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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和唐代的诗狂 刘梦溪

 昵称251039 2010-05-02

李白和唐代的诗狂

 

刘梦溪

 

唐朝的开元天宝时期是多元文化达致鼎盛的开放时代,为诗人、作家、知识分子的恣意张狂,提供了适宜的环境和土壤。他们的狂,是多士之狂,是透心透肺的狂,是健康益智的狂,而没有魏晋之狂的辟戾之气。精神生产者能够狂态昂然,是健康社会的烛光。多士能狂是思想自由的彰显。唐诗所以凌跨百代,后无来者,实得力于当时的文化开放和思想自由。

唐人之狂比之魏晋,发自内心的本性之狂似乎要多一些。李白可谓天字第一号“狂人”。“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今日逢君君不识,岂得不如佯狂人”、“谁人识此宝,窃笑有狂夫”、“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窥镜不自识,况乃狂夫还”,这是他自己说的。“狂人”、“狂痴”、“狂客”、“狂夫”、“佯狂”,不一而足。他自喻的带“狂”字的称号就有这许多。

李白的友人也直言不讳。杜甫说:“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又说:“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又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后来的诗人孟郊也说:“宋玉逞大句,李白飞狂才。”宋代的朱长文则说:“太白,狂士也。”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当时后世,无人不知李白是一位世所罕见的狂诗人。李白才高,本性天真,性情中原有狂放的一面。却又嗜酒,便狂上加狂了。这样的性格,自然不为世所容。所以杜甫始终担心他的老友的处境,在《不见》一诗中不得已直抒胸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李白是因狂而不遇,复又因不遇而更狂。

李白的狂是盛唐的狂,盛唐人物原本都带有三分狂气,连谨慎小心不逾雷池的“诗圣”杜甫,也写过《狂夫》诗,那是在浣花溪畔的成都草堂,举家衣食无着,小儿子饿得面黄肌瘦,几乎面临要“填沟壑”的危险,却写出“自笑狂夫老更狂”的诗句。是呵,如果自己一分狂气也无,怎么那般欣赏大他十一岁的狂友李白呢?

再看杜甫的《饮中八仙歌》,这是我几十年来,每忆及此诗,都禁不住要大声朗诵的诗篇。相信读者也无人不闇熟此诗,但要不要和我一起再温习诵念一遍?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每次诵念此诗,眼前都仿佛会出现流水欢欢,树动山迷,酒香馥郁,百花漫舞的景象。是饮中八仙歌,也是八仙狂饮图,虽未就君饮,已生大欢喜。

知章就是贺知章,亦即初见李白便呼为“谪仙人”的那位“四明狂客”,比李白大四十一岁。汝阳是唐玄宗的侄子汝阳郡王李琎,未及衔杯,路见酒麹已经流口水了。左相指天宝元年代理左丞相的李适之,为奸相李林甫所嫉,在位五年即罢去知政,赋诗自况:“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杜句“衔杯乐圣称避贤”,盖即套用此诗的头两句。宗之系被贬金陵的侍御史崔宗之,吏部尚书崔日用的公子,尝与李白诗酒唱和。苏晋为开元时的进土,当过吏部侍郎,信佛而不守戒律的狂士。焦遂名不见经传,长安一布农耳。可知酒党重情趣,并无贵贱之分。至于张旭,则是书法史上大名鼎鼎的“草圣”,《旧唐书》载:“吴郡张旭善草书,好酒,每醉後,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故其又有“张颠”之称。

此“八仙”的各种酒狂之态,绝非不懂狂不能狂不欣赏狂的人所能摹写。恰好我们在杜甫的另一首诗中找到了佐证,这就是作于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一,开头两句便写道:“江上被花脑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说明老杜已经是在以“癫狂”自诩了,而“颠狂”的原因,则是由于“无处告诉”,即无人可诉说,看来是自己寻花自己狂。

唐的开元天宝时期是多元文化达致鼎盛的开放时代,为诗人、作家、知识分子的恣意张狂,提供了适宜的环境和土壤。他们的狂,是多士之狂,是透心透肺的狂,是健康益智的狂,而没有魏晋之狂的辟戾之气。遥想张旭在“王公”面前“脱帽露顶”的狂态,贺知章在马上晕晕乎乎,摇来晃去,而汝阳郡王则以为只有到酒泉去做官才称心如意,再加上李白的以酒仙自诩,拒不奉诏。我们在因狂会意之余,不知不觉笑的都乐了。精神生产者能够狂态昂然,是健康社会的烛光。多士能狂是思想自由的彰显。唐诗所以凌跨百代,后无来者,实得力于当时的文化开放和思想自由。

中晚唐政治变乱频仍,党争不已,狂士非无有,内涵和格局要拘迂得多。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振衰启运,以道统自命,固为不世出的文雄,但他的得“狂名”,竟缘于好为人师。柳宗元在给一个欲拜他为师的青年人的信里写说:“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譁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华版《柳集》页871如此得“狂名”,这在韩愈可谓不期而遇,非始料之所及。因此他非常不服气,特作《释言》一篇加以解释:“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风而妄骂,不当有如谗者之说也。”不过韩愈确有过一次“狂”的经历。一次与友人登华山,竟攀援至山顶,自己知道返回不能,便写好遗书,“发狂恸哭”。韩愈不愧气魄盖世的豪杰之士,危难之际痛哭也不无忘“发狂”。当然后来还是下来了,华阴县令不知想出多少办法,才救了韩愈一命。

本来谈不上狂,因为性格倔强,思想独立,不肯随顺潮流,便被世人目之为狂,唐以后千年以还的中国世风大率如此。我所以说“唐以后”,是由于魏晋之狂和盛唐之狂,几乎是诗人和士人的常态,人们司空见惯,不以为异。宋的狂客就不那么常见了。

 

(载《读书》2010年第3期,题目作《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此为其中的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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