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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冯学成(8)

 weizhi88 2010-09-10
七 春涧秋潭
——《禅宗杂毒海》选析

南宋高宗绍兴十年(1141)著名的大慧宗杲禅师,因参与朝臣们反对奸相秦桧的活动,被剥去袈裟,追毁度牒,流放到湖南衡阳,广东梅州共十五年之久。在谪居其间,仍与追随他的徒众们讲授禅宗心法。在梅州时,“凡有所唱说,侍僧宏首座者皆录之,而名之曰‘杂毒海’盖取老祖(即大慧宗杲)所谓:‘参禅不得,多是杂毒入心’之语也。”后来参禅的人,凡遇祖师们的偈颂,就广加收集,细加揣摸,以助其旁通一路之力。
元代龙山祖阐禅师对历代祖师的偈颂收集,并分类整理,命名为《禅宗杂毒海》刊行,有十卷之多。明清两代,又多次增删。清康熙时,释性音又重加编辑,收录偈颂千二百余首,分为佛赞、杂赞、投机、钞化、杂偈(二卷)、道号、山居七大类,共八卷。在其保留的,清顺治十四年(1658)南涧行悦禅师的序文曾如此说到:“吾宗所谓偈颂者,借事显理,晓人心地,使理事混融,纯一无杂,如醍醐之味……宋咸淳间(1265—1275)诸尊宿凡寓兴赠别,及呻咏字号之类,皆有偈颂……自非契证深密,旁通坟典,取之左右逢源,用之头头合辙,而托之以吟呻之旨者不能也。”
从以上介绍中可以看到,《禅宗杂毒海》是一部禅宗偈颂类的诗集,时间跨度长,包括了唐宋元明清五代;题材内容广,远远超出了一般佛教赞佛、开悟、辞世、开示等专门的宗教仪轨范围,涉及到丛林生活,社会应酬,情感投入等方方面面,是研究中国禅文化的重要参考资料。
中国禅文化源远流长,内容极为广博。但因禅宗标榜“教外别传,不立文字”,故许多著名大师不屑于用文字来表现,也不许弟子们作记录,故许多重要的文献难以流传。另一方面,宋以来文字禅大行于天下,但八百年来,战乱不少,文献毁遗不计其数。许多禅师原都有文集、诗集,如今都不得一观。好在《颂古联珠》与《禅宗杂毒海》等禅诗集中为我们保存了不少已成绝响的诗偈,使我们能看到众多失传禅师们的风采,以推想他们在丛林生活中的许多遗闻佚事……
这里共选偈颂200首,略作介绍,供读者们欣赏。
1 佛祖颂赞
佛 诞
从来家富产娇儿,才出胞胎便乱挥。
到得技穷双树下,始知四十九年非。
宋?懒庵枢
品析: 释迦牟尼佛是佛教的教祖,但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禅宗认为,释迦牟尼佛也是人,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佛是大觉悟的人。这种觉悟,表现在智慧的清彻和生命的自在。每一个人,只要得到了这样的智慧和自在,他也就与佛同在了。
许多学佛的人,眼光没有放在智慧和自在之上,而只知礼拜佛的神圣,甚至神话,这当然与禅宗格格不入,禅宗看到的是在神圣之内的“那个”,致力于“那个”,所以有“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的气概。
《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其实佛经早已把一切都说得够明白了,禅师们正是本着这一精神面对自己,面对佛和众生。
据说佛一出母胎,便有九龙吐水,为之洗浴,周行七步,步步金莲,并指天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释迦佛是太子出身,自然是“家富产娇儿”了,其实,哪一个人的心目中,不是“唯我独尊”呢?佛教的核心是“无我”,是“空”,所以释迦牟尼佛在沙罗树下涅槃时——“到得技穷双树下”——彻底地“空”了。
释迦牟尼佛见道后,说法四十九年,涅槃前曾说了这么一首意味深长的偈语:
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
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成法。
释迦牟尼佛还说:“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说一字”。这简直是给佛教自身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但却是绝对的真理,谁能具有佛这样的彻底否定的精神呢?“始知四十九年非”,这是对佛的最高礼赞。佛所企盼的,是众生皆具菩提妙心,并不在于香火和礼拜啊!
成 道
瞿昙打失眼睛时,雪里梅花只一枝。
而今到处生荆棘,却笑春风恼乱吹。
宋?晦堂祖心
品析: 释迦牟尼十九岁时,感生老病死无常之苦而出家以求解脱。十年间遍参外道,刻苦修行,虽然成果累累,但仍没有解脱的感受,于是宴坐于菩提树下,据说是腊月初八(也有说二月初八)“睹明星而见道”。
有关佛的传记和传闻,佛经里记载颇多,这里没有必要介绍,这里介绍的,只是禅师们的感受,因为这是“赞佛成道偈”。
“瞿昙打失眼睛时”,瞿昙是佛的印度音译。见道开悟,怎么会叫“打失眼睛”呢?俗话说:人心不死,道心不活;凡眼不瞎,法眼不开。“打失眼睛”,就是大开法眼之时啊!腊月初八,正是梅花烂漫之时,佛在雪山修道。当时世上只有他独成正果,当然是“雪里梅花只一枝”了。
佛法从印度传布于中国,传布于世界,衍生出无数的宗派和教义,更有数不尽的信众,是否都得到了佛见道的那个真谛呢?当然不,假冒伪劣产品多的是,所以是“而今到处生荆棘”。这难道是佛之过吗?不!佛早就说过:狮子身上虫,但食狮子肉嘛。许多人以佛教为解脱之道,但毕竟也有许多人以佛教为谋生之道,这又怎么说得清楚呢。在春风里,有鲜花,有毒草,也有荆棘。圣人门前是非多,但这是圣人之过呢,还是众生之过呢?“却恼春风胡乱吹”——那些见了道的高僧们非常明白这一切的因果关系,这里的“恼”,其实是感谢,是礼赞,如果没有佛见道、传道的春风,他们能得到这样的“甘露”么?
出山
饥寒难忍道难求,又去人间卖口头。
不得面皮黄似腊,如何遮得这场羞。
元?千岩元长
品析: 佛在菩提树下见道时,当即感到“我法妙难思”——深妙得无法言说,说了众生也未必能理解。另外佛还有更深一层的感受,就是无法可说,无众生可度,于是就准备涅槃。这一来把宇宙的造物主——大梵天王吓坏了,佛若不向众生说法,佛法不流行于世间,世界就要毁灭啊!于是再三请求佛xxx—一为众生说法。难却大梵天王之情,也是众生与佛法有缘。释迦牟尼佛终于答应不入涅槃而下山向众生传道。
禅师们也真是,佛为一大世因缘应现世间,这么崇高的行为,为什么老是冷嘲热讽呢?“饥寒难忍道难求”,佛是因为受不了饥寒,又求道不成而下山的吗?的确如此,在一些寺庙里有佛苦修的图像,苦行修得象一尊活的木乃伊了,只有骨头没有肉,后来觉得苦行并不能见道,下山吃了牧羊女供养的牛奶才恢复了体力,得以继续修行见道。但得到的道又是“无法”之“法”,的确是“饥寒难忍道难求”的感受,若没有这样的经历和感受就决非刻苦修行。
“又去人间卖口头”,佛法本无可说,但不得已仍然要向众生说个明白。见道后的佛还没有从苦行的憔悴中恢复过来,加之释迦族本来就是黄种人,当然是“面皮黄似腊”了。
“如何遮得这场羞”,当佛放弃苦行,喝了牧羊女所供养的牛奶之时,乔陈如等五个弟子误认为佛的道心不牢,有所退堕,愤而离开了佛。如今佛又下山,将如何面对众生呢?
禅师们的话与诗,常常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别出心裁,晦堂祖心是宋代禅宗大师,千岩元长是元代禅宗大师,包括其它禅师,无不是一付“呵佛骂祖”的嘴脸,总之是“意味深长”的,总之要求人们在佛法中,要作“主人”,不要去当“奴仆”。
涅 槃
灵山山上葛藤树,引蔓牵枝遍地生。
不得波旬推倒力,至今无路与人行。
宋?佛照德光
品析: 释迦牟尼佛十九岁出家,三十岁见道,说法四十九年后,于八十岁时涅槃。佛一生的活动是圣迹,佛灭后的舍利是圣物,佛所说的法是真理。但禅宗看来,这与佛所见的“道”相比,都是“末”,是“葛藤”,只有那个“道”才是 “本”,是“根”。
“灵山山上葛藤树”,佛教里的种种枝蔓,全都是印度灵山上衍生出来的,并且“引蔓牵枝遍地生”——从印度传遍了整个世界。禅宗之所以要把种种的法称之为“葛藤”,就是要指示学佛的人不能老陷在教条主义中,而是要通过佛的教法,直趋向上之路并证得到无上菩提。
“不得波旬推倒力”,波旬即魔波旬,是魔王的音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魔不成佛,这是佛教修行的辩证法。
佛法既是真理,就得让魔王与之一较高低。禅宗认为,许多学佛的人入得佛,入不得魔,所以无所成就。要成就就得入魔,魔法陷不住你,你所学的佛法才算有成。所以如果没有魔,那么佛所指示的解脱之道就——“至今无路与人行”。这也是中国“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表述方式。
弥 陀
娑婆今日苦情多,土旷人稀争奈何?
若是一船都载去,管教平地起风波。
宋?竺庵成
品析: 弥陀是阿弥陀佛的简称,这是赞颂西方极乐世界教主阿弥陀佛的一首偈子。
佛教称六道轮回的世界为娑婆世界,人类社会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其高于人的有天人、修罗;低于人的有畜牲、饿鬼、地狱,统称为“欲界众生”。欲界的根本标志就是烦恼,对这个烦恼,佛教心理学中有详尽的说明,总之称之为“五浊恶世”,一个“苦”字可作总结,所以是“娑婆今日苦情多”。
阿弥陀佛是极乐世界的教主,他的责任就是要把在娑婆世界受苦的众生引度到西方极乐世界。不知是娑婆世界“土旷人稀”,还是极乐世界“土旷人稀”,不论那一边“土旷人稀”,要把众生接引过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到“今日”的众生相,阿弥陀佛也会头痛的。
“若是一船都载去,管教平地起风波”。众生是烦恼的众生,在没有“自净其心”之前,那说不尽的麻烦是非怎么解决呢?阿弥陀佛或许神通广大,可以用一只船把众生满载而去,可能还没有到达极乐世界之前,船上船下的“风波”就足以把船弄翻了。这实际是向阿弥陀佛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也是向佛教徒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怎么解决呢?
文 殊
依稀渔父风波里,仿佛牧童烟雾间。
鬼魅众生何时了,看看荒却五台山。
宋?西岩了惠
品析: 文殊菩萨在佛教里,地位仅次于释迦牟尼佛。他号称 “七佛之师”,智慧第一,在传说中,中国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
这首偈颂,如四幅不同图画,道出了作者的眼力。“依稀渔父风波里”——传说中,有人在江上看到一位渔翁,后来才知道是文殊菩萨的化身。“仿佛牧童烟雾间”——传说中,有人在田野上看见一位牧童,后来才知道他是文殊菩萨的化生。
但禅师之所以是禅师,只坚信自己而决不上这类幻象的当。唐代某禅师坐禅时,见一老者临门,自言是文殊菩萨,这位禅师拿起拂尘就打,说“哪怕你真的是文殊菩萨现身,我也要打。”结果老者果然现出文殊菩萨像,乘狮子赞叹而去。
“鬼魅众生何时了”,世间鬼魅多,修行者心中的鬼魅更多,不然,那些走火入魔、作奸犯科的人从哪里来。禅宗认为,修行修行,“唯论见性”(六祖语),其它的一概不用去管,一入歧途尽是鬼魅。如果文殊菩萨真的八方显圣,那么“看看荒却五台山”——又何须用五台山的道场呢?处处都可以建个五台山了嘛,真的五台山还不荒废了么!
观 音
寻声救苦太匆匆,泥水通身汗几重。
一十千人难教化,时时记在肚皮中。
宋?大川普济
品析: 观世音菩萨又名观自在菩萨,是中国人最熟悉、最尊敬的菩萨。因为她救苦救难,有求必应,所以不少人在呼天唤地,喊爹喊娘之时,往往免不了要多多地念“南无观世音菩萨”。
在众多的佛菩萨中,最苦最累的也就是观音了,据说她有千手千眼,还有百千万亿化身。但在无量无边的“三千大千世界”里,在“娑婆今日苦情多”的世界里,观音菩萨也会忙不过来,因为“寻声救苦”的确“太匆匆”。沟里、水里、刀里、火里,什么地方得去救,岂止“通身泥水汗几重”所能刻画的。
但“救苦救难”仅为一时之功,而“教化”则是万世之功,救助容易教化难啊!怎么办呢?只好“时时记在肚皮中”了。其中的滋味又是如何呢?
禅宗强调“自力”解脱,很有点“自力更生”的精神。对“他力”借助佛的菩萨之力也会有如借贷一样的不自在。《坛经》说:随其心净即佛土净。何况佛不度无缘人,自己不努力,佛菩萨拿你也没办法,这一切,都应“时时记在肚皮中”啊!
布 袋(三首)
长汀汀上风颠子,拽杖回头等阿谁?
向道那人原不在,汝须知有转身时。
宋?天目文礼
品析: 布袋和尚是中国佛教,特别是禅宗内有关弥勒菩萨的一个既优美又幽默的传说。天目文礼禅师的首偈颂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谜语,而有关布袋和尚的传说则更是中国佛教中的一则奥秘。
唐末五代之时,浙江奉化有个和尚,自称“契此”,“形裁腲脮,蹙额皤腹”——也就是我们今天在佛寺山门中看到的那位胖大的弥勒佛形象。他“出语无定,寝卧随处”——如今天我们所了解的济公活佛那样“说不清楚”。经常是用一枝木杖挑着一个大布口袋和一床破席,吃穿用睡都在这个布袋之中。他沿街乞讨,也不管鱼肉酒菜,自己吃一点后,其余的就全放进口袋里任其“消受”。也不知是他自取的还是别人送他的,他还有一个雅号叫“长汀子”。
在有关的记载中,这位布袋和尚简直是一位游方的大禅师,他的这个布袋,在《西游记》中被描绘成连孙悟空见了就头痛的、神通广大的“人种袋”,民间有关的传说就更多了。
在后梁末帝贞明三年(917),这位布袋和尚在奉化岳林寺坐化,坐化前还说了一首偈子:
弥勒真弥勒,分身百千亿。
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
明明他已坐化了,但后来却有不少人看见他在其它州县云游,仍然背负着那个大布口袋。这一下全国轰动:弥勒菩萨降世了,布袋和尚就是弥勒菩萨的化身。于是大家争着把他的形像画出来供养,各个寺庙也依据这个形象雕象,这就是人们所熟悉、所喜爱的那位胖大的“笑和尚”。
“长汀汀上疯颠子”,天目文礼禅师的偈颂,倒是直接说出了布袋和尚当时的形象——一个“疯颠子”,并没有因为是弥勒菩萨而加以恭维。长汀,大概那时奉化江有一处名叫长汀吧。
“拽杖回头等阿谁?”这个布袋和尚,经常给人开“玩笑”。有一次,一个僧人在前面走,他就去敲别人的背,那个僧人一回头,他就说:“请施舍一文钱”。僧人说:“你说得出道理来就给你一文钱。”布袋和尚就放下口袋,叉手而立。这句诗颂的意味深长、“回头等阿谁”呢?
