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晚餐(1)
文、羽井缺一 尴尬,受困在舞台下的人的眼睛里。 舞台上的人偶,是不需要有情感,只需要演技! 这顿晚餐的开头,就是满眼奢靡的戏所散落的热闹,及繁华舞台的阴影后不为人知的尴尬。 两个当事人,一脸无事的坐在各自的对面,眼睛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中间各坐着自己的儿子,二太太则陪在老太太和二爷的中间,宫莲陪坐在老太太的身边,手长期被老太太握着。 老太太的手,嶙峋崎岖,瘦的只有皮,没有肉,更没有温度,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块,冷冷的。老太太转过头对别人说话时,宫莲才敢抬头,也有视线可放之处,她总是看着老太太那一团稀少的发髻,发髻上那根松松的梅花银簪子。 她想到自己一头浓密的黑发,不知道当自己年老之际,头发是否也会脱落到这般境地? 大太太为老太太夹了一筷子鱼,殷勤地说道:“老太太吃鱼。” 老太太看了看大太太,面上流露出惊讶之色,诧异地问:“大太太,你又变了?” 这句话,让所有心里藏事的人,陡然一惊。大太太挤出一丝笑,说:“我哪里变了,老太太总爱取笑我。” “我又有一段时日没见着你了,今日一见,又觉得你年轻了许多。” 大太太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皮肤,笑着说:“那是老太太眼里喜欢媳妇!” “不!”老太太坚定地说:“你是年轻了,就像初嫁给颂朝时般模样。” 二太太笑了几声,看着大太太。 “老太太看错了,媳妇怎么可能还会年轻?”大太太脸上有躲闪的表情。 老太太狐疑地问:“难道我年花成这般?” 一直不作声的严思汝插话了,说:“今天这菜谁做的,味道同以往好像不一样了。” “哦。”二太太淡淡地说道:“这个事情,我忘记了同老太太通报一声,不过实在是小事,也就不惊扰老太太了。以前的李大厨子为人太不谨慎,我将他请了。” 宫莲猛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错愕,内心里无比震惊。 ——为了她,二太太竟然将人家的活路给断了? 难道真是为了她吗,还是为了——杀鸡儆猴?宫莲看着二太太,后者一脸敛眉肃然,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空气中,有丝丝凉气在抽入肺里。 严汉真也看看他母亲,皱了皱眉头。 十四、晚餐(2) 文、羽井缺一 “请了?”老太太问:“好好的,把人家干吗给请出去了。” 二太太瞥了一眼宫莲,口气里恭恭敬敬地回禀:“李大厨子给宫莲做的小粥里竟然有绿头苍蝇,所以……” “哦。”老太太恍然地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那是造次了。不过将他责备一顿也就了事了,请了又何必呢?” “老太太,我怕底下的人也学样,如果不这样处置,以后底下的人跟了风了,就不太好了。” 老太太沉吟了一会,点点头道:“也有道理。不过出了我们这,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活,你可曾亏待了他?” 二太太笑着摇摇头,说:“知道老太太菩萨心肠,他走的时候,我多给了他三月的月饷。” 老太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指指菜说:“我们尝尝新厨子做的菜吧。” 二太太站起身来,舀了一汤匙的汤,盛给老太太,殷勤地说:“您尝尝新来的王厨子做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是我命他特意为老太太您做的,口软,汤香。” “珍珠翡翠白玉汤?”严二叔看着这锅汤,不解风情地说:“名字倒好听,可不就是几个面团团,几根菠菜,加了点豆腐什么的,同珍珠翡翠白玉汤一点也挂不上钩啊?” 二太太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丈夫,对老太太说:“老太太,您瞧您这宝贝儿子,怎么这么煞风景?” 严汉真也笑了,指着汤说:“爹,您这就不懂了。您瞧,这些小颗粒的面团,又白又细小,不就像珍珠散落在汤里吗?菠菜碧绿,不就是翡翠吗?豆腐自然就是白玉,合一起就是珍珠翡翠白玉汤!” “哦,原来如此,还是我的宝贝儿子聪明!”严二叔口气中充满了溺爱,伸出手准备去摸严汉真的头。严汉真将头一偏,微微一皱眉头,说:“爹,我不是小孩子了。” “哦,是啊!”严二叔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有几分尴尬,但很快就掩饰在笑声中了:“我还老把你和思汝当作小孩子,哈哈哈!” 严思汝不动声色,充耳不闻,若无其事地舀了一汤匙放到老太太碗里,又舀了一汤匙给宫莲,唯独没舀汤给身旁的母亲。 二太太笑了,说:“思汝真是老太太的孝顺孙儿,不过……”她转过脸,正对着大太太说:“您这母亲可是比下去了,儿子只记得未来媳妇的,不曾记得您这娘,呵呵,来,还是我这个妹妹给你这个姐姐舀一汤匙吧。”