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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心学领袖王阳明的圣狂

 东方宏 2010-04-11

明代心学领袖王阳明的圣狂

 

刘梦溪

 

    李卓吾的思想和明朝的心学领袖王阳明有直接渊源,王学后劲很多都是他的朋友。王阳明提出的不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的主张,对李贽影响极大,李的著作中此类言论随处可见。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孔子思想就被奉为圭臬,所谓“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韩愈)。历来狂客的所谓“狂言”,大都涉及对儒家权威地位的置疑。王阳明、李卓吾如此,李白、阮籍、嵇康亦复如此。李白示“狂”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前面举证过了。嵇康的名言则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不过他们所置疑的不是原孔子和孔子的原思想,而是后来附加在孔子头上的放大的光环,以及从孔子思想中“支离”出来的部分。因此李卓吾和王阳明之所为,都是要还原真孔子,并不是简单的“非圣”。相反,李卓吾认为“圣人能医狂病”,“圣”可以“息狂”,惟圣人能够做到“爱其狂,思其狂” ,能够称狂者为“善人”。

 

    王阳明不用说更纯粹是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狂之圣者”和“圣之狂者”。阳明的思想向有“三变”、“四变”及“五溺”之说,要之是少年时期“驰骋于词章”,随后出入于佛道二氏,然后“居夷处困”,最后豁然开朗由悟道而入于圣学之域(见钱德洪《刻文录叙说》,吴光等点校《王阳明全集》下册第157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而入于圣域的标志,是“致良知”学说的发明和建构完成。令人讶异的是,当阳明子入于圣境之后,对“狂”的义涵又赋予了新解。他说:“吾自南京已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年谱》三,《王阳明全集》下册第1287页》)这番话是嘉靖二年二月阳明子五十二岁时和弟子们讲的。《明儒学案》的记载,文字稍有异同,作“门人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意思。在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才做得个狂者胸次,故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中华书局版《明儒学案》上册第216页)。毫无疑问,此时之阳明子已完全进入圣境,但他不仅不排拒“狂”,不摈弃“狂”,反而视“狂”与“圣”为一体,甚至把“狂”视为成圣的必要条件。所以他说到南都之后“才做得个狂者胸次”。就是说,一个人只有拥有了狂者的胸怀和雅量,才有可能成为圣人。显然阳明子和李卓吾等明儒对“狂”的诠解,把“狂”的道德境界和义理品阶大大提升了,变成与孔、孟相继而不相同的儒圣和儒狂的思想。

 

    孔子对中行、狂、狷、乡愿的“四品”取向,态度原极分明,传统的解释,特别是孟子的解释,中行为第一,狂为第二,狷为第三,乡愿第四。也可以把狂和狷合而为第二。孔子对乡愿的深恶痛绝已见之“德之贼”的四字恶评,后来的儒者对此均无异词。孟子解“乡愿”义最切,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絜,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尽心》下)意即这种乡愿的人,你要非议他,却举不出证据,想骂他一顿,也不知从何骂起。他不过是与庸俗的社会现象和习惯同流合污而已。看上去一副忠诚老实的样子,行为上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廉洁的地方。这样的人有谁不喜欢呢。他自己因此也以一贯正确自居。但是很可惜,这种乡愿的人永远也不能成为圣人。至于不能入于圣的理由,王阳明讲的非常清楚,认为此种人的“忠信廉洁”是为了“媚君子”,“同流合污”是为了“媚小人”,他的心已经破坏殆尽,所以不能与人尧、舜之道。可是“狂者”呢?阳明子说:“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王阳明全集》下册第1287至1288页》)

 

    此可知“狂狷”和“乡愿”是“四品”中完全对立的两极。狂可以入圣,可以让“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如同凤凰翱翔于高空,一念之间即可实现超越。所谓入于圣域,就是实现精神的自我超越。既然如此,那么“四品”的排序,“中行”还能够居诸品之冠吗?难道不应该将位置让位给“狂”吗?其实最有可能与“乡愿”同流合污的恰恰是“中行”。孔子慨叹“中行”的“不得而与”,是求之不得,还是“中行”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范畴,不容易和人类的生命体发生稳定的连接?也许“中行”只是一个假设的状态,是孔子希望的道德理想,现实生活中并不真实存在。所以孔子游走周遭,终于不曾遇到这类人物。最后在陈国,出于不得已,发为慨叹说:“回去罢,回去罢,我的那些学生虽然狂简,但都很有文采,想办法施之以教,不愁他们没有作为。”(《公冶长》)然则孔子已然改弦更张,不再寻找“中行”之人,而将把目光投向了狂狷之士?其实孔门弟子中有一个叫曾皙的,也就是那个不好好回答老师的问题,却一个人在一旁鼓瑟的“点”。他的这个独特的举动,构成了“点也狂”的典故的来源。但孔子似乎喜欢这个特立独行的学生。“吾党之小子狂简”里面,大约一定包括“点”这个特长生吧。

 

    宋代大儒二程(程颢、程颐)和朱熹也都注意到了“点也狂”的问题,但程朱对“狂”的态度,如前所说,很少作正面评价。对《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点”即曾皙的表现,明道(程颢,大程子)的评价是:“行有不揜焉者,真所谓狂矣。”(《程氏遗书》“明道先生语”二)这依据的是孟子给定的“狂”的定义,即言论行为都不稍假掩饰,既不以行掩盖言,也不以言掩盖行。前引李卓吾论狂,已及此义。伊川(程颐,小程子)则说:“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程氏外书》卷三)但伊川认为“点”的独特之处,是了解孔子心里的想法,即明白“圣人之志”。然则“圣人”何志?子路、冉求回答孔子问志,都关乎一个国家如何强国富民,公西赤则愿意当外交场合的一个小司仪。只有曾点表示,自己“异乎三子者之撰”,他喜欢在阳春三月,和一群友人带着孩子们,在沂水边沐浴,一边走一边在路上唱歌。曾点所讲,正好与老师的想法闇合,故“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先进》)

 

    程朱虽然看到了“点”的狂,但对“狂”和“圣”的正面连接,似乎无所见。他们秉持的是《尚书》“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尚书》“多方”)的思想,认为狂圣无法合一。王阳明就不同了,对《论语》此章有另外的解说——

 

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传习录》下)

 

阳明子对曾点的“狂态”极尽赞美之能事,且对小程子的态度作了一个带有微讽的假设,此可见见宋学和王学的异同所在。

 

    而当明嘉靖三年(1524)王阳明和门弟子共度中秋的时刻,他写了《月夜二首》,其第二首又颇及“点也狂”的本事,兹特抄录出来供读者赏观。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

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

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王阳明全集》上册第787页)

 

诗的头两句交代时地人背景,据《王阳明年谱》记载,此次中秋宴聚有百余名友朋和门弟子参加,在浙江绍兴乡下天泉桥的的碧霞池上,当时阳明五十三岁,平生难得之盛。第三四句自叙怀抱。五六句对朱子的学理表示置疑,认为问题主要出在为学的过程过于繁琐支离上。当年朱陆鹅湖之会,陆九渊所示诗中便有“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之句,阳明显然是借用鹅湖之典。最后两句“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是为全诗的点睛,赞美“点之狂”深获他的胸襟怀抱。

 

    因此阳明子不愧为“圣狂”的典范。行笔至此,不禁想到了陈寅恪先生1929年给北大历史系同学的赠诗,其中有“天生愚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句,可为阳明的“圣狂”立一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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