知物时,必于空间及时间中,而由因果性(汗德举此等性,其数凡十二,叔本华仅取此性)整平之。然空间时间者,吾人感性之形式;而因果性者,吾人悟性之形式。此数者皆不待经验而存,而构成吾人之经验者也。故经验之世界,乃外物之入于吾人感性悟性之形式中者,与物之自身异。物之自身,虽可得而思之,终不可得而知之,故吾人所知者,唯现象而已。此与休蒙之说,其差只在程度,而不在性质。即休蒙以因果性等出于经验,而非有普遍性及必然性,汗德以为本于先天,而具此二性,至于对物之自身,则皆不能赞一词。故如以休蒙为怀疑论者乎,则汗德之说,虽欲不谓之怀疑论不可得也。叔本华于知识论上奉汗德之说曰:“世界者,吾人之观念也。”一切万物,皆由充足理由之原理决定之,而此原理,吾人知力之形式也。物之为吾人所知者,不得不入此形式,故吾人所知之物,决非物之自身,而但现象而已。易言以明之,吾人之观念而已。然则物之自身,吾人终不得而知之乎?叔氏曰:“否”。他物则吾不可知,若我之为我,则为物之自身之一部,昭昭然矣。而我之为我,其现于直观中时,则块然空间及时间中之一物,与万物无异。
  然其现于反观时,则吾人谓之意志而不疑也。而吾人反观时,无知力之形式行乎其间,故反观时之我,我之自身也。然则我之自身,意志也。
  而意志与身体,吾人实视为一物,故身体者,可谓之意志之客观化,即意志之入于知力之形式中者也。吾人观我时,得由此二方面,而观物时,只由一方面,即唯由知力之形式中观之。故物之自身,遂不得而知。然由观我之例推之,则一切物之自身,皆意志也。叔本华由此以救汗德批评论之失,而再建形而上学。于是汗德矫休蒙之失,而谓经验的世界,有超绝的观念性与经验的实在性者。至叔本华而一转,即一切事物,由叔本华氏观之,实有经验的观念性而有超绝的实在性者也。故叔本华之知识论,自一方面观之,则为观念论;自他方面观之,则又为实在论。
  而彼之实在论,与昔之素朴实在论异,又昭然若揭矣。
  古今之言形而上学及心理学者,皆偏重于知力之方面。以为世界及人之本体,知力也。自柏拉图以降,至于近世之拉衣白尼志,皆于形而上学中持此主知论。其间虽有若圣奥额斯汀谓一切物之倾向与吾人之意志同,有若汗德于其《实理批评》中说意志之价值,然尚未得为学界之定论。海尔巴德复由主知论以述系统之心理学,而由观念及各观念之关系以说明一切意识中之状态。至叔本华出而唱主意论。彼既由吾人之自觉,而发现意志为吾人之本质,因之以推论世界万物之本质矣。至是复由经验上证明之,谓吾人苟旷观生物界与吾人精神发达之次序,则意志为精神中之第一原质,而知力为其第二原质,自不难知也。植物上逐日光,下趋土浆,此明明意志之作用,然其知识安在?下等动物之于饮食男女,好乐而恶苦也,与吾人同。此明明意志之作用,然其知识安在?
  即吾人之坠地也,初不见有知识之迹,然且呱呱而啼饥,瞿瞿而索母,意志之作用,早行乎其间。若就知力上言之,弥月而始能视,于是始见有悟性之作用;三岁而后能言,于是始见有理性之作用。知力之发达,后于意志也。如此就实际言之,则知识者,实生于意志之需要。一切生物,其阶级愈高,其需要愈增,而其所需要之物亦愈精,而愈不易得,而其知力亦不得不应之而愈发达。故知力者,意志之奴隶也。由意志生,而还为意志用者也。植物所需者,空气与水耳。之二者,无乎不在,得自来而自取之,故虽无知识可也。动物之食物,存乎植物及他动物,又各动物各有特别之嗜好,不得不由己力求之,于是悟性之作用生焉。至人类所需,则其分量愈多,其性质愈贵,其数愈杂。悟性之作用,不足应其需,始生理性之作用,于是知力与意志二者始相区别。至天才出,而知力遂不复为意志之奴隶,而为独立之作用。然人之知力之所由发达由于需要之增,与他动物固无以异也,则主知说之心理学,不足以持其说,不待论也。心理学然,形而上学亦然。而叔氏之他学说,虽不慊于今人,然于形而上学心理学,渐有趋于主意论之势,此则叔氏之大有造于斯二学者也。于是叔氏更由形而上学进而说美学。夫吾人之本质,既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何则?
