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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儒教、耶教與中西文化

 水果王 2010-06-01
 
貫之吾兄大鑒:賜教並轉示謝扶雅先生函,均敬悉。關于謝先生函,弟意如下:
  一、謝先生謂:「牟先生過去似在闡明儒家思想中亦有科學,亦有民主,諒係出自阿好比附之衷。」弟從未有此闡明,亦從不敢存阿好比附之心。誠如兄示所云:弟一向「只言中國有道統,無學統,有治道,無政道,似未言及儒家思想中有如西方之科學與民主」。不但未言及儒家思想中有,即就整個中國文化言之,亦從未言中國文化在過去有如西方之科學與民主。此若稍讀拙作《歷史哲學》及其他關于此方面之論文者,尤其與兄<略論道統、學統、政統>之一文,皆可不至有此隨意之猜想。


  二、弟前在《人生》一六〇期曾與兄一長函<略論道統、學統、政統>,中言及「吾人不反對基督教,亦知信仰自由之可貴,但吾人不希望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真正替中國作主的炎黃子孫相信基督教。」弟知這幾句話是有刺激性的,有傷中國基督徒之尊嚴。但弟以「不反對基督教」與「信仰自由之可貴」兩端來限制,弟之真誠之意似已明白顯出。這幾句話成爲反對者之口實。但依弟觀之,反對者似皆不能就弟之真誠之意而反駁。弟覺似皆無充沛之衷氣,與正大之理由。以前有人拿孫中山先生與蔣總統之信仰基督教來杜弟的口,弟亦只好無言。現在謝先生復以弟是山東人以爲解,弟覺這也只是笑話。其實乾脆說「信仰自由」就夠了,不必多有曲折。依現在的政治思想,一個人有權利自由退出其國籍,而何況是信仰?弟以爲,凡關于此類問題,是要訴諸個人之責任感的,是自由權利以外的話。故有「做主」、「希望」等字樣。(宗教有普遍性,亦有特殊性,不能僅拿普世以爲解。弟在<略論道統、學統、政統>一文中已詳言之。人不思耳。)


  三、謝先生說:「至于基督教之一神論及神人之親切關係,以及大宇宙精神之呼召,我對神聖使命之獻身,均比儒教為真摯而熱烈」云云,此自是基督教以神為中心,以格位方式表現道之一特殊形態。儒教中心與重心落在「如何體現天道」上,其真摯與熱烈並不亞于基督教。關于此兩形態,弟自信在第二二九期<作爲宗教的儒教>一文中,已表示得很清楚。基督教自有其精采,弟一向極其欣賞而尊重。但願雙方各能虛心正視對方當體之本義及其特殊形態之何所是,以期[相即相融而不失其自性]。(<略論道統、學統、政統>文中屢說之語。)但一般人對于儒教,以其宗教之偏心,或因對于中國文化之憎惡,卻常是浮皮搔癢,不中肯要,或故意貶視,輕描淡寫,淺嘗輒止,而不肯深入。弟自信<作爲宗教的儒教>一文中,並無誇大比附處。弟常言,基督教重客觀性,東方宗教重主觀性,而于重主觀性中,儒教中心落在「如何體現天道」上,尤能達主觀與客觀性之統一。關于此點,該文中並未詳講。但虛心平心的讀者自能鑒及。


  四、「衝天勁不足」一語,是意引。經兄查出是「衝力不足」。這是弟對不起謝先生的地方。但「衝力」與「衝天勁」意不相違。依弟該文的解釋,儒教的中心落在[如何體現天道」上,橫說層層擴大,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竪說以無限歷程的盡心盡性上達天德。衝力或衝天勁正是十分充足的。故該文有「無限的莊嚴、嚴肅與緊張藏在裡面」等語。何得以世俗一般人之「慢吞吞」與「馬馬虎虎」來牽連及儒教之本質?當年尼采罵基督教為奴隸的道德,卻反引孟子的話以表示「天行昂揚」之德。尼采之罵固無是處,然其反引,卻值得思量。此見張丕介先生所譯德人某解析尼采思想一文,載于《學原》某期,已不記。又「宗教是以無限的熱情欣趣道福」,正是契爾克伽德(Kierkgaard)的話。而契氏則是公認為真能體會宗教本質的基督教信仰者。因契氏明説:「不敢自居為基督徒,只想如何成爲基督徒。」而「如何成爲」的過程是無限的。因契氏重主觀性(雖然尚不是儒教中正面的真實的主觀性),故有此深刻之精義,有此無限的上升之辯證歷程。若言衝勁或緊張,正當繋此而言之。此是「衝勁」之勝義。若一般基督徒只知祈禱與信仰,則其衝勁正是上下跌宕之激情。此是「衝勁」之劣義。基督教因以神為中心,重客觀性,開不出正面的真實的主觀性,(雖有契氏之重主觀性,但他的主觀性只是負面的、感受的、流逝的主觀性,而不是正面的、實體的,因而亦尚不能至真實的主觀性。)故在基督教下衝力不足,常不免落于激情。故弟以同情心,即言基督教,亦不願以寡頭無原則以冒之的「衝力」作爲西方宗教之本質。基督教正是以靈魂得救與消除罪惡為其本質。此是傳道者所天天講說的。但因不重主觀性,開不出正面的真實的主觀性,並不真能照察出什麽是罪惡(罪惡之具體意義),而期從根上消除之。(讀者勿隨便輕視慎獨、誠意、明明德、致良知、涵養察識,這些如何體現天道上的工夫語。)所以基督教之表現上帝的意旨,常移向客觀方面,在政治社會上,表現而為義道(正義公平),在階級對抗方式下表現公平。此如謝先生所說「平等、自由、博愛三原則,實為基督教直接促成西方近代文明」。關此,弟無異詞。此亦即弟該文中所說宗教在文化方面的作用。然在客觀方面雖有成就,而在靈魂得救消除罪惡之主觀方面,則常無真切的表現,因主觀性原則不足故也。而此方面則為宗教當體之本質。至于謝先生所說「基督教與現代科學合軌」,以亞歷山大之「時空與神」及摩根之「突創進化論」為例,而認爲可作基督教之新神學讀,弟則以爲宗教與科學離開一點倒好。不獨亞歷山大與摩根,即愛丁頓與懷悌海,這些科學的哲學家,都可有一套自然哲學的宇宙論。這不過是多方引合上帝,要與神學之本質無關。


  中國文化自不能無病。故自三十八年來,弟等多于中西文化之疏導效其棉薄之力。所為文字已不少。大體環繞兩中心而立言:一為科學與民主,二為宗教。看看中國文化何以產生不出科學與民主來,儒教的本質意義何在。看看西方文化的基本心靈何在,基督教的特質何在,其精采在那裡,其缺陷在那裡。雖不敢自謂必對,然力求客觀而平情,不敢委曲任何一方面,卻幾為公平的讀者所共許。人不應護短,然亦不應委曲古人。所望於時賢者在能順中西之大流而深入。




四十六年六月《人生》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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