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纸贵,背后的故事

在曹植写就千古名篇《洛神赋》的数十年后,有一位貌不惊人甚至有些丑的人也写出了传世经典,由于他的文章过于经典,当地的贵族富商争相抄写传送,由于抄写的数量太多,不经意间当地的纸张供不应求,于是便出现了纸张价格飞涨的局面,这就是历史上的“洛阳纸贵”。
造成“洛阳纸贵”的人叫左思,字太冲,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与他同时代的有很多名人,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人叫潘岳,字安仁,“貌比潘安,才比子建”,“貌比潘安”说的就是潘岳,“才比子建”说的是曹植。
由此可见,同时代的才子潘岳是个美男子,而跟潘岳相比,左思是没脸见人的。
关于潘岳,有这样的文字记载: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与夏侯湛友善,常出门同车共行,京城谓之“连璧”。
从这个描述不难看出,当时的潘岳属于绝对的偶像派,到哪里都有追星族,也难怪,谁不喜欢看上去很美的东西呢?
与潘岳相比,左思就有些惨了。他貌寝口讷,长的丑不说,还有些笨嘴拙舌,不过他也有一颗躁动的心。
看着潘岳郊游的潇洒,左思也想效仿一下,没想到却收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群妪齐共乱唾之,左思委顿而返。
迎接潘岳的是鲜果,迎接左思的唾沫,由此注定,左思这辈子不是一个靠脸蛋吃饭的人。
与左思同病相怜的还有一个文坛名人,这个人就是与他们同时代的张载,相比于左思的遭遇,张载也好不到哪去。《晋书》记载: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返。
也能理解,如果张载不赶快回家,必定会有人问他的妈妈:大姐,你的猴在哪买的?
太伤自尊了!
其实算起来,左思也是名门之后,他的祖上可以追溯到齐国的公族,齐国的公族有左右公子之分,其中左公子一门后来就以“左”为姓,左思的祖上就是这样姓了左。
到了左思父亲左雍这一代家族已经一穷二白了,左雍本人也是从小吏做起,凭借自己的能力做到了殿中侍御史。殿中侍御史是主管监察风纪的官员,在现在听起来挺大,但在那时只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跟出身士族的高官相比,根本算不上一个官。
左思便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而小时的左思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眼前一亮的惊喜。
左思小时学习过钟繇、胡昭的书法,还学过鼓琴,然而无论是书法还是鼓琴,左思一样都没有学成。于是父亲左雍对着朋友叹息道:“左思这孩子的学习和理解能力,连我小时候都不如!”
左雍没有想到,他的一声叹息居然改变了儿子左思的一生。
在左雍的叹息声中,左思深受刺激,从此发奋勤学,学识由此突飞猛进。
左思注定是一个怪才,一般来说,会写的一般都会说,而左思不是一般人,他会写,但不太会说,因此《晋书》上说他“口讷,而辞藻壮丽”。这一点与司马相如有些相似,司马相如笔下的赋华丽无比,而他本人居然还有些口吃。
貌丑口讷的左思是孤独的,也是孤傲的,他不愿意与人交游,只喜欢自己闲居,而这种闲居的生活也给了他很大的创作空间,不久他走出了人生的关键第一步。
左思的家乡是现在的山东临淄,临淄曾经是齐国的都城,生于斯长于斯左思对这个齐国古都充满了感情,于是他用了整整一年,写成了《齐都赋》,这是左思人生的关键一步。
写完《齐都赋》,左思的心思动了,他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写一个齐都,他想写的更多,他把目光投向了三国时的三座都城,魏都,蜀都,吴都,张衡做过《两京赋》,班固做过《两都赋》,现在左思想写《三都赋》。
然而写《三都赋》何尝容易,在那个“交通基本靠走,沟通基本靠吼”的年代,资料的收集就是很大的问题。仅仅在临淄这个地方,资料是不够的,想要收集更多的资料,还需要去大城市。
巧合的是,就在这时,左思有了去大城市的机会,他的妹妹左芬因文采出众被晋武帝司马炎选入宫中,这样左思就借着送妹妹入宫的机会到了当时中国最大的城市——洛阳。
为了收集资料,左思拜访了著作郎张载,著作郎便是负责监修国史的官员,而张载就是那个上街被小孩扔石子的那位。左思从张载那里获得了很多关于蜀都的资料,这为他日后写就《三都赋》打下了基础。
然而仅仅从张载那里获得资料还是不够的,左思又千方百计地获得了秘书郎的职位,左思并非贪图这个职位,而是因为秘书郎这个职位可以看到更多的资料,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在此后的十年里,左思开始了漫长的创作,这十年是左思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也是奠定他千古盛名的十年。他不是一个文思泉涌的人,也不是曹植那种援笔立成的人,他是一个相对文思缓慢的人。基于此,他在自己的家中到处都放上了纸和笔,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偶有所得便火速记下,无论是在饭桌上,还是在厕所里,这十年,左思便是如此度过。
