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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敦厚诗教也

 大灰狼 2007-12-29
源远流长话诗教

我们这个系列讲座的总题目是“诗教”,那么,我们就从诗教的历史变迁讲起,把它放到大的历史坐标当中去。

   “诗教”,这个词最早出现在《礼记•经解》,《礼记•经解》是汉代人作的。其中有一段假托孔子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这是我们可以查到的“诗教”这个概念最早的出处。它原来的意思,是以《诗经》为教材进行教育。《诗经》本名就是一个字:《诗》,到了汉代,把《诗》奉为经典,才有了《诗经》这个名字。周王朝采集编纂《诗》,其中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统治阶层要用它来教育自己的子弟。以《诗》为教不是孔子以后才有,应该是从一开始采集编纂《诗》,就同时在进行的,虽然未必那么自觉。那时的《诗》教的对象,是贵族子弟。那么《诗》教的结果怎样呢?就是使他们“温柔敦厚”,这里的“温柔敦厚”,是指当时上层社会人们应有的性格修养,是他们互相之间的相对形象和态度。孔子之前的《诗》教,使得诸侯与诸侯、诸侯与大夫、大夫与大夫之间,赋诗达意,不违礼节,婉转地陈述自己的愿望、要求、观点等等。特别在外交场合,常常需要摘引《诗经》中的诗句,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叫“赋《诗》言志” 。具体情况在《左传》中有很多记载。例如僖公二十三年,记载晋公子重耳在秦国避难,出席秦穆公的宴请,“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河水”为逸诗,现在诗经里连名字也没存,顾名思义,可能是河水归于大海,这里以河喻己,以海喻秦,感念秦相助的恩德;“六月”为小雅里的诗,说的是尹吉甫率兵抵抗异族入侵,凯旋归来,接受周天子赏赐,设家宴欢庆,秦穆公赋“六月”是表示对重耳的赏识。在此之前,还有一段小故事:秦穆公把女儿怀嬴许配给重耳为姬妾,有一次怀嬴伺候重耳洗手,洗完了重耳挥手甩干(插一句,那时候洗完手是不擦的,只有祭祀时代表受祭人的男巫,叫作尸的,尸体的尸,洗完才擦手),水珠就甩到怀嬴身上了,怀嬴很生气,说秦晋两国是平等的国家,你怎么能这样轻贱我!吓得重耳赶紧脱去上衣,自己把自己囚禁起来。你看现在宴会上,重耳唱段“河水”,穆公唱段“六月”(当然,都未必是亲自唱,可能类似现在的点歌,让乐工歌妓们演唱),如此对答,非常含蓄得体,又相当贴切诚挚,矛盾化为乌有,本来这个事就是可大可小的吗。而且穆公唱完“六月”,重耳的随从赵衰马上让重耳拜谢穆公,说“您提出辅佐周天子的使命要重耳承担,怎能不拜谢!”后来秦穆公果然派兵送重耳回到晋国作了国君,就是晋文公,历史上有名的春秋五霸之一。你看,《诗》成了外交的技巧、艺术。可见当时的《诗》教有多么重要。

我再强调一遍,当时的《诗》教对象,仅只是王公贵族;但又不可否认,这至少在一小部分人中,形成了较健全的人格。  

孔夫子的贡献在于,他把仅限于王公贵族的《诗》教,普及到了平民。在孔子之前,教育是由官方垄断的,周王朝和各诸侯国都设教育机构,周天子设立的称作“辟雍”,地方储侯设立的为“泮宫”。当然只招收贵族子弟。孔子“设教闾里”,“闾里”就是现在所说的胡同、里巷,私人办学,“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不分贵族还是平民,一样地给予教育。他自己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束修”,十条干肉捆成一束,朱熹解释说“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束修,其至薄者。”可见,来学习的绝大多数应该是平民子弟,《史记》记载孔子一生教过的弟子有三千人。孔子教他们什么呢?又记载说传授六艺,也就是六种经典:《诗》、《书》、《易》、《礼》、《乐》、《春秋》。《诗》占头一位。清代经学家段玉裁说,《易》和《春秋》,周人不常学习。朱自清先生进一步说《诗》几乎是唯一常用的文字教材,而且必须学以致用。《论语﹒子路》中有这么几句:“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读了诗三百篇,交给他政治任务,却不能完成;派他出使四方各国,也不能独立应对;即使读得多,又有什么用呢?我们逆向理解这段话的意思:教给你诗三百篇,目的就是要让你有能力去完成政治任务,有能力去出使应对四方。这说明孔子的《诗》教非常注重《诗》在当时的实际用途。

