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俗学考析广州俚语“佬”字

 

　　·张寿祺·
　　一
　　在广州方言中，民间所使用的俚语，涉及“佬”字名称极为广泛，内容亦较复杂。其中包括用来说明人们是某某地的而称之，有用来作为指明其人从事某些行业的，亦有用来形容人的形象；有的给以名称，用来指摘某些不正当行为的人，有的用来作为骂人的语言；也有用于兄弟间的称谓。
　　“佬”的名称，横向，可以看出当时社会上某些情况，人们某种心理状态；纵向，可以追溯到过去社会某些特殊现象的起源。若再追溯“佬”这个名称的起源和演变，还可以追溯到很远以前的语音和词汇。这是民俗学所要研究的资料，也是语言学、人类学、地方史所要研究的资料。本文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二
　　“佬”的名称，粗略地归为以下八类：
　　1.以本省地名来称呼为“佬”的，表示被称的人乃某某地方人。
　　如：东莞佬、顺德佬、香山佬、台山佬、德庆佬、罗定佬……这便是广州人非常熟悉的“佬”字的名称。又如在番禺县境内就有有新造佬、市侨佬等名称。增城县内就有新塘佬、仙村佬等。东莞就有峡内佬、篁村佬等。
　　又如以大的地区名称来概括某地的人。如：潮州佬、海南佬、韶关佬等等。被称为潮州佬的，他们究竟是潮阳的或揭阳的，或普宁的或潮安的，则不予详辨。
　　同样，对于新会、台山、开平、恩平一带的人，将之统称为四邑佬；对于高州、防城、合浦、化州一带则概称之为“下四府佬”。
　　对于操东江语音的，过去不管是居于东江的或北江的，统称之为客家佬。
　　广州人自己没有称为广州佬，邻近县份或别处地方的人，也不称之为广州佬，却称之为广府佬，有时亦称之为省城佬。其实广府佬一词，乃对南海、番禺、顺德、新会、花县、东莞、香山一带人的泛称。
　　2.在本省某县某地，对当地乡间的人，称之为土佬、乡下佬，住在山区的被称为山佬。
　　3.对于省外的人，又被分为湖南佬、江西佬、上海佬、浙江佬、广西佬、四川佬；对于更远一些地方，统称为外江佬或北佬，但是广州方言中却没有南佬这个名称。
　　4.对人的形象和神态来说，有高佬、矮佬、肥佬、大只佬、瘦佬之称。失明的失聪的，被称为盲佬、聋佬；脚跛的为跛脚佬、麻子被称为豆皮佬、胡子被称为胡须佬，没有头发的为光头佬。前既怕虎，后又怕狼，患得患失为“论尽佬”。有神经病的，或被称为懵佬，或被称为傻佬。大肆挥霍，毫不吝惜，谓之“阔佬”。
　　5.对各行各业的名称，有：生意佬、读书佬、军佬、补锅佬、三行佬、泥水佬、阉猪佬、阉鸡佬、机器佬、收买佬、卖鱼佬。屠宰生猪的被称为?猪佬，卖猪肉的为猪肉佬。
　　还有抬轿佬、喃巫佬、行船佬、睇相佬、风水佬、江湖佬、卖药佬等等。演粤剧的则被称为戏子佬或老倌。
　　6.别些省份流来广东，四处流浪讨饭的，被呼为流民佬；本地讨饭的，被呼为乞食佬。
　　7.一些有恶习或不务正业的，或有不正派作风的，另有别称：二三十年代，好些人抽上鸦片，被称为烟屎佬或鸦片烟佬；调戏妇女的，被骂为衰佬、咸湿佬。乡间，那些勾搭别人家妇女的人，被骂为野佬。盗劫的呼之为贼佬。偷鸡的为偷鸡佬。拐卖小孩的人贩子，有的呼之为拐子佬。
　　8.对西方欧美各国洋人统称之为番鬼佬，从这个名称又衍生为“老番”这个名称。
　　对一些居于美洲和澳洲的华人，或从那边回来定居的男子，不管他年纪多老，概称之为“金山佬”。
　　名称多多，不一而足。
　　三