说完,她款款起身,盛了一勺汤,缓缓放到大太太的碗里。 大太太没有表情,不接也不拒,两只白嫩的手似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地把玩挪动着筷子,手腕上的黄金嵌着祖母绿的镯子,泛出绿色微光,转动着,似水光影地流动着,像这明昧不定的世界,似幽暗未明的内心。 十四、晚餐(3) 文/羽井缺一 大家都当笑话看了听了,谁也不会去计较这个话有什么含义,只有宫莲心中明白,她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大太太,对方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不悦,但也没作迎合状,好像二太太讲的笑话不关她事。 老太太也笑了,说:“思汝,宫莲这你要照顾好,你母亲那里也要照顾好。” 严思汝不作声,这份沉默,形成了沉重而尴尬的氛围。 严汉真疑惑地抬头看看思汝。 大概为了打破这份沉重,严思汝突然干笑了一声,开口说:“珍珠的面团是洁净的,菠菜又碧绿得够纯净,豆腐洁白无瑕,这样的汤,当然是给口洁的老太太享用,宫莲怕吃腻的,这样的汤也适合她。我想,母亲是喜欢油腻的,这个汤,不适合她享用。就算给母亲舀上,她用的也是勉为其难的,所以这个汤,我还是不舀给母亲好。” 大太太的确不爱吃素,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 可是眼尖的宫莲还是看到了,有一抹绝地般的哀伤,无法掩饰地流露在大太太的脸上,为了克制这份情绪,她垂下了头,灯光挡在她的头部,在她脸上形成一片黑暗,她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在那片黑暗背后。 宫莲还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视线,突然她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寒流正朝着她的方向,她本能地转头,看到了严二叔,阴沉沉地看着她,一脸的凶狠厌恶。 宫莲顿觉得如坐针毡,像是被人无端地刮了几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额上冷汗涔涔。 这个时候严叔走了进来,对着严二叔耳语了几句,然后悄悄地走到老太太身后,肃手而立。宫莲察觉出严二叔的表情有些错愕,筷子滞顿在半空。 停了一下,严二叔果真起身,神色恭敬地对老太太说:“老太太,有些事务得处理一下,儿子先告退。” 老太太点点头,严二叔这才走了出去。 老太太笑着点点菜说:“大家多吃点,这个新厨子做的还不错。宫莲,来,多吃点……” 宫莲强颜欢笑着,隐忍着内心的不安感,向大家微笑着。 老太太,慈祥的,安宁的,是这顿酒席中唯一存在的温度。 大太太,似被打败了,所有的尖刻、任性却下了场,倒成了一出悲剧中的角色。 二太太,貌似得意得体,却也是演了一出假的戏,寂寞忧伤覆盖在花团锦簇的面具之下。 严思汝,一改往日的闹猛,出奇的沉默,倒成了搅场的角,不按剧情走,却是入戏最深的。 唯独,触到了严汉真的眸子,似已经看穿了她的内心,也似让她触到他深沉而平静的脉跳,也是他那令人感到安心的眼神,让她觉得,戏虽然够假,但却还有真情的目光,和着情感在徜徉。 他,或许是唯一的观众,唯一一个无法改变现状却能给人以力量的观众。 遥遥中,有这样的支撑点,温暖着,她的冷。 这顿注定难咽的假想甚欢的晚餐,在杯觞交错、笑声喧阗中缓缓落幕。 十四、晚餐(4) 文/羽井缺一 目送着老太太远走,大家才散了。 严叔送老太太走出门口,他自己再折返了回来,到了严思汝耳边,窃窃耳语。严思汝的两眼顿时如疲累之极般深陷,脸色像鬼魅夜影般交替着厌倦、烦躁。 “怎么了?”宫莲靠近了严思汝。 严叔一看宫莲,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严思汝,只是一双眼睛,毫不客气的,冷冷地盯着他。被这种眼神死死地盯住,犹如被一件最湿最冷的衣服贴住了全身,粘湿,冰冷,无法呼吸。 “没事。”严思汝心不在焉地答道,又说:“我有事情先出去,你自己回去吧。” 宫莲点点头。 所有人此时都心怀心事,原本的热闹温馨,早在老太太离开之后,就立即分崩瓦解。各人走自己的夜路,谁也没有去顾着宫莲。直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 宫莲转过眼,却碰到一双凝视着她的眸子。他平视着她,目光柔和,似一春暖水。她的心,猛然怦怦直跳。 严汉真站起身,缓缓地走到宫莲身边,温和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她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天黑,像是把什么都掩盖了。两人若即若离,偶尔走远了,因怕路况不熟,严汉真有时会走近宫莲,宫莲自然是明白的,他是担心她在黑暗中摔跤或是遇到磕磕绊绊的路障。因为领他这份心意,她也大着胆子走近他,允许自己在他保护的范围内。