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多年前出版过一本叫《姑苏书简》的书，是周瘦鹃写给他在香港第六个女儿的59封信，这些信曾于1962年至1965年在香港《大公报》连续刊登七十四次，据说有不少海外同胞被他书简中跳动着的赤子心爱国心所打动，或回国观光或回国定居。一次同贾植芳先生闲聊提及这位老人，他说，这个人非常有意思，我给你讲个故事。然后找出那本书简递给我。
我知道周瘦鹃在“旧社会”是很有点名气的，但我没有读过多少他的作品，因为在我读中文系那时节，他已经被划定为“鸳鸯蝴蝶派”而遭批判并否定，说是“毒害”人民群众云云。其实这位横跨新旧两重天的老人，非常正直非常善良特别是非常天真，当“解放”的号声刚刚在他生活的那个城市吹响，他便以往日未曾有过的激情为“新中国”唱起了赞歌，用先生的话说，他“跨过旧时代的门槛，以满怀喜悦和感奋的心情，不顾年迈体衰，在努力追赶时代潮流……”是的，无须细读，只消翻翻《书简》目录，他的赤诚和坦诚，他力图奋发有为蹒跚奔前的形象便清晰可见：《迎得春来万象春》《祖国更新人不老》《生涯烂漫东风里》《花笑鸟歌五月天》《绣出神州浩荡春》等等，在如此充满激情写下这些书简的时候，我相信，他决想不到等待他的竟是一个巨大的陷坑。 2007年6月8日，我拜望贾老时，九十二岁的先生竟又一次给我讲起了周瘦鹃的那个故事，屈指算来，老人今年应该已经是112岁了，故事是这样的：那年，伟大领袖不知怎么想起了他，圣旨下来，他便立马到了中南海。他谦卑地在椅子一角落了座，可心里那激动那兴奋那感恩真是无以言表。领袖递给他一支中华牌香烟，他颤颤巍巍接过，刚点上火，只听一个声音传来：你的散文写的不错嘛，以后还可以写点东西的嘛！他立即肃然起立：主席教诲，瘦鹃铭记在心，永志不忘。接见结束，他赶紧掐灭了烟头，把半根中华小心翼翼放进了口袋。回到家里，又专门做了个楠木盒子，饰以缎带，贡于长台之上，其虔诚之情赤热之心天可鉴地可证。 然而，这位老人却是以投井这种最古老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在苏州有一个宁静恬适的宅院，叫“爱莲堂”，周恩来、朱德在1963、1964年都到过这里，还都题过字。院里陈列着他几十年精心制作的各式盆景，在靠近堂屋的角落是一口井，喝水、浇花用的都是这井里的水。据说，老人临终前曾双膝跪地双手高举，大声喊道：“毛主席啊，毛主席！”我无法猜测老人在作出那个决定时是否想到了那支香烟，想到了自己的承诺，我想，生活再怎么不幸命运再怎么不公，也不该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啊，不，或许他正是因为珍爱自己的理想和生命才走上这不归之路的，恰如当年的茨威格，恰如后来的傅雷…… 贾老说，老孙，你写篇小东西吧，题目就叫《半截香烟考》。其实，这件事，我已经听他讲过多次了，可见对先生触动之深。他为《书简》写的那篇充满了人文精神的序文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历史就这么捉弄人，也这么令人沉思和警惕。在匆忙中草就的这篇短文，权当作一个后死者捧献于周瘦鹃先生亡灵前的一束野花吧！ 周瘦鹃先生活着时的一切在中国知识界是何等的典型，而他最后的那一笔却是何等的不典型啊！ 五柳村2007年7月17日收到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