“向道那人原不在”,那人是谁,是你、我、他吗?“汝知须有转身时”,如果知道了那个“转身”之时,那你就明白那个“谁”了,也就明白“谁”在等“谁”了。
布袋横挑拄杖头,袒胸跣足不知羞。
可怜内院忘归去,却向人间入下流。
约翁久
品析: 弥勒菩萨作为“候补”的未来佛,居住在兜率天宫的“弥勒内院”,相好庄严,与寺庙中看到的文殊、普贤差不多,哪里是那个袒腹赤足的胖大笑和尚形象呢!而且他那“布袋横挑拄杖头”的形象,简直是“丐帮”中的人物了,成何体统!但一想地藏王菩萨的誓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种精神,弥勒菩萨不在“内院”里享福,先到红尘中来“实习”一番,作好今后应世的准备工作,并可以随缘接引一些人,岂不是好事吗?
佛教中最宏大精深严密的经典,首推玄奘大师所翻译的《瑜伽师地论》,相传是印度无著菩萨在禅定中进入弥勒内院,听到弥勒菩萨的讲课记录而成的。所以弥勒在中国有两个形象,一是唯识法相学的教祖,一是禅宗化的布袋和尚。
“可怜内院忘归去,却向人间入下流”。人间事真说不清楚,许多皇上都想“微服出行”,想必作为未来佛的弥勒菩萨,为了作好“接班”的准备工作,先到红尘深处把调查工作搞透,这不“入下流,”是搞不出成果来的。
懒 残
粪火但知黄独美,银钩那识紫泥新。
尚无余力收寒涕,那有功夫对俗人。
宋?慧洪觉范
品析: 在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令人神往,近乎神话的传说,这就是神仙一类隐士高人的传说,如汉张良所遇的黄石公,苏秦、张仪、孙膑、庞涓的老师鬼谷子等。这类高人,深居岩穴,如神龙不见首尾,在人世间略一露面,就可以旋乾转坤,平定天下。
再如唐代名相李泌,也是一位半人半仙的高士,一生好道,与帝王为友,帮助唐肃宗、唐代宗、唐德宗三朝平定安史之乱,虽处朝中,却高卧云外。据说李泌,就是这位懒残和尚的学生。
懒残和尚,又写作懒瓒和尚,隐居于南岳衡山之顶的石窟中,曾作了一首“懒残歌”为世所诵,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世世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卧藤萝下,块石枕头”。这种静谧真朴之情,真是沁人心腑。
唐德宗大概从李泌那里知道了他,就派员持诏去迎请。那位钦差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千辛万苦地上了山,进了洞,看见懒残和尚正在用牛粪烤芋头吃。钦差大人口宣圣旨:“皇上有诏,请尊者起来谢恩!”懒残和尚根本不理他,一边拔粪火,一边从粪灰里掏出芋头,拍一拍就送入口中,吃得满香,清鼻涕长流至胸,一句白也不答。钦差大人都不觉好笑,说:“请您老人家把鼻涕拭了吧。”懒残和尚瞪了他一眼,说:“我哪有功夫为俗人拭鼻涕!”钦差大人请不动他,只好回京复命,德宗皇帝听了汇报,非常感叹。
慧洪觉范禅师是宋代有名的禅师,而且文章、诗词、书法俱好,他在其著作《林间录》中记录了这则故事,并说后来看到了懒残和尚的画像,“垂颐瞋目,气韵超然,若不可犯干者。”于是就在这幅像上题了我们所见到的这首偈颂。“尚无余力收寒涕,哪有功夫对俗人”。以穷陋抗富贵而折服其势者,懒残和尚可谓古今第一人。
寒山拾得(二首)
岩前扫尽千秋月,松下吟残五字诗。
败阙重重都纳了,五台山月照峨嵋。
少室睦
品析: 寒山、拾得是唐代天台山的两位以诗歌闻名天下的、极有传奇色彩的僧人。寒山遗诗三百余首,拾得遗诗五十余首,均大得山林之乐,是寺庙中的“隐士”,被称为文殊、普贤的化身。他们的事迹,在寺庙中广为流行,并为士大夫所尊崇和喜爱,历代对他们的题韵颇多。
寒山拾得在天台山国清寺并非地位显赫的僧人,而仅是一般下层做杂活的僧人,主要职务就是扫地,几十年来,若大一个天台山国清寺不知扫了多少万遍,真是“岩前扫尽千秋月”。
天台山之美世人尽知,寒山拾得诗之美也是世人尽知——但也只是在他们“坐化”后才发现他们留有“诗集”,而且全是五言诗。才子佳人的诗是花前月下,僧道隐士们的诗是松月溪涧。“松下吟残五字诗”——隐士类的“五字诗”几乎独步天下了。
《菜根潭》也是隐士类的小品文集,其中说:“宁居缺,不居全;宁居无,不居有。”寒山拾得正是这样生活的——“败阙重重都纳了”——他们才不理会红尘中人们的那种种追求,人之不欲的种种“败阙”,他们却当作家珍,这种清淡的价值观念,如今在哪里还可见到呢?
“五台山月照峨嵋”,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峨嵋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寒山、拾得两位大士在天台山的种种“圣迹”如同天上的明月,辉映着五台和峨嵋——他们俩不就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吗?
一个帚,拈在手,大地尘,日日有。
转扫转多转不休,放下自然清宇宙。
元?千岩元长
品析: 寒山、拾得两位大士,在天台山国清寺,每天拿着扫帚,在殿内、殿外、僧堂、厨厕、松径、溪涧扫过来,扫过去,为什么老是扫不完呢?因为是“大地尘,日日有”,红尘里的尘埃太多了,并且每天不断在堆积,所以他们只好不停地扫。
这时,千岩元长禅师又感到他们太累了,他们怎么没有知道六祖大师那首著名的偈子呢?“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样一来,天下就不是太平了么?何必那样越扫越多呢?所以“转扫转多转不休,放下自然清宇宙”——二位大师,歇一下吧,当你们放下这把扫帚时,宇宙自然就会清朗的。可惜寒山拾得二位圆寂之时,六祖大师还未出世……
初 祖
万里孤舟驾怒涛,长竿意在掣金鳌。
连抛两钓无消息,惆怅空来打一遭。
宋?天目文礼
品析: 这首偈颂,是感达摩祖师见梁武帝谈道不和而发。达摩祖师“万里孤舟驾怒涛”而来到中国,他意何图呢?“长竿意在掣金鳌”,原来是准备钓一头可以化为金龙的大龟——找到适合的传法之人。
“连抛两钓无消息”,达摩到了中国,梁武帝听说印度的圣僧来了,立即接见,见面时,梁武帝问:“联即位已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化,有何功德?”达摩根本不管梁武帝是帝王之尊,具实回答说:“实无功德”。这使梁武帝很不理解,这么大,这么多的功德怎么不是功德呢?因达摩是印度来的圣僧,不好发作,只好耐着性子问:“何以无功德?”达摩祖师回答说:“这些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行而已,虽有非实啊!”梁武帝又问:“如何是真功德呢?”达摩祖师说:“那就必须净智圆妙,体自空寂,这样的功德,在世间是得不到的。”
对达摩的这一番话,梁武帝懵了,他的确闻所未闻。于是又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祖师下面的话更使他摸不着头脑,“廓然无圣。”梁武帝又问:“那对朕者是谁呢?——您不是印度来的圣人吗?”达摩祖师说:“对不起,不识,我也认识不了。”梁武帝更懵了,他一点也听不懂达摩祖师说的意思,就失去了兴趣。达摩祖师知道因缘不和,于是就渡江北上。这时,他的心中,是否是“惆怅空来打一遭”呢?
强将不识鼓唇牙,胡语如何乱得华。
若使梁王皮有血,定应赶逐过流沙。
宋?天目文礼
品析: 梁武帝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说:“廓然无圣。”问:“对朕者谁?”达摩又说:“不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否是达摩一睹“龙颜”紧张得说不出来,而“强将不识鼓唇牙”呢?当然不是,这是禅师们惯用的“正话反说”伎俩,许多禅师开悟后,那种精神上的潇洒自在、那种意气风发的感受真是难以遏制,以至“呵佛骂祖”。这首诗偈,把自己当成见了道的梁武帝,模拟了与达摩相见的情境,而敢于当面斥责达摩“胡语如何乱得华”,胡是印度,华是中华。
太令人婉惜了,梁武帝简直丢了中国人的脸,没有志气,血也没有一滴。若稍有气血的男子汉,如“我”这样,定会下道圣旨:“定应赶逐过流沙”,把达摩从塔什拉玛干大沙漠驱逐出境!有关达摩的偈颂很趣,再录二首供读者欣赏:
万里西来老骨楂,不遵行止度流沙。
被人打落当门齿,哑子分明吃苦瓜。
宋?或庵师体
含元殿上藏无计,少室峰前坐有因。
若使当时遭毒手,不应千古累平生。
??复庵

二祖(二首)
思量何用觅安心? 求得心安却苦身。
三尺雪深曾立处,不知谁是雪中人?
宋?佛国惟白
品析: 达摩与梁武帝谈道不合,折苇渡江,北上嵩山,因见无人可以传法,于是就面壁而坐,一坐就是九年,这是可以轰动天下了。许多人都去看他,但他坐在那儿谁也不理。
有位僧人叫神光,他感到达摩坐在那儿必有用意,于是就在壁前站了整整三天三夜——好在是寒冬,又下大雪,这时没有人来打扰。
在大雪中,神光坚立不动,大雪过膝,第三天早上,达摩才睁开眼睛,对他说:“你久立雪中,当求何事?”神光哭着说:“惟愿和尚慈悲,开甘露法门,广度众生。”达摩说:“诸佛无上妙道,需要旷劫的精进修行,难行能行,难忍能忍。可不是一般人小智小德,轻心慢心就能得到的,何必自添劳苦呢?”听到这里,神光为了表明志愿,拿出藏着的戒刀,硬是把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放在达摩面前。达摩一看,觉得这才是载道之器,于是说:“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你今天敢于断臂求法,可以,可以。”于是给他取了一个新的法名,就是后来赫赫大名的慧可——禅宗二祖。
慧可得了法名,就是达摩门下弟子,于是恭恭敬敬地向达摩求法,问:“诸佛法印,可得闻乎?”达摩说:“诸佛法印,非从人得。”——非从人得,大家都是人,是人就与佛的“法印”无缘了吗?慧可这条臂不是白断了吗?慧可当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法不敢奢望了,只求心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把你的心交过来吧。慧可想了半天,不知道什么是心,心在哪儿,于是说:“觅心了不可得”,达摩说:“与汝安心竟。”——心都没有,何须安心呢?这就是达摩传给二祖慧可的“诸佛法印”,“心印”啊!
“思量何用觅安心”,了解了这个故事,对诗偈的内容就不难理解了,——真是多此一举啊!心倒“安”了,身却“苦”了,白白少了一条胳膀。
“三尺深雪曾立处,不知谁是雪中人?”二祖立雪断臂,成了千古佳话,就在达摩面壁,二祖断臂,雪压三尺之处,雪中之人是谁呢?觅心不可得是无心,无心则无我,无我则无人,既无我无人,就没有达摩也没有二祖,一派空玄虚无,这个故事又如何排演得出来呢?
平地无端起骨堆,将身活向雪中埋。
假饶尽得皮兼髓,还我娘生一臂来。
清?隐山净璨
品析: 既然“觅心了不可得”,无心之人即是一具死尸,当然是“平地无端起骨堆”了。好些学佛的人,自修“白骨观”后,上街所见到的,都如一具具白骨在行走,真是可怕,哪里还有半点对红尘贪恋之心呢。不仅如此,而且等于是“将身活向雪里埋”了。据说达摩传法的不只二祖一人。二祖是得其“髓”,还有得其“皮”,得其“骨”的,所以这里隐山璨禅师翻上一句,如果二祖真的在达摩那里得皮得骨得髓,那就不应断臂,而要达摩还他“娘生一臂来”。
禅宗内常有“娘未生时”,“娘生袴”一类对生前死后的譬喻。二祖少了“娘生臂”,但“娘未生”时的那条“法身”之臂,却至今在召唤着人们,但人们看得见吗?
三祖(二首)
浑身燥痒倩人搔,入骨搔来身已劳。
一下被伊搔着了,平生痒处一时消。
宋?水庵师一
品析: 这首偈颂妙不可言,是“搔痒”的传神写照,大概是水庵禅师曾患“痒”症,才有如此深切的体验,许多人尽可为之会心一笑。
达摩西来,衣钵相传共有六代,有关这六代祖师的传说,丛林里美不胜收。二祖是“立雪断臂”,那三祖呢?二祖自达摩传法后,也四处寻找接班人,一天有一位 居士前来礼拜,说:“弟子身缠风恙,请和尚代为忏罪。”风恙,在中医里称为风疾,不是脑中风引起瘫痪、半身不遂,就是口眼喎斜,或手足颤抖。当然,也可能是风疹,皮肤过敏。大概是认为自己前世有罪吧,请二祖大师为他忏悔消业,以解冤孽。
二祖如同达摩一样,对他说:“将罪来,与汝忏。”你把罪行交给我,我为你忏悔。这位居士想了半天,不知自己有什么罪,也不知罪在哪里,说:“觅罪了不可得。”二祖说:“与汝忏罪竟,宜依佛法僧住。”劝他出家了。这位居士说:“今天见到大师,知道什么是僧了,但不知什么是佛法?”二祖说:“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僧宝亦然。”意思是:就我们这个心就是佛,就我们这个心就是法,就我们这个心就是僧。这位居士悟性极好,说:“今日才知道罪性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与这个心一样,佛法也是同样的道理。”二祖认为他具有接班的资格,就让他剃发出家,取了个法名叫僧璨。风恙自然也就好了。
搔痒要搔在痒处,治病要治在病处,那么传法印心,又应“印”在“心”的什么处呢?
了知罪性本来无,绝后何曾得再苏。
元是从前风恙病,被他断臂强塗糊。
宋?痴绝道冲
品析: 许多人对于某一件事情,都会有过“恍然大悟的”经验。仔细回味一下“恍然”之前和“恍然”之后的心情与事物本身,到底有什么样的因果关系呢?“恍然”的仅仅是自己,那个事物当然仍然是那个事物,它与“恍然”者毫不相干。
痴绝道冲禅师深明其中的奥妙,所以说“了知罪性本来无,绝后何曾得再苏”,“罪性”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缘起的,当然可以“本来无”,但没有看见一个人、人心“死”了之后还可以“活”过来的。六代祖师传法是一脉单传,这在唐代认为很神圣,但这个法传开了,在宋代几乎是“家喻户晓”,不值钱了,所以后人们也不值得去“恭维”。“元是从前风恙病,被他断臂强塗糊。”就是一个风症嘛,何须再把心弄糊塗了呢?