　　“佬”在广州方言，总的来看，可以说是通用名词。但也有一些例外的，如卖生草药的被称为生草药佬，而挂牌行医的中医，人们永远不会称他为“中医佬”（广州方言中没有这个词），而称他为先生。对那些教蒙童馆的塾师也不会称呼他为“教馆佬”，而称他为教馆先生。
　　“佬”为贬义词吗？含着轻视之意吗？不像！过去旧广州的富翁称为财主佬。亲属中间，称长兄为大佬，称弟弟为细佬。很明显，在这样的词汇中它不是贬义词。但是“佬”字有时确被用为贬义词；街坊骂街时某些男子被斥为“死佬”“臭佬”“衰佬”，这就是贬义词。至于对那些好赌博的，称之为赌友、赌仔；对那些输空赌败的，称之为败家仔；却没有“赌佬”“败家佬”这样名词。在这类作为贬义的名称中，又不用“佬”字。
　　解放前的广州有私营钱庄，广州方言称之为“银号”；在这些钱庄服务的店员，广州方言称之为“银狗仔”，没有人称之为“银佬”。又如靠工资吃饭的，不管年岁多大、多老、概被说“打工仔”，他们也自称为打工仔，却没有“打工佬”这个名称。
　　广州方言俚语这个“佬”，本身既不是褒语也不是贬语，它既可以用于褒义的词句中，也可以用于贬义的词句中，这完全看人们在这个词的前边加上什么形容词，看其表达形式如何，才能定其性质。
　　四
　　在广州方言中，“佬”读为Lou2，它的含义原有两种。第一种含义乃指成丁的男子汉（大人）而言。如广州人呼东莞男人为东莞佬，呼东莞妇人为东莞婆。第二种含义乃泛指一般成年人（大人）。偶然问起某某是那里人？答曰：新会佬。或曰：东莞佬。这样，“佬”字遂成为“人”的代称；无形中把新会县或东莞县的妇女也包在这个代称之内。广州方言，男的有时自称为男子佬；女的有时亦是这样称他们。广州男小孩被称为细佬仔，女小孩被呼为细佬女。小孩是“小”不是大人，男的在“佬”字前后便被加上“细”、“仔”，女的便被加上“细”、“女”两字。这些名称足证“佬”一词包含着泛指一般成丁的“人”（大人）的意义。
　　这个“佬”字于广州方言中作为通名，实在广泛。最早乃见于南朝（梁）吴人顾野王的《玉篇》。又据唐人孙强和赵宋时期彭年等人的《重修玉篇》，对这个词的标音：“佬：力雕切；佬佬也，大儿也。”①其音相似于辽；按：“侾”一字，《重修玉篇》亦释为“大儿”②；可见，这个词为通名，又具着成丁（大人）之意。
　　广州方言中残存着一些古南越语音和词汇。古南越语言乃属于“古百越族群”语言里一支方言。先秦、秦和汉初年代，古百越族各支群的地理分布，相当辽阔，东到今天浙江。南朝顾野王《玉篇》所录的“佬”字，我认为是当时通行于吴越地区语言中一个词，进而转化成为文字中的一个俗字。
　　至于广州方言“佬”，是否从古南越语音传承、演变而来？还需考查。尽管古南越语早已消失，我觉得将那些与古南越语言有亲缘关系的“壮侗语族”各语支，找出他们同类的或相近的词汇加以探索，仍可探明其究竟。
　　笔者曾从某些与古南越语音有亲缘关系的一些语支分析，就其“大的人”（成丁的人）称谓发音加以比较和稽考，不难看出广州方言“佬”（Lou2）是从古南越语言中那些指“成丁的大人”（相近于“Lou2”与“lɑ:u”这样的语音）传承而来；这个古南越语音，在古代岭南，相当于今天广东地区，于其传承过程中，大约在南朝《玉篇》公布以后，并在该书流传的相当时间内，人们借用这个汉字将之音译，遂成为广州方言文字的“佬”。以后又衍生出各种“佬”的名称；这些名称固然随着时代发展而发展，也随着时代的进步促使某些名称被人们摈弃。例如20世纪初，干番摊赌博业的“番摊佬”，抽鸦片的“烟屎佬”，由于社会进化而不复存在。
　　社会在发展中，名称也在变动中，“佬”的名称，肯定会继续在变化着。
　　注释：
　　①见《重修玉篇》卷三’人部”据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