可是有时走近了,两人的肢体会无意之中碰在一起,心里一跳,赶紧再拉开距离,此时倒是感激天黑,遮住了痴怔的慌乱和滚烫的脸红。 夜太黑,路太长,走的时间一长,宁静得只有轻轻的呼吸声,恍若让人心生幻觉——此生此时,就如此这般走了下去。 两人想打破这份宁静,同时开了口: “你……”彼此都用了这个称谓,开了头,也同时笑了。 “你先说吧。”严汉真说。 “我从来不知你是在做什么?看样子,你同思汝不同,思汝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念书,身上也有些孩子气。你虽然是他弟弟,但做事比他沉稳得多。”借着黑,宫莲说话也比以往胆大些。 “我?”严汉真笑了笑,说:“我们不同,大伯去世得早,家里自然是多宠着一点大哥,而我,对读书不是很感兴趣,自己选择了经商。” “你……经商,会不会累?” “祖上的产业,并非自己白手起家,只需用心维护就好了。”严汉真轻描淡写地答。 十四、晚餐(5) 文/羽井缺一 用心维护!这话说说容易,其实多难!又有多少人能做到?从古到今,一眼望去,皆是败家子挥霍了糟践了祖上产业,劣迹斑斑,点缀了惨痛的人间荒唐史。 一听这话,更是对严汉真增出几分敬意。 “不过,经商有一好处。你可以走很远的路,看很美的风景。”严汉真说:“这样的生活,足不出户的人,是无法想象,也无法感觉的。” 曾几何时,宫莲也渴盼自己就是男儿身,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看更多就看更多。若此生能恣意目睹万花似锦,春色如熏,应该就没什么遗憾了。没想到,他,竟然也这么想! 心头有莫名的悸动和欢喜,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热切地回应道:“我也有这样的梦想——走很远的路,看很美的风景。” “是的,当天亮时,一片繁花似锦,整座陌生的城市笼罩在温暖的光辉里,屋顶是绚丽的,人是和美的。当天黑时,却是无尽的悲欢交加,船与运河一起进入梦乡,看着未尽的河流,人是在天涯,心却在海角……田野上未知名的野花,和着异香,引诱着你的思乡……” 听着听着,宫莲心里勾勒出美轮美奂的画面,并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起来……夕阳西下,一叶扁舟,有情人,依偎在船头……不觉无限向往,就像自己此时目睹着艳丽的景色裹在西沉的夕照之下,她心中燃其了不安的向往……她不自觉地说道:“真想走遍这些风景……” “以后可以跟我一起……”严汉真还未说出“去”,顿觉得此话失礼了,想收住口,却也已经来不及。 两人刚才平静若湖面的心底,涟漪一阵阵。 十四、晚餐(6) 文/羽井缺一 还是宫莲开了口,打破了这份尴尬:“前面,到了。” “哦,赏花阁到了?”严汉真借着前方的一点光,眯了眼睛看。 “它不是叫栏杆拍遍吗?”宫莲笑着转回头来问严汉真,有几分戏谑。 严汉真听得出她口气中的调皮,哑然而笑,道:“栏杆拍遍太矫情了,还是赏花阁吧。” 胭脂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声音,遥遥的,就打开了门,暗淡的光立时就从门口淌了出来。 “我到了,谢谢!你请回吧。”宫莲抬眼看了看严汉真,细声道。 在朦胧的光下,他望着她,眼神清澈明亮,折射出温暖而灼人的光,她的心,猛地又是一动,脸有些微的绯红,不等他回应,便仓促扭头走去赏花阁。 他觉察出她眼神中内容的转换,心也砰砰跳着,他看着急匆匆走回去的她,光勾勒出她窄小的背影,她的肩很削,也很单薄。 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攫住了他。 一个女人从赏花阁中匆匆走了出来,向他们迎面而来。看着她急急跑出的身影,有几分怪异,本想离开的严汉真不觉停住了脚步。 “宫小姐!”是胭脂的声音,“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哦,我送来的。”严汉真既然听到了,就回应了一句,并走了过去,他的直觉听出了胭脂声音中的不安。 果真,胭脂的脸色苍白异常,她一开口,更是令人感到惊悚:“她又出现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谁?” 胭脂不自觉地看了看周围,轻轻吐出一字:“鬼!” 四周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宫莲的脊背发凉,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的全身。 严汉真很镇定,问:“你怎么知道?” 胭脂的呼吸像是暂停了一下,她怀疑地看着他们,迟疑着问:“她,袭击了翠妞!你们难道不知道?” 一切都明白了。 严叔对严二叔和严思汝说的,恐怕都是同一内容。 那个鬼,果真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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