  生活者非他,不过自吾人之知识中所观之意志也。吾人之本质,既为生活之欲矣。故保存生活之事,为人生之唯一大事业。且百年者,寿之大齐。过此以往,吾人所不能暨也。于是向之图个人之生活者,更进而图种姓之生活,一切事业,皆起于此。吾人之意志,志此而已;吾人之知识,知此而已。既志此矣,既知此矣,于是满足与空乏、希望与恐怖,数者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目之所观、耳之所闻、手足所触、心之所思,无往而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终身仆仆而不知所税驾者,天下皆是也。然则,此利害之念,竟无时或息欤?吾人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竟不获一时救济欤?曰:有。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何则?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夫空间时间,既为吾人直观之形式。物之现于空间皆并立,现于时间者皆相续,故现于空间时间者,皆特别之物也。既视为特别之物矣,则此物与我利害之关系,欲其不生于心,不可得也。若不视此物为与我有利害之关系,而但观其物,则此物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叔氏谓之曰“实念”。故美之知识,实念之知识也。而美之中,又有优美与壮美之别。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关系,而玩之而不厌者,谓之曰优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唯由知识冥想其理念者,谓之曰壮美之感情。然此二者之感吾人也,因人而不同,其知力弥高,其感之也弥深。独天才者,由其知力之伟大,而全离意志之关系,故其观物也,视他人为深,而其创作之也,与自然为一。故美者,实可谓天才之特殊物也。若夫终身局于利害之桎梏中,而不知美之为何物者,则滔滔皆是。且美之对吾人也,仅一时之救济,而非永远之救济,此其伦理学上之拒绝意志之说,所以不得已也。
  吾人于此,可进而窥叔氏之伦理学。从叔氏之形而上学,则人类于万物同一意志之发现也。其所以视吾人为一个人,而与他人物相区别者,实由知力之蔽。夫吾人之知力,既以空间时间为其形式矣,故凡现于知力中者,不得不复杂。既复杂矣,不得不分彼我。然就实际言之,实同一意志之客观化也。易言以明之,即意志之入于观念中者,而非意志之本质也。意志之本质,一而已矣。故空间时间二者,用婆罗门及佛教之语言之,则曰:“摩耶之网”,用中世哲学之语言之,则曰“个物化之原理”也。自此原理,而人之视他人及物也,常若与我无毫发之关系。
  苟可以主张我生活之欲者,则虽牺牲他人之生活之欲以达之,而不之恤,斯之谓“过”。其甚者,无此利己之目的,而惟以他人之苦痛为自己之快乐,斯为之“恶”。若一旦超越此个物化之原理,而认人与己皆此同一之意志,知己所弗欲者,人亦弗欲之。各主张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于是有正义之德。更进而以他人之快乐,为己之快乐,他人之苦痛,为己之苦痛,于是有博爱之德。于正义之德中,己之生活之欲已加以限制。