四祖(二首)
解脱深坑得自由,单携独弄逞风流。
无端累及载松老,业识茫茫未肯休。
宋?诺庵肇
品析: 大多的禅诗都离不开公案,如同读西方文学作品,先得熟悉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故事和圣经故事才稍能入味。禅宗的公案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大多数的禅诗都是因公案而发,或融会公案而作。所以读禅诗就先得熟悉公案。离开公案而读禅诗,虽然有时会有相应的感受,但总有“离题万里”之嫌了。
四祖名道信,见三祖的时候,才是一个十四岁的小沙弥。他来礼拜三祖,开门见山地要求三祖:“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学佛法,根本目的就在于解脱,解脱才有自由。三祖问他:“谁缚汝?”要求解脱,肯定先有东西束缚着不自由,才有求解脱的愿望嘛。道信说:“没有人缚我呀!”三祖说:“既然没有人缚,你又何须更求解脱呢?”道信天资聪明,一闻就“言下大悟”。
“解脱深坑得自由,单携独弄逞风流。”一经解脱,或没有外物束缚,那种自由自在的精神,是“目中无人”的,犹如天马行空一样独往独来,所以是“单携独弄”。
四祖后来住湖北蕲春破头山,庙里有位栽松道者——在寺庙里带发修行,专职的绿化人员,他也向四祖求法。四祖觉得这位栽松道者人倒不错,就是年纪老了,对他说:“你这一把年纪了,我把法传给你了,你又怎么能宏法呢?你若能再来——投胎重到我这里来,我一定等着,把法传给你后我才离开人世。”
那位栽松道者是有心之人,功夫也不小,听了四祖的话就出去了。在河边上看见一个周家女子在洗衣服,就对她说:“我可以到你家寄宿吗?”女子说:“你要寄宿可以,但必须给我父亲和哥哥说。”栽松道人说:“我当然要向你父兄请求的,不过你自己愿不愿意呢?”那女子点点头,表示同意。
栽松道者回到寺庙,立即坐化而去。这一去不要紧,就往那女子怀中住了胎。这就给别人带来了祸事,那女子年芳二八,尚未嫁人,不是在外面乱来,就是惹了鬼魅,于是“父母大恶”,感到非常的不祥,就把她驱逐出门。这个女子无家可归,只好白天在纺纱织布的作纺里打工,晚上在行商旅店的房檐下睡觉。苦了十月,终于生下一个男孩,女子认为这个男孩给她带来的不幸太多了,是不祥之物,就把他扔入河沟。第二天,女子不放心又去看那孩子,又叫她大吃一惊,那孩子居然可以“沂流而上,气体鲜明”,如有神祐,加之作母亲的心情终是舍不得,于是又把孩子抱回,因生活无着落,只好沿街乞讨。
这孩子七八岁时,有次四祖大师到黄梅县去,路上遇着了。四祖见他“骨象奇秀”,又忆及栽松道者之事,就问他:“小朋友,你姓什么?”这小孩也奇特,说:“我当然有姓,可不是一般人的姓氏。”四祖问他:“那你到底姓什么呢?”小孩回答说:“佛性。”四祖说:“佛性之性不是姓名之性,你是否没有姓名?”小孩说:“性空,所以无”。四祖一听,心里异常欢喜,知道是真佛种子,就与他一起到他们所住的“贫民窟”,请那女子让孩子出家,那女子见是四祖所求,加之自己也无法辅养,也就答应了。这孩子,就是后来的五祖弘忍大师。
这则故事很动人,同样也令人心酸,真的是“无端累及栽松老”,还累及那女子的一生——相信四祖、五祖后来对她的生活有所照应。
栽松老人的故事说明了什么呢? “业识茫茫未肯休”——生命之流,到底流向哪里去呢?这真是令人茫然难解啊!
破头峰顶紫云飞,三却天书老翠微。
滞货虽然无用处,不应分付小孩儿。
少室睦
品析: 湖北蕲春和黄梅之间的破头山,因其“头破”又叫双峰,真是一块风水宝地,不仅禅宗四祖、五祖在那儿传道,历代还不知有多少高僧住锡于此,当然是“紫云飞”了。达摩传法六代都是一脉单传,不传第二人,如同“天书”一样,不许流传人间,传到四祖时,适好是第三传。“三却天书老翠微”,老翠微,大概是指那个栽松老道吧。
“滞货虽然无用处”,这位少室睦禅师大概有“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心态。三传,他要说成“三却”,天书一样贵不可言的禅宗心法和达摩衣钵,他要说成是卖不出的无用处的“滞货”——禅师们从心里认为,这的确是无用处的“滞货”。
尽管是“滞货”,也“不应分付小孩儿”。在这里,对禅宗传法的情境作了极其生动,极有分量的总结。道在得人,苟非其人,道不虚行。达摩之法,传到五祖手里,终于打开了局面,使“东山法门”在盛唐时为天下人所称颂。
五祖(四首)
垂垂白发下青山,七载归来换旧颜。
人却少年松却老,是非从此落人间。
宋?佛国惟白
品析: 关于五祖的故事,前面已介绍过,这里就不多说了,这里只就诗言诗。那栽松道者是“垂垂白发”而去,朝气勃勃而来,从七八十岁的老翁,变成了七八岁的孩童。
人变年轻了,但他前世所植的松并没有因此年轻,而是变“老”了——更加粗壮高大,郁郁苍苍。但是,正因为五祖弘大的法席,为从来风平浪静,一脉单传的禅宗埋下了是非与风波。以后六祖慧能与神秀南北二宗的对立,禅宗内五宗七家的热闹,再非如前了。
手种青松数百株,饥餐渴饮自如如。
无端借路重相见,却被人传上祖图。
退翁休
品析: 栽松道者本来是“饥来弄饭困来眠”的,无忧无虑栽松过活。这种“自如如”的神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却被四祖,弄去再投一回胎,“无端借路重相见”,这一下可累人了,无名无誉,无拖无累变成了什么禅宗五祖,大家都来求法,争衣钵,太麻烦了,太累人了。几百年来还要受代代徒子徒孙们香烟之薰,连画图的像都给薰黄了。
有关五祖的偈颂,的确写得不错,这里再录两首供读者欣赏。
几年活计钁头边,万本青松锁翠烟。
梦破曹溪天地阔,再来不值半文钱。
少室睦
种得千山无空地,一枝犹挂馒头边。
不因脱嫌周家女,衣钵何缘到你传。
元?中峰明本

六祖(二首)
七百高僧总会禅,眼空四海鼻撩天。
黄梅若也无私曲,有甚衣盂到你传。
宋?痴绝道冲
品析: 在禅宗的六代祖师中,六祖是最伟大、最富有传奇色彩的祖师了,真正意义的禅宗,就是在六祖慧能大师手中确立的。
从达摩到四祖,他们都没有如五祖那样门庭广大,声势显赫。五祖在黄梅传法,世称“东山法门”,座下弟子七百,都是四方俊秀之士,特别是神秀、老安、智侁等十大高徒,更为时所重,真正有“眼空四海鼻撩天”的精神。
哪知临到五祖正待传授达摩衣法之际,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一位广东偏远山乡,一字不识形貌丑陋的穷小子慧能,一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子,战胜了首座弟子神秀的“时时勤拂拭”,而得到五祖印可,从而将衣钵取回广东。真是“黄梅若是无私曲,有甚衣盂到你传”。
五祖的确有“私曲”,这个“私曲”就是“法不私人,唯有道者居之”。饱学通达如神秀等,对无上禅法的理解的确不如一字不识的慧能,这个慧能若稍具时节因缘,还不如龙飞升,行云行雨么!五祖既有这个“私曲”,更别具慧眼,达摩衣法,当然就传给慧能——以后就是六祖大师了。
荷条柴担眼头空,路入黄梅伎已穷。
卖得藂林枝叶尽,岭南无地种春风。
元?中峰明本
品析: 六祖慧能,在广东新州时母子相依为命,打柴为生。一次在街上卖柴,听人诵《金刚经》心即开悟。了解到五祖在湖北黄梅传法,不远千里前往请教,结果又被派到米坊去打工——踏碓舂米,一踏就踏了三个月。
面对五祖法席中的众多高手,一个目不识丁的穷小子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公然“呈偈”,去竞争六祖的宝座,真是“荷条柴担眼头空”啊! 慧能到底有什么本事敢于如此“不识高低”呢?
他的确没有半点“本事”,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既无名累,又无物累。到最后五祖秘密传法给他时,他“言下大悟”,悟的什么呢,据他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无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这里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既非黄金白银使人眼馋,也非利剑霜刃让人胆寒,真的是“路入黄梅伎已穷”。
慧能虽得到衣法,但却连夜“鼠遁”,没日没夜地赶回家乡。五祖门下弟子几百人沿途追捕,想夺回衣钵。慧能无处安身,只好躲在广东密林之中,与猎人为伍,而且一躲就是十五年不敢露面,真是“卖得藂林枝叶尽,岭南无地种春风”,立锥之地都没有,又怎么可以去传法——“种春风”呢?
破灶堕(二首)
福祸威严不自灵,残杯冷炙飨何人?
一从去后无消息,野老犹敲祭鼓声。
宋?龙门清远
品析: 六祖慧能大师虽然得到了达摩的衣体,但五祖门下神秀、老安等也并非是无能。他们后来被武则天迎入宫中供养,神秀被尊为“两京(长安、洛阳)法主,三帝(武后、中宗、睿宗)门师,”可见显赫之致。神秀、老安以“国师”之尊,年寿高达百余岁,弟子遍天下。这位“破灶堕”就是老安国师的弟子。
老安住嵩岳,被称为“嵩岳安国师”,这位破灶堕——天下竟有如此奇怪的名字,也住嵩岳,可不是住庙,而是不知在哪个洞里隐居。破灶堕这个古怪的名字当然也有其古怪的来由。
嵩山上有一巫庙灵验得很,庙里没有供奉什么仙佛神祗,安了一锅灶,中原一带远近前来祭祀的络驿不绝,天天都杀鸡宰羊,整猪整牛地供祭,当然是“有求必应”。一天,一位和尚带着他的侍者走进这座巫庙,用拄杖敲灶三下曰:“咄!这个灶不过是泥瓦合成,圣从何来?灵从何起?凭什么烹宰物命,弄神弄鬼!”又用拄杖敲灶三下,居然把灶打烂了。
一会,有青衣峨冠的老者进来,向这和尚礼拜。和尚问他:“你是谁?为什么拜?”老者说:“我就是这庙里的灶神,久受业报,不得正果。今天蒙老师给我说无上大法,终于得脱此业报,往生天界,故来致谢。”和尚说:“这哪里是我的功劳,是你自己有悟性啊!”老者再次礼拜,化为一道青烟而去。这一下,四方轰动,于是这位和尚就荣获得“破灶堕”这一古怪的尊号。
“福祸威严不自灵”,佛教讲因果,是福是祸,有没有威严等都非“自灵”,而是在一定因果条件下促成的,成神成鬼是自己的“业行”——行为活动的相应后果。万法都是“因缘而起”,缘尽而灭,没有什么值得神奇。那些受到人们供奉的“神”们,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胡作非为,清福享尽,也会下地狱。禅宗认为,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些供奉也不过是“残杯冷炙”而已,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禅师们当然明白万法的根谛,但一般的众生,又哪里明白这样的道理呢?他们离不开“神”,必须供一个“神”,心里才安稳。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神”——“一从去后无消息”,但众生们却依然“野老犹敲祭鼓声”。
禅宗历来强调自尊自重自贵,反对对外在偶像的崇拜,充满了朝气,充满了积极进取的精神。立足于自“觉”和自“悟”,具备了这样的精神,还会迷信吗!
依灶为灵不自灵,灵踪断处一堆尘。
野老不来敲祭鼓,打正因邪别是春。
宋?佛灯守珣
品析:佛教所说的“缘起”,就是依据什么,而必然有个什么。狮子老虎,要依自己的身躯和爪牙才有力量。人也得靠自己这百多斤的身体和智慧,也才有人类社会的一切。狐精有狐身,鬼怪有鬼体,这个灶神离开了灶,也就不灵了。“依灶为灵”,这样的神灵又有多灵呢?灶打碎了,不过“一堆灰”。乡亲们“不来敲祭鼓”,恰恰对了,是“正因”,有“正因”才有“正果”,一登“正果”,当然就“别是春”了。
自 赞(二首)
雨洗淡红桃萼嫩,风摇浅碧柳丝轻。
白云影里怪石露,绿水光中古木新。
阐提照
品析: 宋代丛林中有一种风气,就是长老们爱在人们供奉自己的画像上题上那么几句,有的高深莫测,有的怪话连篇,有的——如这一首,却是清新可观。
这首“自赞”——自我评估的“赞美诗”“赞”了些什么呢?“雨洗淡红桃萼嫩”,是杨贵妃“春寒赐浴华清池”后刚出浴吗? “风摇浅碧柳丝轻”,是赵飞燕在表演“掌中舞”吗?当然不是,意在言外,这里只是从中点化出春天的气息而已。
“白云影里怪石露,绿水光中古木新”,哪一句是在写自己呢?“白云影里”,“绿水光中”,尽是虚无缥缈。可就在这虚无缥缈的春天气息中,有个既象“怪石”,又象“古木”的东西“露”了出来,又是一度“新”生。
这里不是工笔白描,也非大写意,大写意的笔法也无法把这位老禅师的神韵这样表现出来。没有眼耳鼻舌,没有功过是非,禅师的形神,全都融汇于春天的气息中,融汇于这桃、柳、风、雨、云、水、木、石之中,融汇于整个自然之中。
醉傲风颠卒未休,杖头明月冠南洲。
转身移步谁能解?雪覆芦花十二楼。
宋?灵隐道济
品析: 谁能相信,这首“自赞”诗,居然是出自疯疯颠颠的那位济公活佛之手。济公实有其人,是南宋杭州灵隐寺的一位僧人,法名叫道济。因其不拘戒律,好酒好肉,言语颠倒,行止莫测,很象五代时那位布袋和尚。后代就把他越传越神,成了伏虎罗汉的化身。真的,丛林中见道的高僧中,的确有一些表现得“疯疯颠颠”,布袋和尚、济巅、林酒仙,明代的周颠仙等均是如此。
道济禅师看着自己的画像如此写道:“醉傲风(疯)颠卒未休”——不知耍疯到什么时候。说他“疯”吗,可拄杖上的那一轮“明月”却照耀着南瞻部洲——地球也仅是其中的一角而已。
道济虽是一个“疯僧”,这里却不失禅师的本色,“转身移步谁能解”——在红尘中“转身”,在大道中“移步”,这样的法门有谁能理会呢?“雪覆芦花十二楼”——苏杭城中,十二桥、十二楼等多的是,其中有道不尽的人间温柔,但又如同严冬中的芦花荡一样,被覆盖这漫天白雪之下。人们于此有所警省吗?
济公活佛这首“自赞”——自我评估,到底价值几何?
礼六祖真塔(一首)
曹溪滴水自灵源,流入沧溟浪泼天。
多少鱼龙争变化,源头一脉尚冷然。
明?憨山德清
品析: 憨山德清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近四百年来在中国佛教中有极其尊崇的声望。万历年间,这个高僧却因“干犯宫闱”,把皇太后供养他的银子用在青岛修寺庙,被流放到广东。在韶州礼拜六祖真身塔时,有所感触,而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诗篇。
六祖大师圆寂后肉身不化,弟子们建塔供奉,虽屡经风雨,一千三百年来肉身仍完好如新,被供奉在韶关曹溪南华寺内。
中国禅宗自六祖慧能大师在韶州曹溪开法以来,禅宗才如雷霆之震,在中华大地轰轰烈烈地施展开来。“曹溪滴水自灵源”,就是曹溪这么一滴水——六祖大师所宣示之法,当然是“灵异”之水,而且“流入沧溟浪泼天”——就这么小小之一滴,出山之后却成为大江大河而入沧海。流入沧海之后也不平息,更化为掀天倒岳之浪。曹溪之水是如此的灵异,不知“多少鱼龙”在其中“争变化”,以求飞升——曹溪六祖大师之法,千余年来,不知哺育和成就了多少高僧大德。
可是啊!“源头一脉尚冷然”。明朝之时,天下丛林,谁不是曹溪儿孙。江南中原的寺庙,大多红墙黄瓦,殿堂巍峨,香烟缭绕。可是曹溪祖庭重地,在憨山大师到来之时,却是断垣残壁,强人出没。目睹这一切,怎么不令憨山大师感慨欷嘘呢?