而关于《诗》的总体作用,孔子用“兴、观、群、怨”四个字来概括,在《论语•阳货》中有:“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亲,远之事君。多识于乌兽草木之名。”就是认为诗具有鼓舞人心、观察世情、团结同道、抒解怨愤的作用,通过道德教化,产生积极的社会效果。这说明孔子把《诗》教推进到了有意识进行的自觉期。我们可以说《诗》教从萌生到自觉,大约600年。

孔子以后,《诗》教大兴,当时以《诗》为教的,主要是儒家。后来百家著述中,《荀子》引《诗》最多,开汉代《诗》教的先河。

在汉之前,我们的民族文化曾遭受过一次酷劫,那就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在秦王朝的首都咸阳刨个大坑,把四百六十多个儒生推到里头活埋了。焚书呢,就是除了医药、种树等类之外,把其他的书全都一把火烧光,“诗三百”当然也就一篇不剩。焚书坑儒两年以后,秦始皇死,再过四年,秦王朝就完了。可是能背“诗三百”的学者,到汉初还没死绝,正是通过他们的讽诵(背诵、记录),《诗》才又得以流传。起先,讲《诗》进行《诗》教的有齐、鲁、韩三家,到汉武帝时这三家都立了学官,进行官方的《诗》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诗》开始称《诗经》。后来又出现了赵的毛亨毛苌讲《诗》,未立学官,等于说有点象孔子一样,私人办学,进行民间的《诗》教。到了东汉末年,儒学大师郑玄为毛诗作笺注,学毛诗的人越来越多,其他三家诗逐渐消亡,只剩毛诗流行,传到现在。

赋诗明志,引诗见志,到汉代在贵族社会生活中仍然极普遍,这我们从曹操的《短歌行》中直接引用《诗经》成句就可以看出: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这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就是《诗经》成句,其实是首情歌,“你那青青的衣领啊,老挂在我心里”,这里却是说求贤不得,所以反复沉吟;后引《小雅·鹿鸣》,其实说的是终于把贤人请来啦,好好招待,给他高待遇。

我们前面说过,周的《诗》教对象仅只是贵族,孔子和汉儒的《诗》教普及到了平民,无疑这是一种进步,可也没有普及到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孔子鄙视体力劳动是人所共知的。但一个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必然是统治阶级的思想,上层统治者的好恶,也必然影响到社会的底层。《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了一个小故事: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日:“胡为乎泥中?” 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从这两个婢女对话还有曹操的《短歌行》引诗经,我们看出他们都是断章取义,不管所引的诗或诗句原意是什么。古人引《诗经》常常是这样,这在现代汉语中还有痕迹:“逃之夭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等等。再一点要补充说明的是,无论孔子还是汉儒,他们解释《诗经》,尤其是解释其中的“国风”,往往是牵强附会,明明是热恋中青年男女互相唱答的情歌,偏偏硬说成什么贤王能臣、后妃之德等等。例如: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毛诗序》            

