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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东西蘸芝麻酱,甜面酱,黄豆酱,鹅肝酱,肉酱,各种酱

 昵称865028 2010-04-17

        巴尔扎克写女佣拿侬猜测贵公子,“他们是只舔酱不吃面包吗?”类似的笑话,鲁迅说农妇猜皇帝过日子,“不做农活,在床上睡着就有太监拿柿饼来。”显然在淳朴劳动人民心中,舔酱不吃饼,乃是奢侈罪过。其实酱之为物,本来就是完美配角。偶尔单吃酱是为炫富,以酱为主食,就是不知味了——当然,我小时候常犯这错误就是了。不过舔完酱后,留着饼/馒头/面包不好收拾,就只好自己再一口口挨完吃掉。冰火两重天。


        中国古来重酱。肉酱是为醢,单吃配菜皆可。呆瓜晋惠帝所谓“何不食肉糜?”差不多了。当然醢这东西偏贵族化,而且只是将肉半液体化,是为物理作用,没产生化学反应。中国制酱的精神博大精深,远不只是刀工切肉。辽北山东,黄豆、芝麻、面都可以拿来做酱。一晒二腌,又不知几许神机妙算、百炼成钢,才晒出一缸香浓好酱。汪曾祺曾道芝麻酱制作现场甚为隆重,香气稠浓得像半固体。东北和韩国有一点相似:都将制酱当作一年大事。媳妇过门要考较的手艺,婆婆下厨要炫耀的把式,都在那一缸醇浓幽深的酱里。

        中国北方食物,一向讲究筋骨利落,结构清晰,而将这些躯干筋骨绵联一气,赋予灵魂的,通常是酱。先说北方人做面食,不像淮扬两广,用汤周到。调味要刚猛飒利,全在一个酱。武汉的热干面,香油与芝麻酱水乳交融,活色生香;北京人做炸酱面,菜码与面条口感碎密,全仗好黄豆酱或甜面酱来维持那若有若无的黏滑。正牌山东大汉,大巧不工一张烙饼,一点儿甜面酱一把葱,生龙活虎,也能吃得鲜亮明脆。至于北京入冬涮锅子,白水涮得羊肉片片柔嫩,不来点芝麻酱或蒜泥,非草原部落的汉子,恐怕都吃不下去;吃北京烤鸭,荷叶包之软滑,葱之青翠,烤鸭之油香,最后还需要甜面酱来加以说合,然后才能唇齿相依,组成华丽联盟。因此,酱是完美的衔接物:有了酱这活色生香、五彩斑斓的东西,再平淡无奇的食品,也能让你的味蕾烟花怒放;再生猛犀锐的吃食,都能在口中贴服顺滑,一溜下肚。

        面酱、黄豆酱、芝麻酱和豆瓣酱这些传统宝贝,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天知道上古先民如何智慧,发现这几样易学易做,老少咸宜的好东西。当然好面酱、好黄豆和好芝麻也难得。清末宦官有所谓“宫酱”,是极品甜面酱,系采取清室祭天用的上品饽饽所制,颇为名贵。当然,好酱也不必总如此大巧不工、醇厚单一。唐鲁孙曾自夸新法炸酱面,虾米加鸡蛋,或黄鱼加虾油加猪油渣然后闷烧浇面。究其原理,都是将鲜滑好吃的器物,好比老君八卦炉炼大圣一般,硬生生闷至绵软滑腻听话状,然后品其鲜美。

        这就是酱的最美妙处:犹如风清扬教令狐冲,无招胜有招,任何招式,随手化将进去即可。法语所谓Pâté,听人吹的原理类似于我国的醢,但花样繁多,不负法兰西大餐之名:大致是肉、蔬菜、动物内脏、香草、调味料,浑为一气,最后泥合成酱。最有名的Pâté,众所周知是法国菜镇山之宝鹅肝酱。虽然道貌岸然的营养学家痛心疾首,认为此物不合现代健康饮食,但也吓不倒前赴后继的老饕与佳人。只是鹅肝酱过于巴洛克,明明是涂抹酱,却得特烤面包葡萄酒来做配,正襟危坐。当然大家未必这么认真,我见过吃鹅肝酱的,配饼干的远多过正经就葡萄酒的。虽然远看实在有些喧宾夺主。

        吃德国菜的香肠,有配软鹅肝酱涂抹的例子。虽然这样吃来荤上加油,少了点面包配鹅肝酱加葡萄酒的清晰层次感,但一口下去油上加油的浓厚,味道很厚。听说非只德国,荷兰到奥地利中欧诸国,也爱用动物肝脏做酱。话说老北京人喝炒肝,肥为肝,瘦为肠,爱吃肝的就要肥着点,大概和欧洲人情感类似:无论鸡肝猪肝鹅肝,入口时总有那份黯然销魂的酥滑柔软。瑞典回来的朋友说,以瑞典为首的斯堪的纳维亚爱做烤酱。猪油加猪肝一气烤成糊酱,用来下面包。听着想象一下,让每次献完血去喝黄酒还惟恐猪肝炒硬了的许三观见了,不知吞几许馋涎。越往东靠,酱的套路越多。到了波兰,鱼、鹿肉、火腿、猪肉、鸡蛋、面粉,真是从心所欲,无物不可为酱了。

        俄罗斯茫茫大地,新鲜食品不太易得,所以和我国北方一样,视酱尤其是肉酱如命。去东北常见有俄罗斯菜馆,有时一吃之下觉得俄罗斯菜诸如酸黄瓜之类,和东北本地相去不远。俄国菜生冷东西不少,酱也花样颇多,不及法国人精雕细琢,但豪迈过之。肝脏与肉并重。据说他们不惜血本,经常会加些油炸洋葱、各类香料,然后封存若干季,有如我国之制火腿。冰天雪地封存其味,出来后如美酒出窖,不觉深远了。


       《六人行》里某集,看到一个鹰嘴豆泥酱hummus。按鹰嘴豆这东西,只在《基督山伯爵》末尾见过,佩皮诺用来烩肥肉的。当时好奇,WIKI了一下,才知道这玩意来头极大。鹰嘴豆泥加中东芝麻酱,外加橄榄油、柠檬汁、盐、蒜等制成。这词直到1955年才被引入英文。柠檬汁、橄榄油、芝麻酱、鹰嘴豆泥,天南海北,难得相聚。最古的传说,12世纪萨拉丁就品过此物。可见此物确实稀有:非得萨拉丁这样纵横欧亚,让十字军闻之战栗的人物,才配连接起这东西。

        其实酱之美妙,就在于这点糅杂混合、无所不能。美洲、印度、香料群岛,每一次地理大开拓,新的原料就加入了酱的配方,多出若干可能,只有靠矩阵计算才能辨其大概。每一种酱,无论是北京甜面酱,还是法国鹅肝酱,都是在一口之间,靠时光之远与工匠之巧,将那份原料的灵魂收束其间。因此,理论上来说,每一片面包上所覆盖的酱,都是这世上美食的精华之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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