憨山大师的确是一代高僧,在流放期间,以其卓绝的德行,教化了当地众多的官绅民众,终于为六祖大师重建寺庙,再塑金身。憨山大师圆寂后,其肉身就送回曹溪,陪伴在六祖大师身侧,这两尊“肉身菩萨”至今犹存,形态栩栩如生,受到众多信众日夜不断的香火供养。
肉身千年如生——并非制成木乃伊,这的确是生命中的奇迹。
华严塔(一首)
山前马厩普光殿,门外牛栏正觉场。
五十三人同日葬,善财走得脚生疮。
宋?应庵昙华
品析: 华严塔即华严宗初祖杜顺大师之塔,位于陕西西安市南樊川岗上。该诗之所以未用“礼”字,是因为当时宋金对峙,秦岭、淮河以北均属金人掌握,昙华禅师身居南宋,当然无缘前往礼拜,但又仰慕杜顺大师,故写了这首赞颂。
“山前马厩普光殿”,普光殿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怎么会以“马厩”言之呢?“门外牛栏正觉场”,正觉是释迦牟尼大彻大悟的道场,怎么能以“牛栏”名之呢?“五十三人同日葬”在《华严经》里,记载了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故事,那五十三人都是大菩萨,为什么要同时葬呢?不仅“葬”了,“善财童子足生疮”这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反者道之动”,人们通常只看“阳”的一面没有看到“阴”的一面,只看到“理”的一面,没有看到“无理”的一面,华严经博大精深,“不可思议”,就是要让人尝一尝这个“不可思议”的滋味。这里,杜顺大师的“法身偈”就是一例:
益州牛吃草,嘉州马腹胀,
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上。
有雅兴者,大可去品品其中的滋味。昙华禅师这首“华严塔”的诗颂,正是因此而发的啊!
礼虎丘隆祖塔(一首)
古今云岩气象雄,千门烟火列朝舂。
谁知当年瞌睡虎,占断东吴第一峰。
清?箬庵通问
品析: 虎丘绍隆禅师,是南宋著名的禅宗大师,参圆悟克勤禅师开悟。他在圆悟禅师那里,主管藏经楼时,不看经,不坐禅,不上堂,成天呼噜大睡,僧人们极不满意就向圆悟禅师打小报告,圆悟禅师说:“你们不用管他,这是一只瞌睡虎”。于是,“瞌睡虎”之名,便传遍天下。
虎丘灵岩寺是天下著名丛林,“古今云岩气象雄”。今天,凡到过虎丘灵岩寺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于门烟火列朝舂”不知多少代以来苏州城内,千门万户,香火都是为着这灵岩寺的。舂,古代没有粉碎机,制香时,不论檀香、沉香等香料,都须用石臼舂成。
虎丘香火虽好,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自从这位“瞌睡虎”在这里当上方丈大和尚后,虎丘灵岩寺才“占断东吴第一峰”。南宋元明清的临济子孙,大都出自这位“瞌睡虎”的门下,祖庭重地,焉不如此。加之江南形胜之地,鱼米之乡,香火之盛,连曹溪六祖道场都远远不及,遑论其它!


2 示徒及赠别寄答
示 徒
从来共住不知名,任运相将只么行。
自古上贤犹不识,造次凡流岂可名。
唐?石头希迁
品析: 禅宗之所以千载不绝,就是因为其传法是心心相印,灯灯相续,世世相传,禅宗特贵传承,因为这个传承,这盏心灯是源于释迦牟尼佛。如今奥林匹克运动会,为了表明其“正统”地位,每届开幕,必须‘从希腊奥林匹克迎回“圣火”以示崇隆。民间小技尚且如此,何况佛教的无上大法。
重传承,就必须善择接法之人。选中了接法之人,又须善加栽培使之成材。在这一点上,禅师们可谓优秀的母亲,不然香火法脉一断,这可不是一寺一人之事,而是关系到佛法大运。所以优秀的禅师,把择人接班是当做一等一的大事来抓的。从下面我们所选的“示徒”诗,便可见其谆谆之意。
石头希迁禅师,是与马祖道一齐名的伟大禅师,“江西马祖,湖南石头”这两个响亮的头衔,中唐以来谁不知晓。“石头路滑”——石头希迁禅师禅风高峻、玄妙莫测,不知多少人从他那里跌了斤斗。但他这首“示徒”诗,则可见其“老婆心切”,是禅法上的一位优秀母亲。
“从来共住不知名”。“共住”,这指的是什么?是父母兄弟、妻室儿女吗?不是。是同学朋友,上级下级吗?也不是。当你拿起自己的照片,或对着镜子端详时,在你的“尊容”内,还有一位主人,也可以说成是“客人”——这个肉体如同他所暂住的旅店一样,你可知道吗?很少有人作如此之想,可自从娘生下地之后,“他”就与你“共住”在一起了,可有谁知道呢?更何况“他”姓甚名谁了。
“任运相将只么行”,就这个不知名的客人,却可使人出将入相,当然也可以使人成为贩夫走卒。“任运”,“他”倒自由自在,不服你的管辖。有雅兴时,让你做场黄粱美梦,成仙成佛,为官为宰;有雅兴时也可以让你穷愁潦倒,作奸犯科下地狱。“他”似乎与你无关,却在冥冥中为你安排了一切。古人曾有“无可奈何之谓命”的感概。须知使人“无可奈何”的并非是命,而是“他”。
对于这个“他”,人们的确陌生得很,“自古上贤犹不识,造次凡流岂可名”。自古已来,那些圣贤尚且不识,连老子这位道教祖师都感到“恍兮忽兮”,“忽兮恍兮”,何况其它的人,何况那些只知“造次”的凡流。
这个与我们“共住”的“他”,这个与你我他“共住”的“他”是谁呢?
锋芒所指,使人惊骇,若要明白这个,子时三更,不妨好好一参!
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
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
唐?长沙景岑
品析: 与石头希迁禅师一样,长沙景岑禅师对自己的弟子仍然是一番谆谆之意。
石头禅师在上面如给大家出了一道谜语,景岑禅师在这里为大家解谜,但谜底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必须留给自己去解。这一半谜底,就是一个“真”字。
说了等于不说,解了等于不解,结果全部谜底仍然留给各人去解。
“学道之人不识真”,真是道的别名,那道、大道又是什么呢?如果学道之人认识了这个“真”,那就大功告成,成佛成仙了。为什么认识不到呢?“只为从前认识神”。这句话太费解了,这里不妨说说。
宗教的问题,就是灵与肉的问题,若说灵魂,人谁没有灵魂,那死了之后的鬼魂就可以成佛成仙了,这样理解就如同儿戏。一切宗教都要讲修行,并且在灵与肉一并起修。但历代修行的人千千万万,又有几个成佛成仙了呢?印度佛教瑜伽学派传入中国以后,一般佛教徒都会背诵“六七因中转,五八果上圆”的口诀,这个五六七八,就是“识神”。佛教唯识学把人的精神分为八识,眼耳鼻舌身意各有分工。在意上又分为六七八三种不同属性功能之识。修行就必须在这八识上下手。这不是专门介绍唯识学,只是点到为止。这个“识神”,是否就是“真”呢?景岑禅师当然给与否定——禅宗有禅宗下手之处。
“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佛教认为生命是一条永恒之流,不知穿流过多少生和死的关口,但在生死中在“无量劫”的时间里流淌过来的依据是什么?是什么承载着生命如此流动呢?在这里,“本”就是“真”,人们怎知道吗?“自古上贤犹不识”,常人知道什么!但有一类“痴人”,那些见道开悟的人却知道,而且指明给大家说:就是“这个”啊!这个就是“本来人”啊!就是“真”啊!就是与我们“共住”的那个“他”啊!
杨岐乍住屋壁疏,满床尽撒雪珍珠。
缩却项,暗嗟吁,翻忆古人树下居。
宋?杨歧方会
品析: 这首“示徒”诗偈,与前面不同,从另一个角度表现了禅师的精进神韵。
杨歧方会禅师出世以来名震丛林,可他最初所居的方丈,却只是一间墙壁稀疏的竹屋,冬天大雪,北风横吹“满床尽撒雪珍珠”。冷卷缩了,心里也不住的感叹,古代僧人“树下居”的日子不知是怎样过出来的。
晓天云净浓霜白,千峰万峰锁寒色。
骊龙失珠知不知? 无限平人遭点额。
宋?雪窦重显
品析: 这首偈子,一半写景,一半点心。“晓天云净浓霜白”,江南的冬季,晴则朝多霜,阴则暮多雪。晴了一夜,早上推窗一见,真是“云净霜白”,寒气袭人。平川尚且如此,那“千峰万峰”,自然是“锁寒色”——成了冰库,应读为寒色锁千峰。
“怎么今天分外冷呢?”原来是北冰洋的那条云龙把口中的珠子失落了。这就使无限多的老百姓被“点额”一样,你冷我冷大家冷啊!可是,当你感到“冷”时,你体会到“点额”的滋味没有呢?这可是骊龙之“珠”,知也不知?
门掩还同岁月催,石窗经雨积莓苔。
一床枕簟净名老,时见断云孤月来。
宋?雪窦重显
品析: 这里雪窦重显禅师的第二首“示徒”诗。陶渊明在《归去来辞》中韵道:“门虽设而常关”,给人一种虽在红尘,又超然世外的感受,以后的隐士文人也多效其趣。“门掩还同岁月催”,门虽常掩着,但关不住岁月的流逝啊!如今哪怕成天参禅打坐仍然留不住年华,人也渐渐老了——“净名老”,净名即维摩诘居士。
“石窗经雨积莓苔”,人老了,那石室向外开的石窗基部因长年经雨,积起了厚厚的苔苔,而石室之内别无长物,只有一架禅床及上面的木枕和竹席,陪伴着我这个日渐老迈的修行人:“一床枕簟净名老”,没有三亲六戚,没有师友聚会,而经常往事相见的只有“断云孤月”。
这首诗看似清冷,却别标一种禅境,因为雪窦重显禅师名重当时,应酬往来极多。但在各种应酬之中,却保持了如此清冷宁静的心态。
江上青山殊未老,屋头春色放教迟。
人言洞里桃花嫩,未必人间有此枝。
宋?虎丘绍隆
品析: 青山、春色、桃花,正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之时。长江与沿岸的群山在这青翠的掩映中历万世而不老,但人能经得起几番风雨呢?所以要珍惜时光,“屋头春色放教迟”——自己的那一段春光,不要那么着急地释放出来。禅师多以桃花喻道,“人言洞里桃花嫩”,这样的“桃花”是永远鲜嫩,与江山同在,但却非人间之物,所以“未必人间有此枝”。这是禅师们强调的“内修”和“保任”功夫。
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然万虑忘。
不是息心除妄想,都缘无事可商量。
唐?南台守安
品析: 这是一首在丛林中广为流传的“功夫”诗,代表着“坐禅”的一种上乘境界。守安禅师是罗汉桂琛的弟子,法眼文益大师的师兄,一生虽没有法眼大师那样显赫,但其人如其诗一样,在一千多年里受到众多佛教徒的称颂。
守安禅师在南岳衡山的南台禅院内,每天都是“静坐一炉香”。有些人误认为禅宗不读经、不坐禅。其实哪有禅师不坐禅的,只是反对枯坐、死坐。“终日凝然万虑忘”,坐禅,就要达到心神“凝然”这种禅定的状态。如果坐禅时心神不是“凝然”而是涣散,还叫什么坐禅呢!心禅达到“凝然”的状态时,自然会“万虑忘”,什么卖儿卖女之事都会置之脑后的。
这种功夫是否是要“息心除妄想”呢?要知道,这只是坐禅的起手功夫,初级阶段。当人们初期坐禅时,心绪老是收拾不住,东想西想,这当然需要用力去“息”,去“除”。但功夫进步了,见地牢固了,信心充实了,就无须去“息”,去“除”了。因为“都缘无事可商量”,心中本来就清朗如镜,平常就万缘放下了,不论行住坐卧都处于“心平气和”的禅定状态中,都处于“凝然”的状态中。那怕是对境对事对人,都不会破坏或扰乱这种状态。所以坐禅时就更加得心应手,进出自如。
用孟夫子的话来说,这就是“不动心”了,喜怒哀乐,荣辱得失,是非成败统统不动心了。不说以这样的状态来坐禅,若能以这样的状态面对工作,进入生活,是处于多么强有力的地位啊!
情解泯时金翳眼,疑团破尽鬼分赃。
被人说著心头事,铁作心肝也断肠。
宋?或庵师体
品析: 这是一首描绘开悟境界的诗偈,或庵禅师用以鼓励其弟子,情境真切动人。
“情解泯时”就是禅宗内常说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参禅最忌情解意识活动。情是情感的涉入,解是理智的涉入,以情解之功用,那是永远进不入禅的境界,所以必须“情解尽”。那么“尽”时如何呢?尽时就成了“金睛火眼”——不是“白内障”,法眼就开了。
禅宗虽力除情解,但却善于利用情解。禅师们往常强调“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疑,就是把情解的力量调动起来,集中起来,放在对大道的“疑”上,作尽情的否定,反复的否定。到了机缘成熟之时,那就“团”的一声,“疑团破尽”。
在这里,“疑团破尽”和“情解泯时”是同步的,同起同灭的。到了这时,那些“疑团”的碎片到哪里去了呢?谁要谁就去取。禅师一见道开悟,可是轰动四方的大事,拜师学艺的、取经的、通报成果的、要求介绍经验的统统来了,真正是一场“鬼分赃”的“庆功会”啊!
但这个“情解泯时”、“疑团破尽”到底是一种什么境象呢?那是一种“被人说著心头事”的感觉。世间心病最难医,参禅的人都是有“心病”的,当一下“心病”解除之时,如同一对生死恋人,多年音讯杳无,生死未卜。突然鸿雁传书,或兰舟忽临,那种悲喜加交之情,真是“铁石心肝也断肠”啊!
这首诗,无论从情从理的角度,都十分妥贴地道出了开悟时的那种心境。可与南台禅师那首参照,作为参禅时的助力。
学道犹如守禁城,昼防六贼夜惺惺。
中军主将能行令,不动千戈至太平。
宋?性空庵主
品析: 这是一首通俗的修道偈,严谨工稳,易令人趣入。
修道,犹如卫戎司令布置部队守卫京城一样,要守好自己身、语、意,也就是佛教中常说的眼、耳、鼻、舌、身、意这六道城门,白天要警惕,夜晚也要清醒。要“外不放入,内不放出”,使城内城外的匪贼不敢现身活动,或一现身就捉拿归案,这当然是“中军主将”,卫戍司令纪律严明,调遣有方了。这样的治安环境并非要大动干戈,因为有法可依,执法又严,没有谁敢营私舞弊,君臣一体,苦乐同当, 自然而然就“致太平”了。禅的修行是平和的,就是把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管好就行。那些大起大落,疯颠鬼魅式的修行方式不是佛法,而是外道,对此尤当明白。
这位性空庵主是四川广汉人,他有一段经历非常有趣,兹录于此供读者欣赏:
建炎初(宋高宗初即位时),徐明叛,道经乌镇,肆杀戳,民多逃亡。师独荷策而往。贼见其伟异,疑必诡伏者,问其来,师曰:“吾禅者,欲抵密印寺。”贼怒,欲斩之,师曰:“大丈夫要头便砍取,奚以怒为!吾死必矣,愿得一饭以为送终。”贼奉肉食,师如常斋。出生毕,乃日:“孰当为我文之以祭?”贼笑而不答。师索笔大书曰:“呜呼!惟灵劳我以生,则大块之过;役我以寿,则阴阳之失;乏我以贫,则五行不正;因我以命,则时日不吉。吁哉至哉!赖有出尘之道,悟我之性与其妙心。则其妙心,孰与为邻?上同诸佛之真化,下合凡夫之无明。纤尘不动,本自圆成,妙矣哉!妙矣哉! 日月未足以为明,乾坤未足以为大。磊磊落落,无挂无碍。六十余年,和光混俗。四十二腊,逍遥自在。逢人则喜,见佛不拜。笑矣乎!笑矣乎!可惜少年郎,风流太光彩。坦然归去付春风,体似虚空终不坏。尚飨!”食罢,复曰:
劫后数遭离乱,我是快活烈汉。
如今正好乘时,便请一刀两段!