今天,一般读者只要去领会其中浓郁鲜活的生活气息,体会抒情主人公的情感波澜就可以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解读,聊备一说,知道曾经有人如此可笑地解释过,不知道也没关系。当然专门研究者还可以去争论,比如最近出来一说,《关雎》就是写后妃的,因为琴瑟钟鼓,尤其是那个钟,不是普通老百姓家里能有的。他们争他们的,等到争出一个明确的公认的结果来,我们一般读者采用也就是了。我们只要知道当时的《诗》教,核心目的是教人修身治国平天下,经世致用,正因为有着这样现实的功利要求,所以才不惜断章取义、牵强附会。但从总的历史发展进程看,其积极进步的一面,还是占主导地位。时间从战国到两汉,我们可以称之为先儒的狭义“诗”教期,大约700年。

魏晋南北朝以后我国文化思想迅速多元化发展,单从文学创作来说,越来越繁荣,并且开始有了专门的文学评论,曹丕的《典论﹒论文》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等等。它们与前代关于《诗经》的论述相比,有了极大变化,不再象前儒那样一味牵强附会地阐述儒家教义,而注重展现诗歌及诗人的艺术成就,揭示有着普遍意义的艺术规律。应该说从这个时候起,“《诗》教”开始成为内涵更丰富外延更广泛的“诗教”。

而诗教内容中大量加入在形式和声调方面如何要求,应该是在唐代把诗赋列入科举考试之后。因为“诗无达怙”,考官面对众多风格各异长短不一的诗歌很难判别优劣,所以就限定应试诗的句数字数、平仄格式和和修辞准则等等,并将其命名为“律诗”。那么就有理由推断,从律诗成为科举考试中的一项开始,有关的指导就必然一致而且推广开来,这样考生们才有章可循,考官也才有具体的评分标准。好象现在试卷ABCD选项一样,计算机一扫就判了,很客观。唐代开始,直到清末,科考都要考格律诗,就是因为这种形式有客观标准,当然这种形式也很能反映一个人的文字功力和才华。这样反过来又极大地刺激了格律诗的普及发展,教格律,成为诗教新的重要方面,甚至渗透到了对儿童的启蒙教育。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对课”,就是教对对子,这是教写格律诗的第一步。从八世纪以后的一千两百年中,读书人个个学格律写格律,直接目的就是应付考试。可是科举废除了,格律诗词却仍在知识分子当中风行,直到今天还有着很广的读者作者群体,这说明它本身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同是为科举服务的“八股文”却早已销声匿迹,这样的对比,很是耐人寻味。这里顺便说到,今后课程,所举例证多为格律诗词,而且要讲授诗词的写作。

唐宋以来的诗人词家往往在其创作之余发些有关的议论,最早的可能是白居易的《致元九书》,从北宋欧阳修作《六一诗话》之后,《诗话》、《词话》绵延不绝,直到梁启超、王国维。其中除了艺术性探讨之外,也有不少出于社会文化关怀的论述,对儒家早期狭义的《诗》教思想作了补充、完善,这可以说是后儒们的广义诗教期,其时间长达1700年。

这1700年的后儒广义诗教,情况当然很复杂,有塑造民族灵魂、维护民族团结国家统一、促进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进步作用方面,而且在大部分时间占主导地位;但在维持旧秩序、阻止改良反对革命方面,儒家诗教也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尤其在封建社会末期,有它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一面。这一点也应该认清并分析。

“五四”以后一段时间,全盘否定传统文化,诗教中的儒学观受到清剿。但诗教在继续,只是内容更新了,可以说是力图摆脱儒学糟粕的新诗教时期。白话诗出现,但旧体诗仍然在知识分子中流行。诗教呈现多元化,有了西方哲学思想的的渗入,但传统儒家思想的精髓,不但没有断绝,甚至在培育新一代精英中,与西方思想奇妙地共同发挥作用。鲁迅、胡适、柳亚子、郭沫若、郁达夫等思想、文化的先锋,徐志摩、艾青等一批优秀的新诗人,个个精通诗道,并且以诗教人,担承了在此激变时期以诗来“兴、观、群、怨”的历史责任,这30年的多元化新诗教,影响之大,不逊儒家诗教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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