至博爱,则其限制又加甚焉。故善恶之别,全视拒绝生活之欲之程度以为断:其但主张自己之生活之欲,而拒绝他人之生活之欲者,是为“过”与“恶”;主张自己,亦不拒绝他人者,谓之“正义”;稍拒绝自己之欲,以主张他人者,谓之“博爱”。然世界之根本,以存于生活之欲之故,故以苦痛与罪恶充之。而在主张生活之欲以上者,无往而非罪恶。故最高之善,存于灭绝自己生活之欲,且使一切生物皆灭绝此欲,而同入于涅槃之境。此叔氏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也。此绝对的博爱主义与克己主义,虽若有严肃论之观,然其说之根柢,存于意志之同一之说,由是而以永远之正义,说明为恶之苦与为善之乐。故其说,自他方面言之,亦可谓立于快乐论及利己主义之上者也。
  叔氏于其伦理学之他方面,更调和昔之自由意志论及定业论。谓意志自身,绝对的自由也。此自由之意志,苟一旦有所决而发见于人生及其动作也,则必为外物所决定,而毫末不能自由。即吾人有所与之品性,对所与之动机,必有所与之动作随之。若吾人对所与之动机,而欲不为之动乎?抑动矣,而欲自异于所与之动作乎?是犹却走而恶影,击鼓而欲其作金声也,必不可得之数也。盖动机律之决定吾人之动作也,与因果律之决定物理界之现象无异,此普遍之法则也,必然之秩序也。故同一之品性,对同一之动机,必不能不为同一之动作。故吾人之动作,不过品性与动机二者感应之结果而已。更自他方面观之,则同一之品性,对种种之动机,其动作虽殊,仍不能稍变其同一之方向,故德性之不可以言语教也与美术同。苟伦理学而可以养成有德之人物,然则大诗人及大美术家,亦可以美学养成之欤?有人于此,而有贪戾之品性乎?其为匹夫,则御人于国门之外可也;浸假而为君主,则掷千万人之膏血,以征服宇宙可也;浸假而受宗教之感化,则摩顶放踵,弃其生命国土,以求死后之快乐可也。此数者,其动作不同,而其品性则绝不稍异,此岂独他人不能变更之哉!即彼自己,亦有时痛心疾首而无可如何者也。故自由之意志,苟一度自决,而现于人生之品性以上,则其动作之必然,无可讳也。仁之不能化而为暴,暴之不能化而为仁。与鼓之不能作金声,钟之不能作石声无以异。然则吾人之品性遂不能变化乎?叔氏曰:“否”。吾人之意志,苟欲此生活而现于品性以上,则其动作有绝对的必然性,然意志之欲此与否,或不欲此而欲彼,则有绝对的自由性者也。吾人苟有此品性,则其种种之动作,必与其品性相应。然此气质非他,吾人之所欲而自决定之者也。然欲之与否,则存于吾人之自由。于是吾人有变化品性之义务,虽变化品性者,古今曾无几人,然品性之所以能变化,即意志自由之征也。然此变化,仅限于超绝的品性,而不及于经验的品性。由此观之,叔氏于伦理学上持经验的定业论,与超绝的自由论,与其于知识论上持经验的观念论,与超绝的实在论无异。此亦自汗德之伦理学出,而又加以系统的说明者也。由是叔氏之批评善恶也,亦带形式论之性质。即谓品性苟善,则其动物之结果如何,不必问也。若有不善之品性,则其动物之结果,虽或有益无害,然于伦理学上,实非有丝毫之价值者也。