乃大呼:“斩!斩!”贼方惊骇,稽首谢过,令卫而出。乌镇之庐舍免焚,师之力也。
禅师的这种精神,真的令人景仰。性空庵主自己也有仰慕的人,就是唐代船子和尚。所以当他在黄龙死心禅师那里见道后,就到秀州,在江边结庐而居,吹铁笛以自娱。
宋绍兴十二年(1142),这位怪僧以七十二岁之高龄,预先广告四方,说:“某年某日某时将水葬。”他预先准备好一个大盆,到了那天,在万人围观之中,说偈日:
坐脱立亡,不若水葬。一省柴烧,二省开矿。
撒手便行,不妨快畅。谁是知音,船子和尚。
高风难继千百年,一曲渔歌少人唱。
于是端坐盆中,顺流而下。数千人追至海滨,望欲断目。这位老和尚又戽水而回,再一次顺流而下,并唱歌一曲:
船子当年返故乡,没踪迹处妙难量。
真风遍寄知音者,铁笛横吹作散场。
唱罢,把笛子往空中一掷,就在盆里坐化而去。三日后人们在海滩上看见他端坐如生。于是把他迎回火化,建塔纪念。
如妙空庵主这种活法,不知人们有何高见?
赠别
相逢相别两无言,万柳亭边上渡船。
忽谓空来又空去,举头浑见旧山川。
宋?松源崇岳
品析: 唐宋时代,中国文化氛围浓厚,一般的士人都会吟几句诗,何况高僧才子,酒席之间,送往迎来,均要吟诗道情,不像今天最多说声“拜拜”了事。
“多情自古伤离别”、“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才子佳人们离别时的心情。那么禅师呢?他们并非如人们所想象的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也有很深的情感,但表述的和处理的方式当然与世人不大相同。
“相逢相别两无言”,禅师们在一起,不论相逢相别,都有点维摩居士“默然”这种不二法门的味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何况“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了,有个相逢相别都是多余的形式。“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这是五代诗僧禅月大师的名句,弹指一声就够了,何况什么婆婆妈妈的话需用去说呢?
“万柳亭边上渡船”,杭州在南宋时最为繁盛,这个万柳亭,当在钱塘边上,松源禅师在这里送客。“勿谓空来又空去”,出家人一辈子的宗旨就是一个“空”,迎往送来,待客待友都是“空手道”,空去空来,但禅师当然不会躺在这个“空”上——举头浑见旧山川”,一切依旧,一故如故,这一切并不需要去“空”啊!
青箬笠前天地阔,碧蓑衣底水云宽。
不言不语知何事? 只把心来不自瞒。
宋?灵隐道济
品析: 中国人民所熟悉的这位济公活佛,看来诗还写得满不错,而且人情味也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这首渔歌子一出,这一套农家雨具颇受人们青睐,成了风行千年的“时装”,真是“天地阔”,“云水宽”。赠别留言,说什么呢?有诗在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有“心”在此,有个“不自瞒”,“不他瞒”的“心”在此,一切都足够了,尽在不言之中了。
家住匡庐最高层,孤猿啼处月华明。
如今底事思归去,莫记当年断肠声。
宋?浙翁如琰
品析: 如琰禅师住持径山,是南宋“五山十刹”之首,他是大慧宗杲禅师的再传弟子,功底是深厚的。这是送其弟子归庐山时所作的诗。
禅师见道开悟,其精神如龙升天,当然是在“最高层”了,在这里,“孤猿啼处月华明”,这时真有天高月朗,临风长啸之意气。见道开悟后,当然就不会再当小和尚了, 四方都会来“迎请”,自己也愿回到出家时的庙子,何况庐山这个道场呢?临行再谆祝一句:“莫忘当年断肠声”——这是禅师们印可的一种表现方式。前面说过“铁石心肝也断肠”,是悟时的一种感受。千万不要忘记当年在这里“断肠”时的情境啊!就是向四方丛林宣布,我这个弟子已在我这里破参了,受到印证了。
去到双林见旧游,眉横新月眼横秋。
寒暄未举宜先问,因甚桥流水不流?
宋?石溪星月
品析: 浙江义乌双林寺是一座有名的寺庙,因为在梁武帝时,这里出了一个中国的“维摩居士”——善慧大士,因其姓傅,又简称傅大士。大士是菩萨的中国称谓,如观音大士一样。
有关傅大士的传说很多,据说他修成“首楞严定”,常与诸佛菩萨共游。他有一首偈子,更常为禅林称道: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这里,石溪星月(住持杭州径山)禅师送僧礼双林傅大士塔时,写下了这首赠别诗。“去到双林见旧游”,这位僧人当是游方僧,八方免费旅游,再一次赴双林“考察”去了。“眉横新月眼横秋”,一个相士看到了这样的眉宇,一定会竖起大指头夸:“好相好相,入世则为将为相,出世则成佛成祖。”“眉如新月”,则秀朗有彩,“眼横秋”,一片清霜肃杀之气,若非人世间历练过来,饱经风雨,饱阅沧桑,眼睛哪会有这样的气象。
“寒暄未举宜先问,为甚桥流水不流?”到了双林寺,见到各位道友,先莫寒暄作俗态,要有宗师作略,问一问他们身居双林,明不明白傅大士这诗偈之义呢?
这里,石溪星月禅师实际上是为告别者下了一拶:你明不明白这一层意思呢?是否是过来人呢?“眉横新月眼横秋”,有其表,似否有其里呢?
白纸无端黑笔书,分明一句却模糊。
青灯夜雨湘江上,添得平沙落雁图。
宋?西岩了慧
品析: 这是西岩了慧禅师住持浙江天童寺时为其入室弟子赠别兼“印可”的诗偈,既有诗情画意,也充满禅机,是一首难得一见的好禅诗。
“白纸无端黑笔书”,纸笔本来就是用来写字的,黑字就是要落在白纸上,但人们精神这张“白纸”上,是被什么“笔”,写了些什么“字”在上面呢?
“分明一句却模糊”,禅师明心见性后,这本是“分明”清晰的,但要表达出来,却不知怎么就“模糊”了。
“青灯夜雨湘江上,添得平沙落雁图。”西岩了慧禅师的这位“毕业生”,不知是被人迎请,或是本来就回湖南寺庙,总之是坐船而去。了慧禅师心里明白,这位弟子一回到湖南,就会像“平沙落雁图”这幅唐代名画一样,享有极高的声誉。因为,禅、禅师本来就是一首极美的诗啊!
龙从流水响泠泠,一曲韶乐和不成。
散作鄱阳江上曲,几人蓬底听秋声。
宋?西岩了慧
品析: “韶乐”,相传为帝舜所作,是比“阳春白雪”还“阳春白雪”的中国上古时代的名曲。孔子在齐国时,曾与齐太师一起谈论音乐,并一起欣赏了齐国王家乐团演奏“韶乐”,感到太美妙了,于是一心一意在齐国拜师学习。孔子在学“韶乐”期间简直陶醉得不知所以了,竟然“三月不知肉味”,达到了那种崇高无我的境界。
这也是西岩了慧禅师为其入室弟子所作的赠别诗,意境深沉悠远。“龙从流水响泠泠”,“云从龙,风从虎”,水里之龙,则尚未能变化飞升。所谓“响泠泠”,有《周易》乾卦,“初九潜龙勿用”之意寓在其中。“一曲韶乐和不成”,“韶乐”是世间最美妙的乐曲,有谁能知?又有谁能和呢?见道开悟的禅师不少,有的居名山大刹,受到皇帝和士大夫们的崇敬,有的则隐居山野,不为人知。这一方面是禅师的个性所致,另一方面,也与命运有关。如苏辙在禅上的导师景福顺禅师,为黄龙慧南禅师“长子”(苏辙语——首座弟子),但黄龙慧南却说他命“薄”,只能居小庙,结果他虽交有一批文人学者为友,但却只能藏身僻处,终身不涉都市。西岩了慧禅师对这位弟子,大概也是这样看的。
“散作鄱阳江上曲,几人蓬底听秋声。”这首诗的基调较冷。对于“韶乐”,既然“和不成”,那就将这“龙戏水”之声散作鄱阳江上之“曲”吧,或许有的渔船,有的庵棚内能够找到你的知音……
西岩了慧禅师的赠别诗别有一格,这里再录两首供读者欣赏:
千峰积雪初消后,万里春回物物新。
好个转身时节子,铁关难锁玉麒麟。

我居双径汝灵山,一语临风要说难。
纸袄幸然无点墨,三冬途路要遮寒。


佛香浮雾昼霏帘,春涧鸣泉雪后添。
乞食归来双树底,散花如雨读楞严。
明?见心来复
品析: 这是一首优美的诗,虽说是赠别,不如说它是三幅写意画。你看“佛香浮雾昼霏帘”,在佛堂内,香烟袅袅,又弥散成团团香雾。整个白天似雨非雨,似雾非雾,透过门帘和窗帘,那清新的,似寒似暖的雾霏和香烟融成一片。冬天的那几场压在山上的雪融化了,宁静一冬的溪涧开始欢腾了,听吧,“春涧鸣泉雪后添”。
道兄啊!你四方游化,将要离我归去,回到你那“双树”之下的草庵内闭关。我相信,当你诵读《楞严经》时,天女们一定会散花如雨,对你表示景仰和赞叹。
在佛教传说中,某人修道有成,要么“大地震动”,要么“天女散花”,表示对修道者的礼敬。“天女散花”这一动人的传说,至今在敦煌的壁画里,仍可看到那种美妙动人的情境。
江水无情去不还,惟留两岸好青山。
轻云藏迹能归岫,不向春风向素颜。
明?建文帝
品析: 明朝的建文皇帝朱允炆,以皇太孙的身分继承太祖皇帝朱元璋之位,他性格宽厚敦和,大异乃祖。但因朱元璋时分封诸子为王,难免形成某种诸侯割据之势。故建文帝即位不久,就拟“削藩”。其叔父朱棣为燕王,因朱元璋终不放心北迁的蒙古势力,故让其握有重兵以固河北。这次削藩,他带头反对,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从北京杀向南京,即帝位后,就是著名的明成祖。而建文帝则不知所终,传说他失望之余,干脆出家当了和尚,混迹于西南诸省,留下了不少似怨似悟的诗篇。
“江水无情去不还”,长江之水,历来就只知东,不知西,不知淘尽了多少风流人物,的确是太“无情”了。“惟留两岸好青山”,今日之水非昨日之水,水性长流留不住;今日之山即万年之山,山性永恒常不变。皇宫龙庭依然,但坐龙庭的主人却不同了啊!“轻云藏迹能归岫,不向东风向素颜。”建文皇帝为了逃避永乐帝的追捕,改名换姓,改头革面,东躲西藏,真有如“轻云藏迹”一样漂流不定。但在明成祖永乐皇帝去世后十年的宣德年间,他北上北京时,被当年侍候他的小太监认出来了 (这小太监当然也老了)。明成祖以叔灭侄,篡夺皇位毕竟在儒教纲常至上的中国,被认为是件大不光彩的事,他的孙儿宣德皇帝也为之感到羞愧,就把建文皇帝——这位已出家三十多年的老僧接回宫中,但建文帝厌恶宫廷,已陶醉于自在无忧的僧人生活,拒绝了侄儿的盛情美意,拒不入宫。宣德帝就为他建了一座寺庙专为供养。“不向春风向素颜”,在饱经苍桑之后,对红尘的认识必然深了几层,建文帝怎么可能回到令他痛心的那个环境中去呢?
建文帝出家之事与清顺治帝出家之事虽在民间有众多的传说,但多不足据,毕竟仍为历史的重大疑案。
几番拽杖思归省,踏断溪声到处家。
烦语倚闾头白母,好看隔岸柳丝斜。
清?玉林通琇
品析: 玉林通琇禅师是清初禅宗著名大师,顺治皇帝曾两次把他接入宫中问法,被封为“国师”,并赐他一枚“大觉普济禅师”的金印,但他到死时也没有打开看过,更不要说向人炫耀了。
这首赠别诗,大概是家里亲人来看他,临别后的赠言。“几番拽杖思归省”,禅师们是出世的僧人,原本无家室之累,但也难消思念父母兄弟之情,于是多次萌发了回家“归省”的念头。但出家之人以四海为家,不拘一姓之小家,所以是“踏断溪声到处家”。虽然如此,对自己的母亲仍难忘怀,“烦语倚闾头白母”,请代我问候在家门口望我归来的白发老娘吧——这真是一种欲归不归的矛盾心理。“好看隔岸柳丝斜”,春天来了,柳树又生新叶,也许在这春和之日,我会回来探望母亲大人的。
如今无处觅深山,但得心闲即闭关。
吴越不分烟水路,醉人秋色月初圆。
清?箬庵通问
品析: 箬庵通问禅师与玉林通琇禅师是“通”字辈的师兄弟,同为明末禅宗大师天隐圆修的弟子。出家,对一些志气高尚的人来说,是为了遁世。在清初,一大批忠于明王朝的人出家,是表示对清王朝的不合作,是一种表现“气节”的高韬。
但现实生活往往是,出家并不等于出世,一但修行有成,慕名者就纷纷而来,叫你无处回避。另一方面,历代名山,也早就人满为患,所以通问禅师不得不发出“如今无处觅深山”之叹! 岂止今日,早在唐代刘长卿的诗中就有“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的感受。
但真正的禅师是无须回避世间的,六祖大师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那些远离人世,怕受干扰、污染本身也是“功力”不够的表现。真正见道了,世间和出世间是不二的,是“打成一片”的,所以说闭关修行也用不着到深山无人之处,关键在是否能“心闲”,“得心闲处即闭关”,这是具有多么大的定力与火候啊!
能有这样的火候,当然是“吴越不分烟水路”了。吴越还是近邻,用唐代李长者的话来说,是“无边刹海,自他不隔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当念”。全部宇宙,全部时间和空间都收归方寸之中,还有什么“烟水”可以隔绝呢?不说这些了,且把樽前酒,共酹月儿圆吧!不要伤离伤别,“醉人秋色月初圆”,让我们各在天之一方,欣赏“月初圆”的这“醉人秋色”吧!

送曾侍禁
冷匣秋波射斗星,铁衣随从古霜清。
宣池莫问当年事,一片威风动地生。
宋?雪窦重显
品析: 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这位“曾侍禁”与南侠展昭一样,是“御前带刀护卫”的角色——侍卫于禁中嘛。你看他“冷匣秋波射斗星”,中国历来有剑气射斗牛的传说。王勃在其著名的《滕王阁序》里,不是有“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的名句吗?这位曾侍禁所佩之剑为宫禁之物,当然会有“冷匣秋波射斗星”这样的神异了。
“铁衣随从古霜清”,给皇帝老子站岗值夜,那一身的铁甲,在寒冷的月夜之下,不知凝就了多少清霜。
“宣池莫问当年事”,“宣池”笔者未察明来处,估计是皇家内苑御林军习水战之处吧,这位曾侍禁可能当年在“宣池”的一次比武大会上夺魁,雪窦重显才会以—代高僧的身分这样赞誉他:“一片威风动地生。”
送麻居士
纱帽山仪白苧袍,远投孤顶近吾曹。
携来七尺霜前竹,划断天云不放高。
宋?雪窦重显
品析: 留赠与赠别不同,赠别是远居两地间的朋友聚会分别时的赠诗。而留赠则是朋友间相处一地、时时可以会面,有事有感时彼此以诗相交。但后面所收集的,仍有赠别类的诗,也无妨吧!
