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多余人
俄国流亡者的始作俑者 亚历山大·赫尔岑(1812—1870)的人生与世界,被1847年生硬地划分为前后两截。 1847年之前,赫尔岑是沙皇尼古拉一世所烦恼的敌人,是与别林斯基、屠格涅夫、格兰诺夫斯基、涅克拉索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共创俄国1840年代文学思想界“辉煌十年”(赫尔岑同时代人、文学史家安年科夫语)的主角之一。至今,屠格涅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依旧享有世界级的显赫声名,而赫尔岑的文名,似乎已不为人知,即便其代表作、经典的社会问题小说《谁之罪》,也仅其标题为人熟稔而已。而据布罗茨基主编的《俄国文学史》的说法,当时读者以最好的信纸,争相传抄诵读赫尔岑的文章,并以此为荣。俄国十九世纪初期至二十世纪中叶,文学巨匠辈出,各种文学流派交替繁复,赫尔岑并不算突出的文学才能,很快就淹没了。 1847年,迫于国内巨大的政治压力,赫尔岑携家选择出亡欧洲。赫尔岑并不是俄国第一个出身贵族的反对派,但却是俄国流亡者的始作俑者,这之后,俄国文学界、思想界的流亡史至1994年叶利钦邀请索尔仁尼琴归国结束。赫尔岑后二十余年的活动,都与政治有关,包括参与1848年至1849年欧洲大革命、1850年间的社会主义运动,更主要的是在1857年至1862年间与欧加廖夫一起创办政治刊物《钟声》杂志,直接或间接影响了俄国五十年代末开始的农奴制改革。1862年,《钟声》杂志的影响力下降,俄国青年一代开始信奉更激进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虚无主义”,俄国的欧洲侨民也不再瞩目改革,《钟声》销量严重下滑,最终停刊。这之后的岁月里,赫尔岑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于写作《往事与随想》。 在赫尔岑二十三年的流亡岁月中,沙皇数次向他递送橄榄枝,但赫尔岑深知归国所等待他的仅有流放与监禁。在晚年忧愁落寞的岁月中,赫尔岑无数次追忆故国,怀念四十年代辉煌的岁月,重新思考1840年代的大革命,回顾个人的家庭悲剧以及与欧加廖夫在麻雀山定下的终身革命之情谊,这是赫尔岑以及十九世纪时代风云的巨著———《往事与随想》。 “历史在一个人身上的反映” 赫尔岑在1860年代的景况,显然不如1840年代。《钟声》的停刊对他打击甚重。1860年代俄国农奴制改革之后新崛起的俄国平民革命者以扫除一切历史残余的态度,将赫尔岑归于“多余人”之列,不再相信政府,不再相信贵族,不再相信四十年代人所做的一切努力。赫尔岑在落寞中,以个人的生平史对质疑进行了答复。关于《往事与随想》,赫尔岑说过,他想重新认识一下“历史在一个人身上的反映”。 赫尔岑诞生于拿破仑侵俄战争与莫斯科大火之际。赫尔岑说,他也参加了抗击侵略的战争。1825年12月24日尼古拉一世镇压十二月党人,他与欧加廖夫目睹了这场贵族革命者的悲剧,在麻雀山击掌盟誓,终生以反对沙皇专制为己任。赫尔岑也经历过荒诞的流放史,1834年因为参加一个学习小组而被流放西伯利亚五年之久,重返彼得堡之后又因为在私人信件中谈论了一桩谋杀案而被驱逐出彼得堡。1842年至1847年,赫尔岑与别林斯基、格兰诺夫斯基、巴枯宁共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黑格尔哲学与革命、社会小说与解放农奴是这一代人的共同命题,当然,赫尔岑还有一段与表妹的传奇爱情。这段生活构成了《往事与随想》前半部。 赫尔岑为四十年代人辩护总结,“向他们投石子是罪过。总之,全靠有了那个时代的多余人,新一代才没有成为多余人”。赫尔岑在六十年代,已然明了农奴制改革是一场骗局,呼吁“革命”。但彷徨的赫尔岑显然没有六十年代人来得激烈,后者告诉他,火凤凰将在革命的废墟中重生。虚无主义者的第一个激励行动,即是暗杀。卡拉科佐夫在1866年刺杀沙皇未遂,十五年后,民意党人在数十次失败后,终于在1883年刺杀亚历山大二世。这是赫尔岑所痛恨的方式,赫尔岑相信,四十年代人思考问题的方式是理智的、富于人道主义的,恐怖主义只会带来毁灭。 剧终人散,皆大欢喜 俄裔思想史家以赛亚·伯林曾为赫尔岑惋惜,这位十九世纪的文学与思想巨子在死后,声名却远不如他同时代的托克维尔、车尔尼雪夫斯基,更不用说马克思。伯林钟爱赫尔岑,两人的气质如出一辙,在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选择中,赫尔岑选择了后者。伯林没有解释为什么赫尔岑身后的落寞,以其提出“消极自由”这个概念,大意已经说得很明白,赫尔岑之类的思想家,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激进化竞争中注定将要失败。 对于十九世纪以来猛烈的乌托邦运动的本质,怀疑论者赫尔岑曾有妙语,“历史难道是一出已经知道结尾的喜剧,剧终人散,皆大欢喜?” 《往事与随想》的作者经历了个人政治生活的悲剧、多次家庭的悲剧,以及被新人抛弃厌倦的悲剧,绝无理由相信历史将以喜剧收场。这是赫尔岑所宣称的,以个人历史验证历史。 一八七零年,赫尔岑在去国二十余年之后终于病死在西欧。他死之前,那位发明了俄罗斯革命的代数学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已经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十年了,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门徒却已遍布俄罗斯,他死后十年,将黑格尔哲学“翻了个个”的马克思的门徒们也终于抵达俄罗斯,而他,则作为“革命的先声”死在异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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