  至叔氏哲学全体之特质,亦有可言者。其最重要者,叔氏之出发点在直观(即知觉),而不在概念是也。盖自中世以降之哲学,往往从最普遍之概念立论,不知概念之为物本由种种之直观抽象而得者。故其内容,不能有直观以外之物,而直观既为概念,以后亦稍变其形,而不能如直观自身之完全明晰。一切谬妄,皆生于此。而概念之愈普遍者,其离直观愈远,其生谬妄愈易。故吾人欲深知一概念,必实现之于直观,而以直观代表之而后可。若直观之知识,乃最确实之知识,而概念者,仅为知识之记忆传达之用,不能由此而得新知识,。真正之新知识,必不可不由直观之知识,即经验之知识中得之。然古今之哲学家往往由概念立论,汗德且不免此,况他人乎!特如希哀林、海额尔之徒,专以概念为哲学上唯一之材料,而不复求之于直观,故其所说,非不庄严宏丽,然如蜃楼海市,非吾人所可驻足者也。叔氏谓彼等之哲学曰“言语之游戏”,宁为过欤?叔氏之哲学则不然。其形而上学之系统,实本于一生之直观所得者,其言语之明晰,与材料之丰富,皆存于此。且彼之美学、伦理学中,亦重直观的知识,而谓于此二学中,概念的知识无效也。故其言曰:“哲学者,存于概念而非出于概念,即以其研究之成绩,载之于言语(概念之记号)中,而非由概念出发者也。”叔氏之哲学所以凌轹古今者,其渊源实存于此。彼以天才之眼,观宇宙人生之事实,而于婆罗门、佛教之经典及柏拉图、汗德之哲学中,发见其观察之不谬,而乐于称道之。然其所以构成彼之伟大之哲学系统者,非此等经典及哲学,而人人耳中目中之宇宙人生即是也。易言以明之,此等经典哲学,乃彼之宇宙观及人生观之注脚,而其宇宙观及人生观,非由此等经典哲学出者也。
  更有可注意者,叔氏一生之生活是也。彼生于富豪之家,虽中更衰落,尚得维持其索居之生活。彼送其一生于哲学之考察,虽一为大学讲师,然未几即罢,又非以著述为生活者也。故其著书之数,于近世哲学家中为最少,然书之价值之贵重,有如彼者乎!彼等日日为讲义,日日作杂志之论文(殊如希哀林、海额尔等),其为哲学上真正之考察之时殆希也。独叔氏送其一生于宇宙人生上之考察,与审美上之瞑想,其妨此考察者,独彼之强烈之意志之苦痛耳。而此意志上之苦痛,又还为哲学上之材料,故彼之学说与行为,虽往往自相矛盾。然其所谓“为哲学而生,而非以哲学为生”者,则诚夫子之自道也。
  至是,吾人可知叔氏之在哲学上之位置。其在古代,则有希腊之柏拉图,在近世,则有德意志之汗德。此二人,固叔氏平生所最服膺,而亦以之自命者也。然柏氏之学说中,其所说之真理,往往被以神话之面具。汗德之知识论,固为旷古之绝识,然如上文所述,乃破坏的而非建设的。故仅如陈胜、吴广,帝王之驱除而已。更观叔氏以降之哲学,如翻希奈尔、芬德、赫尔德曼等,无不受叔氏学说之影响。特如尼采,由叔氏之学说出,浸假而趋于叔氏之反对点,然其超人之理想,其所负于叔氏之天才论者亦不少。其影响如彼,其学说如此,则叔氏与海尔巴脱等之学说,孰真孰妄,孰优孰绌,固不俟知者而决也。
  吾人既略述叔本华之哲学,更进而观其及于教育学说。彼之哲学如上文所述,既以直观为唯一之根据矣,故其教育学之议论,亦皆以直观为本。今将其重要之学说,述之如左:叔氏谓直观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唯直接间接与此相联络者,斯得为真理。而去直观愈近者,其理逾真,若有概念杂乎其间,则欲其不罹于虚妄难矣。如吾人持此论以观数学,则欧几里得之方法,二千年间所风行者,欲不谓之乖谬,不可得也。夫一切名学上之证明,吾人往往反而求其源于直观。若数学,固不外空间时间之直观,而此直观,非后天的直观,而先天的直观也。易言以明之,非经验的直观,而纯粹的直观也。即数学之根据,存于直观,而不俟证明,又不能证明者也。今若于数学中舍其固有之直观,而代以名学上之证明,与人自断其足而俟辇而行者何异?于彼《充足之理由之原理》之论文中,述知识之根据(谓名学上之根据),与实在之根据(谓数学上之根据)之差异。数学之根据惟存于实在之根据,而知识之根据,则与之全不相涉。