这位麻居士是一位在家学佛的隐士,你看他“纱帽山仪白苧袍”,头上是用麻纱织成的“山人帽”,身上穿的是漂白的苧麻白袍,一副悠哉游哉并不劳苦的山人隐者的形相。
他离家而去,来到奉化雪窦山顶结庵而居,就与雪窦重显禅师成了邻居——“远投孤顶近吾曹”。成了邻居当然就要造访,相与谈经论道了。“携来七尺霜前竹”,看来这位麻居士决非泛泛之人,这七尺霜竹拄杖是暗喻其气节清高,高到“划断天云不放高”的程度了,了不起!
送李宗远归广东 共四首
三山木落雁啼霜,虎踞关头买小航。
明日相思望南斗,水流不尽楚天长。
明?见心来复
品析: 一般修行的人,对人情和道情是分割开的,但真正的禅师,人情就是道情,道情就是人情。说人情,并非世俗烦恼贪欲之情,其喜怒哀乐都极为纯正。说道情,也决非枯木死灰,而是把道植根于人,把人升华为道。见心来复禅师送李宗远先生,就有着这样的情致。
见心来复禅师住持的苏州慈溪定水禅院,就在太湖边上,此时正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之时,太湖三山,雁阵高掠。在“虎踞关”下,李宗远乘船辞别,苏州与广东,这一隔千山万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聚首。临别时,来复禅师说:“你去吧,我会思念你的,明天夜晚,我向着南斗的方向为你祈祷,我们的友谊,如水之流不尽,亦如楚天那样寥廓啊!”——“明日相思望南斗,水流不尽楚天长。”这样的情谊,这种方内方外的情谊,真的是不多见啊!见心来复赠李宗远回广东共四首,均佳。
太平身退更何忧,归老南山问故丘。
一色梅花三万树。夜和明月醉罗浮。
品析: 见心来复禅师生于元末明初,明洪武二十四年圆寂,享年七十二岁。在元末兵荒马乱之后,终于有二十四年的太平日子。李宗远当是追随朱元璋的中层部属。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李宗远在明王朝建立后不久,即“归老” 于广东,虽说不上明哲保身,却也暗合天道,得以安享天年了。“太平身退更何忧,归老南山问故丘”,几十年的战乱,少年离家老大回,终于有太平日子过了。
“一色梅花三万树,夜和明月醉罗浮。”相别在秋,遥想明年春天,广州罗浮山的梅花千树万梅盛开,南方暖地,有酒一樽,花月同醉,这归老的日子也满不错啊!
还有两首,录取供读者欣赏:
闻说高侯气胆狂,校诗多在白云窗。
秋来椰子甘如蜜,寄我须缄五百双。

鹦鹉杯酒泛紫霞,风流浑讶谪仙家。
锦袍留客催春燕,开遍东园豆蔻花。
送严使君端溪归越中
江南木落雁天高,—路青山送客舠。
应访寒山旧苕迹,松门斜日听秋涛。
清?退翁弘储
品析: 退翁弘储禅师,是明末颇有争议的汉月法藏禅师的弟子。这位严端溪既称“使君”当然是卸任退休的州府级官员了。
古代中国士大夫的娱乐和心性所寓,俗的不外声色酒肉,雅的不外棋琴书画,高的当然僧道松月了。一般的士大夫为标其高,均愿与僧道为侣。明末三大老的黄梨洲先生,就是其中之一,青年时好与僧游,特别与退翁弘储交好,交应其请,为其师汉月法藏禅师撰了塔铭。可见退翁识见声望,实为江东一流。
该诗诗意明白,就无须多说了。
赠相士(三首)
人说先生相最灵,试将一问问先生。
山僧未出母胎时,盖胆毛还有几茎?
元?东岩净日
品析: 多年来,社会上有一种误解,就是把医卜星相与佛道二教混为一谈。其实,佛教与巫卜星相有着严格的界线区分,泾渭分明。当然不排除一些高僧仍精通此行,但大多戒律精严的是不愿与之合流的。这里选上一些禅师赠相士、卜士的诗偈,看看禅师们对星相、占卜术有何高见。
东岩禅师这首诗,是赠给一位面相高人,“人说先生相最灵”,当然是看相很准,大家都说这位先生“灵”了。但禅师认为,命在相外,看相再了不起,最多也只能推断百年之间的事,那生前死后,则是任何相士也无可奈何的啊!而对这一点,佛教——禅宗才是真正的内行。所以“山僧未出母胎时,盖胆毛还有几茎?”这个问题天才晓得,那位相士又如何回答得了呢?
风摇翠竹声敲玉,雨洗群峰色泼蓝。
妙相堂堂只这是,先生有口怎生谈。
元?谷源妙道
品析: 这首赠相士的诗,比上一首深沉多了。请人看相,却要相士去看那“风摇翠竹声敲玉,雨洗群峰色泼蓝”中的情境,这与人的身相、面相、吉凶祸福有什么关系呢?但谷妙道禅师还一再对相士说:“妙相堂堂只这是”——我的相貌,而且是堂堂的“妙相”,就是这风雨群山中的一切,看你怎么个相法。禅师根本不把相士看在眼里,就算袁天罡、李淳风、麻衣在世,也只能相凡夫俗子,怎么知道禅师们 “向上”的那个“法身”相呢?所以必须是“先生有口怎生谈”,这是无论如何也相不出,说不出的啊!
双目炯炯逼人寒,验尽贤愚瞬息间。
父母未生前面目,应须返照自家看。
拙庵光
品析: 世间的确有一些高明的相士,如汉代许负,唐代袁天罡等。他们相面如神,吉凶之验,断人福祸于运眸之间,决非一般江湖上混饭的可比。真是“双目炯炯逼人寒,验尽贤愚瞬息间。”但禅师认为,高则高矣,了则未了,你们哪怕把相术学到底,仍然解决不了自己的生死大事,所以应该学佛参禅,“应须返照自己看”——看看自己的那个“本来面目”是什么?
赠卜士(二首)
卦盘掇转昧真机,祸有胎兮福有基。
昨夜孛星移一位,先生睡着不曾知。
宋?石田法薰
品析:前面几首是赠给相面的,这里几首,是赠给算卦的。古代中国问卜算卦,有用数理易卜,有用龟甲烧断。这位相士,大概是用易数筹码来推算八卦,所以是“卦盘掇转”。但灵不灵呢?算它灵吧,也是违背了大道运行的“真机”啊!
佛教讲究因果,没有无因的果,也没有无果的因,因果关系是一致的,统一的,所以是“祸有胎兮福有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所以真正的修行人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重因不重果。有了善因,还怕没有善果吗?畏惧恶果,当然就不敢乱种恶因了。
“昨夜孛星移一位”,古代中国天文学早就知道有火、土、木三大行星有逆行现象,称之为“孛”。这对于那些江湖术士,哪怕是吃“星相”饭的也不懂,因为这是朝廷太史令、天官们掌管的业务。方外好天文的僧道们当然也能凭自己的才智与不懈的观察掌握这门学问,但江湖术士懂什么呢?“先生睡着不曾知”,岂只睡着不知,醒时他们也不知啊!
汝钻龟甲我钻心,钻透灵源值万金。
爆地一声爻象露,六爻平静绝追寻。
元?万峰时蔚
品析: 看相算命,是古今中外都有的一项职业,它根据于人们对吉凶祸福的趋避心理而产生的种种预测手段。对禅师而言,致力于百年祸福的追求、研究,未免把人生的意义看得太狭小了。禅师的眼光是着落在整个人生宇宙这层关系上的,着眼于永恒的生命智慧之流,而不仅仅在乎于这区区百年。
“汝钻龟甲我钻心”——龟甲未必有人们这个“心”灵验,何况断决龟甲吉凶的,也还得靠这个“心”啊,龟甲钻透了又值几何?从来没有听说过星相术士大富大贵的,再了不起的星相家也不如一位见道高僧,为什么呢?“钻透灵源值万金”啊!“钻透灵源”见道开悟,成佛作祖,自在逍遥,命运在阴阳五行之外,岂“万金”可买!话说回来,“爆地一声爻象露,六爻平静绝追寻”,——当见道开悟时,那“爆”地一声的“爻象”的确显露出来了,但你的“爻象”却平静得很,能用什么卦表现“这个”呢?不可能啊!
以上这些,也可以说是禅师们的“老婆,心切”,用佛教的慈悲心来规劝,指示这类星相家们要追求大道,不要去玩弄小道,小道小术是成不了大事的。
赠了空羽士
剑光电绕苍岩裂,阿母金盘进红雪。
携手一笑三千年,更约乘鳌拾海月。
元?笑隐大訢
品析: 唐以来,中国三教合一的思想占了上风,儒、释、道三教都能相互适应,取长补短,共同融汇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一般的僧人与道士也有能友好相处,有的甚至建立了极为亲密的友情。所谓“道在得人,不拘门户”,这里就是一例。
羽士即道士的美称,还有炼士、仙长等一类美称。了空羽士,笔者不详其人,但从诗中可以看出莫其高卓不凡之气。
“剑光电绕苍岩裂”,这位了空羽士,从名字上看就是佛化了的道士,“了空”嘛!他武功高绝,身怀利剑,才有如此紧迫惊人之技。他又是一位炼丹士,“阿母金盘进红雪”,在西王母的金盘上,已炼出色如“红雪”的金丹。这一僧一道,有了金丹大丸,当然可以“长生久视”了,所以“携手一笑三千年”,时间只不过是他们的奴仆而已。
“更约乘鳌拾海月”,此地一别,另约佳期,乘龙于东海,去拾取那蓬莱仙山外的那轮明月。
这首诗,气势宏大,色调明快,若能熟背于心,也可使人精神一振,有若报金丹之效。
赠 演 史(二首)
问行伴手一乌藤,独坐长年对碧层。
不听子谈兴废事,哪知身是太平僧。
明?退翁一如
品析: 这里的“演史”,就是平时所说的“演义”,如《三国演义》,就是如今的说评书。说评书这一艺术,始于宋,盛于明清。而明清两代对《东周列国》、《三国》等用评书演唱的形式在民间流行,对普及历史知识,传授历史经验起到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明朝末年,满清的上层人物,李自成、张献忠的许多将领,其历史知识和斗争谋略,多半是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如抗清名将李定国,就在军中养有专门说书的。
“问行伴手一乌藤”,那时说书,大概还没有“惊堂”木,这位说书的先生问路伴行,随手都拿着一根乌藤——既可打狗惊蛇防身,又可用于说书时比划。
“独坐长年对碧层”,历史是过去,早已流逝到遥远的地方——碧层(即碧落),说书先生独坐无人时读历史,独坐对众时说历史,总之是“长年对碧层”。而历代兴衰的经验教训,对人们的教益是巨大的。现在不是常说“不要忘记过去”吗?要“忆苦思甜”吗,真是古已有之。“不听子谈兴废事,哪知身是太平僧。”身在福中应知福惜福啊!
吴征越战好峥嵘,几度春风青草生。
侧耳听渠话来历,眼头千嶂阵云横。
清?孤云权
品析: 战争是残酷的,是峥嵘险恶的,不论是吴越、秦晋还是楚汉等等。战争与和平又总是交叉进行的,如《三国演义》所说:“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则战事峥嵘,合时则春风青草。但前朝后汉,并非一般老百姓弄得明白。出家之人身居寺庙,念经坐禅是其家常事,而对历史的兴衰,兵阵之险恶,则多不加留意。只有在节气庙会期间,请来一位说书先生说上几天,对历史才发生了兴趣,有了一些了解。若未过足瘾,下次庙会又可以说他几章“下回分解”,这样,对历史、对战争的脉络也就清晰多了。对这种种“来历”听了以后感觉如何呢?“眼头千嶂阵云横”——行路难啊!太平来之不易啊!
赠 歌 者(一首)
三拨琵琶唱渭城,喉音嘹亮遏云行。
如何解奏无生曲,佛祖从教努眼睛。
清?百痴行元
品析: 唐代王维那首“渭城曲”之诗一出,千多年来,不知倾倒了多少人,也不知多少音乐家为之谱曲,用古琴、琵琶、笛箫等进行演唱。唐代的“渭城曲”早已失传,据说近年来有的音乐专家已将敦煌中的古琴谱破译出来,效果极佳。但至少宋、元、明、清前期众多的乐谱已经失传,这是中国音乐史上的先天缺憾,无可奈何。连儒家六经之一的《乐经》尚早已失传,何况其它。
这是描写明末清初时演唱“渭城曲”的情境。既是“三拨琵琶”,演奏和演唱者当是同一歌女。“喉声嘹亮遏云行”,唱得有“遏云行”这样的效果,应是当年新凤霞、常香玉、郭兰英一流,决非如今经“包装”而成“名”的那些歌星可比。
这位禅师一边在欣赏、一面忍不住表现出自己的职业习惯,要“点化”那位歌女,“如何解奏无声曲,佛祖从教努眼睛”。下层歌女命运是辛酸的,禅师心里是慈悲的。“无生曲”,无谱无调无韵,只有在空门的修行中才能领会。一但领会了,佛祖都会另眼相看,何况他人。
赠 裁 缝(二首)
鄱水一条生白练,庐山半幅旧青萝。
李生提我袈裟角,补得昆仑不欠多。
元?中峰明本
品析: 前面赠歌女,这里赠裁缝,后面还有赠漆匠、锯匠、鞋匠、铁匠的。从这些诗偈可以看到,真正的禅师是与社会生活打成一片的,他们并没有高高在上,坐在寺庙的方丈中受人膜拜,也没有遁入深山回避人世,而是对民众充满了情感,不然哪里会留给我们这样的诗,并堂而皇之地被收入神圣的大藏经中。
这是中峰明本禅师隐于鄱阳之时,赠李裁缝的诗,通过中峰的大手笔,讴歌了裁缝这一平常的职业,也表现出自己博大的胸怀。“鄱水一条生白练”,裁缝手中之线如鄱江之水;“庐山半幅旧青萝”,裁缝案子上的布料,如“半幅”庐山之景。
这位李裁缝为中峰禅师做好袈裟,让他试穿时,“李生提我袈裟角,补得昆仑不欠多”,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气魄!禅师认为,肉身与法身同在,而法身则是涵盖宇宙的,一角袈裟也比昆仑山大多了。庄子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以泰山为小”也正是这层意思。
手携刀尺走诸方,线去针来日日忙。
量尽别人长与短,自家长短几曾量。
元?石屋清珙
品析: 这位裁缝师傅没有坐店营业,而是走村串户的游方裁缝。天干饿不死手艺人,这是古代中国留下的至理名言。在今天,有一技之长的工程技术人员不是仍然吃香吗?