对于左思写《三都赋》,很多人是有不同想法的,当时同样有名的陆机曾经不以为然的对兄弟陆云说:“听说这里有个北方佬想写三都赋,让他写吧,估计他写好了我能拿来盖酒坛子!”
我手写我口,人岂能拘牵!
左思不管别人的议论,这十年里,他一直在努力!
如果用一天画一幅画,恐怕十年卖不出;
如果用十年画一幅画,不出一天就能卖出!
文思相对缓慢的左思用了十年,写成了《三都赋》。
然而《三都赋》写成之日,只是完成了一小步,貌丑口讷的左思此时在文坛上并无地位,尽管他自问自己的《三都赋》不次于《两京赋》、《两都赋》,然而酒香在深巷,又有谁人知呢?
还是去找名人吧,有名人的推荐,必定事半功倍。
这一步,左思走对了!
左思先去拜访了享有盛誉的皇甫谧,皇甫谧看后大加赞赏,在左思的请求下,皇甫谧愉悦的为《三都赋》写了序。
接着貌丑被小孩扔石子的张载为《魏都赋》做了注解,刘逵为《吴》《蜀》做了注解,陈留卫权又为左思的《三都赋》作了《略解》。
这四个人都是当朝的名士。
接下来,当时最大的名士说话了,这个人就是位列三公的司空张华。
张华看了《三都赋》之后叹曰:“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
由此,左思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张华、张载这些当朝名士都为他倾力推荐,《三都赋》想不红都不行!
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
此时,曾经嘲笑过左思的陆机也看到了左思写就的《三都赋》,同样赞叹不已,其实在他嘲笑左思时他也在酝酿写《三都赋》,现在左思的《三都赋》已经洛阳纸贵,陆机自觉无法超越,从此陆机的《三都赋》写到中途,就此搁笔!
后来权臣贾谧出任秘书监,邀请左思讲授《汉书》,左思欣然前往,与潘岳、刘琨、陆机等当朝名人一起成为权臣贾谧的座上宾,史称“二十四友”。
然而“二十四友”的日子是短暂的,很快就到了“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中,贾谧被诛,二十四友也作鸟兽散,左思退居洛阳宜春里,专意典籍。
其实即便没有“八王之乱”,即便权臣贾谧一直健在,左思在这个社会中也是无法称心如意的。即便他已经写就令洛阳纸贵的《三都赋》,但他不是士族,因此便注定他只能在官场的底层生活。尽管他的妹妹左芬入宫陪伴皇帝司马炎,然而左芬始终没有得到皇帝的恩宠,只是在皇帝的一干嫔妃中充个数,因此也就注定左思无法“兄以妹贵”了。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在这样一个壁垒森严的社会体系中,自认有盖天之才的左思也只能彷徨无奈了。
在彷徨中,左思开始写诗,把他对现实的不满都倾注在诗中,于是就留下了经典的左思《咏史》。
在左思《咏史》的第二首中,左思是这样写的: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这首诗以“涧底松”与“山上苗”为喻,用比兴手法的抨击晋代的门阀制度,由此倾诉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愤懑。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既不合理,却根深蒂固,如同汉代的金日磾(音di)、张汤的世居高位,而与他们对应的是白发苍苍冯唐屈于郎署,沉于下寮。

左思《咏史》的第六首也非常经典: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振。
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
高眄渺四海,豪右何足陈?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
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左思对门阀制度的轻蔑以及自身的傲骨跃然纸上。
如果说《三都赋》让左思名噪一时,那么《咏史》便让左思名垂千古,《文心雕龙 才略》中评曰:“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无遗力矣。”

左思退居宜春里的日子里,其实他还有做官的机会,齐王司马囧征召左思出任自己的记室督(负责章表书记的官员),左思以有病为由拒绝了。
在左思看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太平时代尚不能为上所用,天下丧乱时,更应该独善其身。
果不出左思所料,两年后,齐王司马囧兵败被杀,暴尸三日,同党皆夷三族,死者两千余人,如果左思当初应召,此时“囧”的就不仅仅是司马囧了!
数年后,举家搬迁到冀州的左思因病逝世,从此世间只有《三都赋》、《咏史》,再无左思!
后世的谢灵运说:“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
《文心雕龙 明诗》篇说:“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左、潘、陆,比肩诗衡。”
钟嵘在《诗品》中列左思于上品,称之为“左思风力”。
当代有学者说:“如果把‘太康之英’的桂冠从陆机头上摘下来戴在左思头上,看来也是比较公允的”。

风流去,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