何则?知识之根据,但能说物之如此如彼,而不能说何以如此如彼,而欧几里得则全用从此根据以说数学。今以例证之,当其说三角形也,固宜首说各角与各边之互相关系。且其互相关系也,正如理由与结论之关系,而合于充足理由之原理之形式。而此形式之在空间中,与在他方面无异,常有必然之性质,即一物所以如此,实由他物之异于此物者如此故也。欧氏则不用此方法以说明三角形之性质,仅与一切命题以名学上之根据,而由矛盾之原理,以委曲证明之。故吾人不能得空间之关系之完全之知识,而仅得其结论,如观鱼龙之戏,但示呈人以器械之种种作用,而其内部之联络及构造,则终未之示也。吾人由矛盾之原理,不得不认欧氏之所证明者为真实,然其何以真实,则吾人不能知之。故虽读欧氏之全书,不能真知空间之法则,而但记法则之某结论耳。此种非科学的知识,与医生之但知某病与其治疗之法,而不知二者之关系无异。然于某学问中舍其固有之证明,而求之于他,其结果自不得不如是也。
  叔氏又进而求其用此方法之原因。盖自希腊之哀利梯克派首立所观及所思之差别及其冲突,美额利克派、诡辩派、新阿克特美派及怀疑派等继之。夫吾人之知识中,其受外界之感动者,五官;而变五官所受之材料为直观者,悟性也。吾人由理性之作用,而知五官及悟性,固有时而欺吾人。如夜中视朽索而以为蛇,水中置一棒而折为二,所谓幻影者是也。彼等但注意于此,以经验的直观为不足恃,而以为真理唯存于理性之思索,即名学上之思索。此唯理论,与前之经验论相反对。欧几里得于是由此论之立脚地,以组织其数学,彼不得已而于直观上发见其公理,但一切定理,皆由此推演之,而不复求之于直观。然彼之方法之所以风行后世者,由纯粹的直观与经验的直观之区别未明于世。故迨汗德之说出,欧洲国民之思想与行动,皆为之一变,则数学之不能不变,亦自然之势也。盖从汗德之说,则空间与时间之直观,全与一切经验的直观异。此能离感觉而独立,又限制感觉而不为感觉所限制者也。易言以明之,即先天的直观也,故不陷于五官之幻影。吾人由此始知欧氏之数学用名学之方法,全无谓之小心也,是犹夜行之人,视大道为水,趑趄于其旁之草棘中,而惧其失足也。始知几何学之图中,吾人所视为必然者,非存于纸上之图,又非存于抽象的概念,而唯存于吾人先天所知之一切知识之形式也。此乃充足理由之原理所辖者,而此实在之根据之原理,其明晰与确实,与知识之根据之原理无异,故吾人不必离数学固有之范围,而独信任名学之方法。如吾人立于数学固有之范围内,不但能得数学上当然之知识,并能得其所以然之知识,其贤于名学上之方法远矣。欧氏之方法,则全分当然之知识与所以然之知识为二,但使吾人知其前者,而不知其后者,此其蔽也。吾人于物理学中,必当然之知识与所以然之知识之一,而后得完全之知识,故但知托利珊利管中之水银其高三十英寸,而不知由空气之重量支持之,尚不足为合理的知识也。然则吾人于数学中,独能以但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为满足乎?如毕达哥拉斯之命题,但示吾人以直角三角形之有如是之性质,而欧氏之证明法,使吾人不能求其所以然。然一简易之图,使吾人一望而知其必然及其所以然。且其性质所以如此者,明明存于其一角为直角之故。岂独此命题为然,一切几何学上之真理,皆能由直观中证之。何则?此等真理,原由直观中发见之者,而名学上之证明,不过以后之附加物耳。叔氏几何学上之见地如此,厥后哥萨克氏由叔氏之说以教学几何学,然其书亦见弃于世,而世之授几何学者,仍用欧氏之方法,积重之难返,固若是哉!