作为—个缝纫裁剪师,当然成天就与刀尺针线打交道,并且“量尽别人长与短”,对自己呢?对不起了,没量过。清珙禅师这里借韵裁缝,对社会中的那些“是非婆”作了一番辛辣的嘲讽。
赠 漆 匠(一首)
里面尽情灰得了,外头方始好揩磨。
虽然本有灵光在,也要功夫发用他。
元?石屋清珙
品析: 这位石屋清珙禅师煞是有趣,咏裁缝,这里又咏漆匠,下面还咏刀镊,看来对生活,对工艺十分熟悉。木傢俱做好以后,一般略为宽裕之家,都要在外面漆上一层土漆。上漆之前,必须先把像俱用砂纸打磨,有缝隙或节孔时,还须抹上膏灰,加以打磨,最后才上漆。“里面尽情灰得了,外头方始好揩磨”,十分形象、恢谐地介绍了上漆的操作过程。漆作为一种家俱涂料,其性质是美观、防潮。美就美在其光亮上。好的漆工漆出的像俱可以当镜子照人。“虽然本有灵光在,也要功夫发用他”,是的,如果漆匠手艺不好,或功夫没有用到家,再好的漆,也不会显示出它本具有的那个“灵光”。
在这里,石屋禅师借咏漆匠,从另—个话题说明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的生活真理。
赠 刀 镊 匠(一首)
剃了又长长又剃,一年几度远烦过。
大夫只管来求福,我福如何有几多?
元?石屋清珙
品析: 出了家,当了和尚,那头上就必须“寸草不生”,每月一次的头是必须剃的,不然就不“妙相庄严”了。
为出家人剃头,对寺外的剃头匠来说是“求福”。但石屋禅师诙谐地说:我自己尚没有多少福,又会给你带来什么福呢!
赠 锯 匠
拽去推来妙意同,作家相见密施功。
通身手眼能回互,尽在当阳一线中。
明?无趣如空
品析: 如空禅师与其在咏锯匠,不如说借锯木头这一劳动过程,生动形象地道出了禅宗,特别是曹洞宗的习禅三昧。
“拽去推来妙意同”,锯木头,特别是改大锯,不论是进锯还是退锯,功用都是一样的,大段木头,就在这“拽去推来”的过程中一分为二了。禅宗参禅也是如此,就是要把人“拽去推来”。用心参吗?错!不用心参吗?也错!
有念头吗?错!没有念头吗!也错!总之使参学的人进退为难,不知所措。“作家相见密施功“,那些过来的禅师们彼此相见,机锋棒喝,你来我往,也如拉大锯一样“拽去推来”,外人全不知他们闹了些什么?真有点“密施功”的感觉。“通身手眼能回互”,拉锯是一回一互,参禅也是一回一互,这是曹洞宗的家法,就是要人在空有之间、迷悟之间、念头起灭之间,用“回互”的方法来把握,来磨炼。
“尽在当阳一线中”,锯木头全靠墨线,“掌墨师”是木匠中地位最高的,相当于现在的工程师。而参禅“回互”,也有那“当阳一线”,就是上面所说的那种种“之间”,没有这“当阳一线”,都成死人了,还参什么禅!
赠 鞋 匠(一首)
出格功夫众所推,笑他时辈乱针锥。
脚头脚底通霄路,明月清风步步随。
??潜书记
品析: 这位潜书记,不知是宋以来哪个寺庙里的“书记”僧,专管对寺庙大事的记录,可不是今天的书记职位。虽是一位“书记”,既非长老,也非首座,但这首咏“脚”的诗偈却写得极好。
“出格功夫众所推,笑他时辈乱针锥。”因是赠鞋匠的,所以这个“功夫”当然指制鞋的手艺了。这位潜书记有制鞋的“出格功夫”,所以敢嘲笑天下的鞋匠都是在那几“乱针锥”——胡乱地做得成什么好鞋!
“脚头脚底通霄路”,这是一双什么鞋呢?穿上了居然可以直通云霄之路,原来这双“鞋”是他娘生他下来以前就有了的,也算是今生老娘为我制的,足可以穿一百年。这两双不分家的“鞋”,不是凡品,不是鞋匠能做出来的,你看多爽,不仅“通霄”,而且“明月清风步步随”——差一点就一步一朵莲花了。
这位潜书记的确不凡,这首赠鞋匠的诗偈也的确不多见,亏他能咏得这么好!
赠 铸 钟 匠
野店小桥外,黄昏欲雪时。
一声谁侧耳,千古唤愚痴。
宋?应庵昙华
品析: 这首赠铸钟匠的诗,倒没有去介绍铸钟的过程,也不知是铜钟还是铁钟,总之是钟。“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翻开唐宋诗集,对钟的咏唱随处可见,而钟声也不知怎的,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和感觉。
在中国,钟总是与寺庙有不解之缘,朝廷也有“景阳钟”,一敲全北京城都听得见,但那太高太远了,只与朝臣们有关,与老百姓无缘。而寺庙之钟则不同,如灯塔,如航标一样,提醒、敲打和规范着信众的修行。“半夜钟声,唤醒梦中之梦”,是的,钟声如同一个无形的过滤器,可以滤掉不少精神中的杂质,并给人们一种空灵和悠远的启示。
“一声谁侧耳,千古唤痴愚。”真是古今同感啊!在大都市的人是这样,“野店小桥外”也是这样,“姑苏城外”是这样,终南山中也是这样。但人们心中还有一架钟,是否能知道呢?是否能敲响呢?
送 僧 省 亲
衲衣换得彩衣斑,佛国宣传及第还。
母问子供何职事? 空王殿上翰林官。
宋?藏叟善珍
品析: 出家原知万事空,在修行中,关键就是要斩断尘缘,尘缘越少,妄念也就难以攀附。所以出家为僧极注重这层关系,怎样处理呢?有的出家以后“六亲不认”,回绝了一切亲朋故旧,潜心修行,一心不乱。有的则不然,亲朋故友交之如故,对父母也常年探省,仍然是修行有成。所以不能片面地看谁对谁不对。用六祖大师的话来说:
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
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
能打破常戒持心戎,于“污泥定生红莲”。所以出家人探省父母,乃人伦大事,无可非议。总之这一切都是佛法,就看各人因缘而行了。
这位善珍禅师送僧归省,语言幽默,场面光鲜。“衲衣换得彩衣斑”,把粗糙的麻布僧装换成了丝绸僧装——是要有一副衣锦还乡的感觉给父母乡亲吧o“佛国宣传及第还。”
在丛林禅堂里,以前常挂有这样的匾额和诗牌:
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
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
出家人“心空及第”,可不是举人进士,而是成佛作祖。所以唐代就流行“选官不如选佛”的说法。“心空及第”了,是丛林中的大喜事。如今说某人“破参”了,其传播速度可能超过电视广告——许多居士们是不多看电视的,真的是“佛国宣传及第还”。
“母问子供何职务”,既然“心空及第”了,作母亲的也很荣耀,感到儿子有出息,但你担任的是什么“职务”呢,是科、处、局、厅的哪一级呢?这太小了,我担任的是“空王殿上翰林官”,如李白、苏东坡一样,翰林院的,多帅!而且是在释迦佛那个“空王殿”里值勤啊!
送 僧 省 亲
白头八十双亲在,日望南方应断肠。
一见掀眉呈旧面,莫言无物献尊堂。
宋?虚堂智愚
品析:这首送僧归省的诗,就没有上一首洒脱,而且深情得多。虚堂智愚禅师是宋末著名禅师,应无此“儿女态”,何出如此手笔呢?其实这是“反其道而行之”。
八十岁的双亲都在,他们经常南望出家为僧久久不归的儿子,的确令人“断肠”啊!这次你回家省亲,一定要“掀眉”——显得喜气扬扬地与父母欢聚。不要认为出家人身无长物,咱们可是有着世间最尊贵的道,可以献“尊堂”的啊!
送 僧 省 亲
空花要觅生时蒂,阳焰须寻起处波。
不是出家恩爱重,梦魂偏在故乡多。
明?楚石梵琦
品析: 这也是一首送僧省亲的诗,含蓄深沉,耐人寻味。“空花”,“阳焰”均是可望而不可即之物,却是修行中令人欣喜的境象。“空花”开前,其萼蒂在哪儿呢?“阳焰”动时,火源又在哪儿呢?人们的“本命元神”又到底是什么呢?“不是出家恩爱重”——不是出家人重世俗人情,而叶落归根,佛教重因嘛,人生常情嘛,理所当然嘛,“梦魂偏在故乡多”。该诗对修行有秘旨之用,留心!
赠 真 净
诸葛昔年称隐者,茅庐三顾出山来。
松花若也沾春力,根在深岩也著开。
宋?景福法顺
品析: 中国禅师的名字真不好掌握,如这位真净禅师,法名叫克文。因其住南京宝峰禅院,又称宝峰,或宝峰克文。王安石对他非常尊敬,奏请宋神宗赐他“真净禅师”的称号,故又称真净,或真净克文。他还有个自号叫云庵呢!古人写书简练,故常简称为宝峰文,或真净文。但碑记或颂文用全称时,就叫“宝峰克文云庵真净禅师”,多麻烦。当然这比皇上皇后们那几十百把字的尊号、谥号又简单多了。
这位景福法顺,是苏辙参禅的老师,也是四川的老乡。他也有上蓝顺、香城顺等称谓,是其住持不同寺庙时的简称。在这里,把禅师们的法名、寺庙、敕封、自号等作一简单的介绍,不然面对着上千的、不同时代、不同称谓的禅师,真不知赵钱孙李了。
真净禅师与景福顺禅师是同门师兄,均是黄龙慧南禅师的入室弟。但是并不因他们同为高僧就一模一样,他们之间命运是迥异的。景福顺一生只与僻乡小寺有缘,穷得丁当响,而真净禅师一生与名山大寺有缘,王安石把其南京的公馆都送给他作寺庙,皇上又亲加封赐,真是“贵”气逼人。但景福顺命穷心不穷,真净命贵心不骄,他们都有一颗平等平静的心,“富贵于我如浮云”,其品格之高尚,足以为人楷模,心志之高远,足以令人仰慕,这一首诗,是他们道友间的酬酢,可见其知心之交。
真净克文显达了,不是他愿意显达,一位禅师,对此是看得很淡的。“诸葛昔年称隐者,茅庐三顾出山来”。如诸葛亮一样,不是因刘皇叔三顾这段因缘,还不是在隆中当他的隐者,以了其“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节操。真净禅师也是如此,不遇王安石、宋神宗,也不会显达于世的。
“松花若也沾春力,根在深岩也著开。”时节因缘是如此的重要,若是沾了春天的光,那生在岩石深处的松根,也会开花的。这里是景福顺禅师自卑,而怨天道不公吗?是讥讽真净克文凭运气而显赫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是《红楼梦》中薛宝钗的心理,而决非高僧们的心理。能开松花的必须有松根,根植于“深岩”中的松树,才经得起大风大雨,才可能千秋傲立。“咬定山根不放松”,这是松树的风格和情操。“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是孔夫子对松柏的赞叹。是山岩的松,就经得起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的洗礼。这里景福顺禅师以松自喻,从反面表达了“君子固穷”的高尚情操。
寄 佛 印
粗沙施佛佛欣受,怪石供僧僧不嫌。
空手持来还要否? 更无一物可增添。
宋?苏辙
品析: 苏氏三父子,文名振于天下,均爱与僧道交游。苏东坡既嫌于新旧两党,屡遭贬迁,其弟子由亦受其累,数十年不得志。好在他们于佛道二教浸润已久,足以定其心,娱其志。东坡与佛印了元禅师交往极深,其故事脍炙人口,而其弟子由之事反为其所掩。这里介绍苏辙与佛印酬答往来的一首诗,以供读者欣赏。
苏东坡与禅师们爱以机锋入诗,往来嘲谑,以增加生活和精神趣味。其弟苏辙也是如此。你看“粗沙供佛佛欣受,怪石供僧僧不嫌”,佛是没有贪心的,万物平等,沙石与珍宝没有两样。作为佛弟子的僧人当然也应如此,只要有此诚心,何须费事呢!
“空手持来还要否?更无一物可增添。”佛教讲空,证了空性,就是宝中之宝。“空手持来”,“更无一物”,这是苏辙向佛印禅师表达自己修持的境界,同时反诘佛印禅师,看其反应。堂而皇之,又暗寓机锋,佛印禅师有何反映呢?且看下面佛印禅师所作的回答。
答 子 由
空手持来放下难,三贤十圣聚头看。
个般供养能歆飨,木马泥牛亦喜欢。
宋?佛印了元
品析: 对于苏辙的那首诗,要找出其中的破绽是不容易的。他“空空如也”,使你无下手之处。可佛印毕竟是一著名禅师,是过来的人,他玩禅如苏氏兄弟玩诗,一下就找到了下手之处。
唐代严阳尊者见赵州从谂禅师时说:“一物不将来时如何?”,正如苏辙所说的:“空手持来”,“更无一物”。但赵州怎样回答的呢?赵州说:“放下箸”——把你那个“空”放在一边去吧。严阳尊者不明白,说:“既然一物不持,什么都没有,您老要我放下个什么?”赵州说:“原来你还放不下,既放不下这个空,那你就把这个空背起走!”严阳尊者于此恍然大悟。
“空手持来放下难”,佛印禅师一针见血。修行中最大的病,最顽固的病就是放不下这个“空”,因为见了“空”,一般人都认为到头了,躲在“空”里当“祖师”了。殊不知这是大病,有那个“空”,恰恰证明你根本没有悟到空,还是“有”啊!所以是“放下难”。
“三贤十圣聚头看”,能否把“空”放下,可是见道与否的根本关口,在这里,文殊、普贤、观音这三大士和十方诸佛都聚集在这里“会诊”,看你能否过关。
“个般供养能歆飨,木马泥牛亦喜欢。”如果能把“空”放下,用这样的境界和感受与我交往,作为“供养”,我当然欣然享用。不仅我为之欢喜,就是泥牛木马,那有生命、无生命的一切,三千大千世界的一切,都会为之欢喜的——多了一位佛,岂不是十方同庆的大事吗!
亏得这些老禅师们,许多士大夫们,不论其得意之时或失意之时,都能在他们身上了解“向上”之事,从而极大地提高了修养和境界,使其在进退两难、危机四伏的仕途中觅得一方净土供其安身立命。禅,就是有如此微妙的作用和力量。
寄 卧 云 庵
黄金园里马交驰,径寸多成案剑疑。
月晒梅花千树云,卧云一枕梦回时。
宋?虚庵实
品析: 卧云,即卧云晓莹禅师,是大慧宗杲禅师弟子。南宋绍兴十一年(1142),秦桧与金人议和,下岳飞于狱,又撤韩世忠等一批主战派将领的兵权。当时大慧宗杲住持经山,徒众两千余人。侍郎张九成等一些朝臣都是大慧宗杲的学生。因张九成等反对与金人议和而被贬迁,大慧宗杲也被流放到湖南、广东达十五年之久。大慧宗杲流放期间,追随他的徒众不少,这位晓莹禅师便是其中之一。在广东时,记载了大慧禅师口述的宋代丛林若干逸事,名为《罗湖野录》,晚年居丰城感山卧云庵,又著《卧云纪谈》,均为研究宋代禅宗的重要资料。
这首诗偈,就是虚庵实禅师对晓莹禅师的赞颂。“黄金园里马交驰”,在禅师之中,往来之交全是在大道中行,人们常对此有“敢叫大地作黄金”之叹。禅师们个个都是“龙马精神”,所以晓莹禅师著作所载的故事逸闻,真是“黄金园里马交驰”。
但禅宗公案,往往对局外人来讲是一部天书,对某些参禅多年的人来说,也未必能全局贯通,令人生疑之处甚多,有时甚至句句可疑,“径寸多成案剑疑”——头脑理智这把宝剑,欲运行在那一行行、一字字书卷的“径寸”之中,难免有千斤之重,施展不开。
“月晒梅花千树云,卧云一枕梦回时。”这朦朦胧胧,如梦如画的诗句,真是沁入心腑。晓莹禅师的这两部著作,如月光沐浴下的梅花——其所介绍的禅师不个个如幽香袭人的梅花吗?千树万树,如雾如云。而晓莹禅师自己,如今高卧在感山卧云庵内,那风风雨雨的一生,也如梦入幻,全都记载在这两部著作之中。
赠 行 者
了身不若了心休,了得心时心不愁。
若也身心俱了了,神仙何必更封侯。
宋?应庵昙华
品析: 现代人的身心疾病越来越多,若说现代医学是如此的“先进发达”,但经常对许多病束手无策。这是摆在人类面前的永恒话题,谁不愿身体健康长寿呢?谁不愿心理平和安宁呢?谁又不愿自己的智慧超人,老不痴呆呢?唐宋以来,中国身心之辩,修身修心之辩就激烈得很,应以什么为主呢?总的来说,身体差当然应该养身;心理状态不佳,或智慧知识不足时就当然应该养心。但佛教认为,最根本的还是“了心”——明心见性,这样才能一了百了。有些“了身”的,如修成神仙,千年不死,万年不坏,若没有 “了心”,那也不过是“守尸鬼”而已,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五灯会元”中的“七佛偈”都有极好的说明,如其第四拘留孙佛偈云:
见佛无实是佛身,了心如幻是佛幻。
了得身心本来空,斯人与佛何殊别?