  叔氏于数学上重直观而不重理性也如此,然叔氏于教育之全体,无所往而不重直观,故其教育上之意见,重经验而不重书籍。彼谓概念者,其材料自直观出,故吾人思索之世界,全立于直观之世界上者也。从概念之广狭,而其离直观也有远近,然一切概念,无一不有直观为之根柢。此等直观与一切思索,以其内容,若吾人之思索,而无直观为之内容乎,则直空言耳,非概念也。故吾人之知力,如一银行然,必备若干之金币以应钞票之取求,而直观如金钱,概念如钞票也。故直观可名为第一观念,而概念可名为第二观念。而书籍之为物,但供给第二种之观念。苟不直观一物,而但知其概念,不过得大概之知识,若欲深知一物及其关系,必直观之而后可,决非言语之所能为力也。以言语解言语,以概念比较概念,极其能事,不过达一结论而已。但结论之所得者,非新知识,不过以吾人之知识中所固有者,应用之于特别之物耳。若观各物与其间之新关系,而贮之于概念中,则能得种种之新知识。故以概念比较概念,则人人之所能,至能以概念比较直观者,则希矣。真正之知识,唯存于直观,即思索(比较概念之作用)时,亦不得不藉想像之助,故抽象之思索,而无直观为之根柢者,如空中楼阁,终非实在之物也。即文字与语言,其究竟之宗旨,在使读者反于作者所得之具体的知识,苟无此宗旨,则其著述不足贵也。故观察实物与诵读,其间之差别不可以道里计。一切真理唯存于具体的物中,与黄金之唯存于矿石中无异。其难只在搜寻之。书籍则不然,吾人即于此得真理,亦不过其小影耳,况又不能得哉!故书籍之不能代经验,犹博学之不能代天才,其根本存于抽象的知识,不能取具体的知识而代之也。书籍上之知识,抽象的知识也,死也;经验的知识,具体的知识也,则常有生气。人苟乏经验之知识,则虽富书籍上之知识,犹一银行而出十倍其金钱之钞票,亦终必倒闭而已矣。
  且人苟过用其诵读之能力,则直观之能力必因之而衰弱,而自然之光明反为书籍之光所掩蔽。且注入他人之思想,必压倒自己之思想,久之,他人之思想遂寄生于自己之精神中,而不能自思一物。故不断之诵读,其有害于精神也必矣。况精神之为物,非奴隶。必其所欲为者乃能有成,若强以所不欲学之事,或已疲而犹用之,则损人之脑髓,与在月光中读书其有损于人之眼无异也。而此病殊以少时为甚。故学者之通病,往往在自七岁至十二岁间习希腊、拉丁之文法,彼等蠢愚之根本实存于此,吾人之所深信而不疑也。夫吾人之所食,非尽变为吾人之血肉,其变为血肉者,必其所能消化者也。苟所食而过于其所能消化之分量,则岂徒无益,而反以害之。吾人之读书,岂有以异于此乎?额拉吉来图曰:“博学非知识。”此之谓也。故学问之为物如重甲胄然,勇者得之,固益有不可御之势,而施之于弱者,则亦倒于地而已矣。叔氏于知育上之重直观也如此,与卢骚、贝斯德、禄奇之说如何相近,自不难知也。
  而美术之知识全为直观之知识,而无概念杂乎其间,故叔氏之视美术也,尤重于科学。盖科学之源,虽存于直观,而既成一科学以后,则必有整然之系统,必就天下之物分其不相类者,而合其相类者,以排列之于一概念之下,而此概念复与相类之他概念排列于更广之地概念之下。故科学上之所表者,概念而已矣。美术上之所表者,则非概念,又非个象,而以个象代表其物之一种之全体,即上所谓实念者是也,故在在得直观之。如建筑、雕刻、图书、音乐等,皆呈于吾人之耳目者。唯诗歌(并戏剧小说言之)一道,虽藉概念之助以唤起吾人之直观,然其价值全存于其能直观与否。诗之所以多用比兴者,其源全由于此也。由是,叔氏于教育上甚蔑视历史,谓历史之对象,非概念,非实念,而但个象也。诗歌之所写者,人生之实念,故吾人于诗歌中,可得人生完全之知识。故诗歌之所写者,人及其动作而已,而历史之所述,非此人即彼人,非此动作即彼动作,其数虽巧历不能计也。然此等事实,不过同一生活之欲之发现,故吾人欲知人生之为何物,则读诗歌贤于历史远矣。然叔氏虽轻视历史,亦视历史有一种之价值。盖国民之有历史,犹个人之有理性,个人有理性,而能有过去未来之知识,故与动物之但知现在者异。国民有历史,而有自己之过去之知识,故与蛮民之但知及身之事实者异。故历史者,可视为人类之合理的意识。而其于人类也,如理性之于个人,而人类由之以成一全体者也。历史之价值,唯存于此,此叔氏就历史上之意见也。
  叔氏之重直观的知识,不独于知育美育上然也,于德育上亦然。彼谓道德之理论,对吾人之动作无丝毫之效。何则?以其不能为吾人之动作之机括故也。苟道德之理论,而得为吾人动作之机括乎,必动其利己之心而后可,然动作之由利己之心发者,于道德上无丝毫之价值者也。
  故真正之德性,不能由道德之理论,即抽象之知识出,而唯出于人己一体之直观的知识。故德性之为物,不能以言语传者也。基开禄所谓“德性非可教者”,此之谓也。何则?抽象的教训,对吾人之德性,即品性之善,无甚势力。苟吾人之品性而善欤,则虚伪之教训,不能沮害之,真实之教训,亦不能助之也。教训之势力,只及于表面之动作,风俗与模范亦然。但品性自身,不能由此道变更之。一切抽象的知识,但与吾人以动机,而动机但能变吾人意志之方向,而不能变意志之本质,易言以明之,彼但变其所用之手段,而不变所志之目的。今以例证之。苟人欲于未来受十倍之报酬,而施大惠于贫民,与望将来之大利,而购不售之股票者,自道德上之价值考之,二者固无以异也。故彼之为正教之故,而处异端以火刑者,与杀越人于货者何所择?盖一求天国之乐,一求现在之乐,其根柢皆归于利己主义故也。所谓德性不可教者,此之谓也。
  故真正之善,必不自抽象的知识出,而但出于直观的知识。唯超越个物化之原理,而视己与人皆同一之意志之发现,而不容厚此而薄彼,此知识不得由思索而失之,亦不能由思索得之。且此知识,以非抽象的知识,故不能得于他人,而唯由自己之直观得之。故其完全之发现,不由言语,而唯由动作。正义、博爱、解脱之诸德,皆由此起也。
  然则美术、德性,均不可教,则教育之事废欤?曰:否。教育者,非徒以书籍教之之谓,即非徒与以抽象的知识之谓,苟时时与以直观之机会,使之于美术人生上得完全之知识,此亦属于教育之范围者也。自然科学之教授,观察与实验往往与科学之理论相并而行,人未有但以科学之理论为教授,而以观察实验为非教授者,何独于美育及德育而疑之?然则叔氏之所谓德性不可教者,非真不可教也,但不可以抽象的知识导之使为善耳。现今伯林大学之教授巴尔善氏于其所著《伦理学系统》中首驳叔氏德性不可教之说,然其所说,全从利己主义上计算者,此正叔氏之所谓谨慎,而于道德上无丝毫之价值者也。其所以为此说,岂不以如叔氏之说,则伦理学为无效,而教育之事将全废哉?不知由教育之广义言之,则导人于直观而使之得道德之真知识,固亦教育上之事,然则此说之对教育有危险与否,固不待知者而决也。由此观之,则叔氏之教育主义全与其哲学上之方法同,无往而非直观主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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