“若也身心俱了了,神仙何必更封侯”。身心俱了,可是佛了,还说什么神仙,还说什么封侯呢?
赠 祥 禅 人
浊港江头送别时,碧云秋水淡依依。
莫嫌老拙疏慵甚,他日重来叩竹扉。
宋?应庵昙华
品析:这首送赠祥禅人的诗,真是给人一种“淡依依”的感受。应庵禅师住持宁波天童寺,当时宁波可是“国际贸易”的大都市,国内海外商帆如林,繁华似锦,当时又没有“卫生城市”的创建宣传与督查活动,使偌大一个宁波港都变“浊”了。往往在诗中一个字,都可以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状况。史学家们引诗证史早已成风,这里也算是随兴而发了。
应庵禅师在宁波码头旁送别方外道友,是一番什么景象呢? “碧云秋水淡依依”,感情虽是平淡,但“碧云秋水”,并非如“江南春草”那样给人一种欣欣的朝气感受,总使人有一种惆怅感。
这也难怪,“莫嫌老拙疏慵甚”,人老了嘛,平时也懒得走动,也是待客不周,千万予以谅解吧。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作为道友,道情重于人情,我肯定会回访的,“他日重来叩竹扉”,老了,朋友间多往来是很有益的,我一定会去看你,去叩你的竹扉,也欢迎你常来叩我的竹扉。“从今若许闲乘月,荆杖不时夜叩门”,在陆游的诗中,这个“叩门”是多么惬意的啊!
寄乌龙长老
雪带烟云冷不开,相思无复上高台。
江山况是数千里,只听嘉声动地来。
宋?雪窦重显
品析: 北宋中后期,丛林密布,大江南北,黄河上下,不论州县,也不论溪山,总是有僧有庙。这位“乌龙长老”,不知“乌龙”是山名、是寺名、或是人名,总之查阅不出,总之大概是雪窦重显上一辈的禅师。
“雪带烟云冷不开”,三九严寒,下了几天的雪,但仍未放晴,天空中仍是烟云密布,给人一种压抑、封闭的感受。朋友间天各一方,虽是出家之一,而且是宗门的领袖人物,仍免不了彼此思念之情,很想作登高之一望,无奈人老,加之天寒地冻,真是“相思无复上高台”。
“江山况是数千里”,这位乌龙长老,不知在蜀,还是在秦晋,方才与明州——今宁波奉化有数千里之遥。不过路途虽远,却阻隔不了乌龙长老的清誉。这位乌龙长老大概禅风高卓,门庭广大,教化有方,以至“只听嘉声动地来”,四面八方都传颂着乌龙长老的“嘉声”,没有现代的传播媒介,也没有行政命令或嘉奖,要在民众中被传为口碑,的确在今天是罕见罕闻的。
寄奂天章并诸名胜
石床烟袅瓦炉香,千圣头边较短长。
两口果然无一舌,莫将消息到诸方。
明?南石文琇
品析: 如今在大都市里过厌了的人,那些在商海里沉浮感到十分劳累的人,不说进入深山老林,面对碧波清潭,哪怕是在城中的寺庙里,看见那“石床烟袅”和“瓦炉香”的境象,心里都会有一种舒适宁静和陶然的感受。但如鲁迅先生在描写“九斤老太”发牢骚时,那些隔河观景的城里文士们怎么知道山乡并非世外桃源,而且仍有烦恼呢?
寺庙里也未必清静,寺庙里的麻烦也多,最麻烦的莫过于“千圣头边较短长”了。禅师们开堂说法,不留情面,往往要“贬剥诸方”,对古今的老和尚品头论脚,甚至呵佛骂祖。这怎么得了,不是天下大乱了吗?未必,这些禅师常常赖帐,说了骂了许多年,结果最后说,我连舌头都没有,哑巴一个,怎么会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成天胡言乱语呢?“两口果然无一舌”,赖得千干净净,而且彼此同赖,“两口”嘛。但这是丛林老和尚的秘密,千万不要泄露出去,更不要向那些未入门的“假冒伪劣”们透露,一定要“莫将消息到诸方”!

初到慈溪慧照庵寄张无忌
世辩不妨无骨舌,好山难绊自由身。
从他折脚铛儿笑,且欲南来识凤麟。
宋?慧洪觉范
品析: 慧洪觉范是著名的黄龙派宝峰真净克文禅师的弟子。儒雅风流,文才极高,著有《林间录》三卷,脍炙人口,也因之招谤不少。他诗文极佳,本书中也引录了一些。
作为出家人,他的诗文却极“绮丽”,如“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等,被王安石之女看后,斥之为“浪子和尚”。其实也太冤枉他了,宋人以艳诗入禅已成风气,慧洪禅师也没有破戒犯律,为什么有的艳诗是“悟道”佳品,而慧洪的反成了“浪子和尚”呢?同样的,黄庭坚在见晦堂祖心禅师前,诗词文章也极为艳丽,后来晦堂禅师不客气地批评他:“艳词芳句,蛊淫人心,以后要遭报应的。”黄庭坚接受了批评,以后再不作那类“靡靡之音”的诗文了。
慧洪还有赠一老尼姑诗:
赠 老 尼
未肯题红叶,终期老翠微。
余今倦行役,投杖梦烟扉。
不知是“旧情”未了,还是自叹日暮,这位才子禅师,真不知应如何评价。不过比较近代诗僧苏曼殊,想未必逊之半筹。
张无尽是宋徽宗时的重臣,曾一度为相,平生好禅,自号“无尽居士”,入禅比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还深,几乎成了在家的“职业居士”了。慧洪与他同属黄龙禅派,辈分上还高出一代,当然年岁上,张商英要长近三十岁。
“世辩不妨无舌骨”,慧洪当年年轻气盛,张商英则无论诗文和禅境都是高手,但慧洪也不假谦逊了。人的气节不可无骨,舌头上长了骨,又怎么能说呢?里面意味深长。只要有这个无骨的舌头,就可以是是非非,空空有有,辩才无碍。
“好山难绊自由身”,好山好水是人们留恋难舍之处,但因之而束缚了自由就不行。这里,可能张商英建议他去一处名胜寺庙住持,但他情愿做“云水僧”,也不去当住持。
“从他折脚铛儿笑”——饭碗都可以不要,(铛是用于烙饼的平底锅,折脚铛,也就是把锅砸了)。“且欲南来识凤麟”。张商英当时不论在家人,出家人,都认为他是如凤如麟的人物。当时士大夫结交名僧,名僧结交士大夫已成风气,如真净克文与王安石、苏辙,苏东坡与佛印、常总、承皓、辩才、慧辩、梵臻、怀琏、契嵩等为友,其场面则广泛得多。所以慧洪欲与张商英交,也属常事。不要饭碗,不住寺庙,好交士大夫,做一个“孤云野鹤”似的“云水僧”,既了然且愉快,真是神仙日子啊!
寄石头志庵主
世途巇崄鼻先酸,折脚铛寻稳处安。
谁见睡余闲振策,松风吹耳夜涛寒。
宋?慧洪觉范
品析: 这是慧洪送南岳石头怀志禅师的诗,大概已经栽了斤斗,与上一首那种不可一世的盛气判若两人,证明慧洪当年文才虽好,禅未必了。前面是“好山难绊自由身”,饭碗都不要了。大概是几年来饭碗无着,八方破壁,才感到世事险恶,为之“鼻酸”,不得已,也需要为“折脚铛”寻一个安稳之处,真是饭碗不可不要啊!
“谁见睡余闲振策”,慧洪毕竟是个才子,虽遭不遇,但志气难坠,虽谈不上东山再起——他一辈子也未得意过。虽然闲着没事——“睡余”,还念念不望“振策”,挥动“马鞭”,在丛林里干一番事业。可还是心中拿不稳,“松风吹耳涛声寒”,在深山的草庵里,十里松风如涛。但这松涛声并未给他带来出世的欣悦感,而是阵阵寒意。
天 目 和 尚
翁翁八十再生牙,烂嚼虚空吐出渣。
撒向玲珑岩畔树,枝枝叶叶是昙华。
宋?希叟绍昙
品析: 天目文礼禅师是希叟绍昙的师叔,加之年老,故尊称为翁翁。这是八十周岁时的贺诗,并且贺得极佳。天目文礼禅师在当时是高寿的,八十四岁圆寂。看来“齿落再生”并非是长寿之兆,不然为什么仅四年后就圆寂了呢?八十重新生牙,并且“烂嚼虚空吐出渣”,虚空能嚼烂,并且还有渣吗?真令人深思。“撒向玲珑岩畔树,枝枝叶叶是昙华”,“玲珑岩”子虚乌有,有如《红楼梦》中的“青梗峰”,而这虚空之渣随其所撒,而遍生昙花。真是妙不可言。
可这就成了对天目文礼禅师的谶语,不言而中。“昙花一现”嘛,若是莲花多好!不然老翁翁或可多活些年岁。不过希叟禅师语出有因,他的确明白这一切都如“昙花”啊!
辞宣让王请
数椽茅屋万株松,蒲团高卧海日红。
不是贤王招不起,山人只合住山中。
元?资圣祖铭
品析: 祖铭禅师在元代也是著名高僧,在浙江多次住持大寺。蒙古宣让王仰其德,礼请他到王府,却被他婉言谢绝。
“数椽茅屋万株松,蒲团高卧海日红。”这是他住持普陀时的情境,这已经够美了,何须再入红尘呢?“不是贤王招不起,山人只合住山中”,在权贵面前如此清高吗?不,这只是禅师的本分事。
酬李仲思宰相(二首)
晴云万叠裹群山,岩瀑千寻落树间。
定里惊闻玉驾至,只应来夺老僧闲。
元?中峰明本
品析: 元代蒙古贵族尊崇喇嘛教,对汉地佛教不甚重视,但对那些修行高卓的僧人,却仍然表示尊敬。中峰明本禅师是元代不多的高僧之一,在雁荡山苦参高峰原妙禅师得悟,后隐于湖海,晚居天目山。元仁宗闻其名,累诏不赴,仍赐其紫衣、名号,圆寂时赐号为“普应国师”。
元代对汉民族防范特严,汉人为宰相者寥若晨星,而这位李仲思即其中之一,他景仰中峰明本禅师,折节相交,情谊笃厚。这首诗,就是他到天目山访中峰禅师时,中峰禅师送他的。
浙中山水之胜,古人题咏极多,天目山也是胜地之一。“晴云万叠裹群山”,这位李仲思宰相,与中峰相当有缘,来时不阴不雨,而是晴云万叠,云海泛波,群峰如岛。拾径而上,“岩瀑千寻落树间”,瀑布壮景,以雨季为胜,可能前几天的好雨,把天目山的溪涧灌得充沛,以至有“岩瀑千寻”的绝景。
中峰明本禅师一变唐宋禅宗“不离世间”的传统,因那时禅宗多八股、教条化了。为振兴禅宗,他步入深山苦修,毕生不下山,不入市集,故其禅风轰动天下。
“定里惊闻玉驾至”,中峰禅师二八时中,脚不履地,肘不至席,不行不卧,全是坐禅,禅定功夫是宋代以来少见的。宰相大人来访,自然惊动州县,波及深山,这一下,中峰禅师也只好离座相迎,嘴里难免要嘀咕几句,“只应来夺老僧闲”。
贵人来访,对一般人求之不得。但对.那些求之不得的人,贵人却偏偏不去拜访。而不愿见贵人的,贵人反而稀奇,居然折节来访,世间真是奇怪。不过能像中峰明本这样杰出的大师,数十年不入市集,不下山的高人,举世罕见,皇上都求之不得,能让宰相相见,也是宰相之福了。
归鞭未举且婆娑,平地须知险处多。
休把世情名字相,累他岩穴老头陀。
元?中峰明本
品析: 这位李仲思宰相,在天目山与中峰禅师盘桓了两天,要下山了。“归鞭未举且婆娑”,在“归鞭未举”,尚未离开之前,老和尚且再与你啰嗦几句。“平地须知险处多”,世情险恶啊!越是顺利之时越要小心。
元代一期疆域广大,民族众多,民族矛盾尖锐激烈。在蒙古贵族内部、乃至宫廷内部,仍然明暗矛盾交织。汉人在朝,那怕官至相位,其地位仍然可怜,极不稳固。所以这里中峰禅师谆谆嘱咐这位宰相,回到朝中千万小心谨慎。一般人只知不平之处险处多,知则慎,慎则无碍。对于“平地”认为就太平无事了,—掉以轻心,反而易栽斤头,这真是生活中的辩证法。
“休把世情名字相,累他岩穴老头陀。”虽然在山上盘桓了几天,中峰禅师仍不失高僧之举,一再严诫这位宰相,不要用世间的名利来相累,不要在社会上、朝廷中去吹捧、包装我这个老和尚,不要用什么大德、大师、高僧、国师、罗汉、活佛等名称来烦我,我只不过是被世人遗忘了的,在岩洞里过日子的老头陀而已。从这里,可见中峰禅师修行之严,真的做到了一丝不苟啊!
答八山居士
太极玄关宝镜台,三家活计总尘埃。
道人别有安身处,不打三家路上来。
明?玉芝法聚
品析: 这位“八山居士”,是三教通人,儒释道都去赶上一水。这也难怪,三教同源嘛。太极是《周易》的最高境界,《周易》为儒家六经之首;“玄关”是道教丹道的命脉,大周天、小周天都必须逆“玄关”而上,方能周流。宝镜台即明镜台,六祖慧能,神秀均以之喻心而明心见性。三教高妙之处,这位“八山居士”全懂,不愧号称“八山”。但真正的禅师并不以此为然,“三家活计总尘埃”。庄子说:“陈垢糠秕,皆可陶铸尧舜。”石头希迁说:“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把三教经典背得烂熟,那怕如法修行,如果不通“向上一路”,未过“明心见性”一关,这种种“活计”都属尘埃。
“道人别有安身处”,真正修道得道的人,是“别有安身处”的,这个“安身处”在哪儿呢?赵州说:“有佛处急走过,无佛处不停留。”船子和尚说:“直须藏身之处莫踪迹,无踪迹处莫藏身。”慈明禅师说:“无佛处成佛。”祖师们是别具心眼不同凡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是马克思的名言。禅宗也是如此,“不打三家路上来”,自己就应像自己啊!
3 游访
访 俞 秀 才
万叠云山未得归,寂寥心许老卢知。
江城雨雪书名纸,不谒鸿儒更谒谁?
宋?雪窦重显
品析: 这位俞秀才,是位科场失意之人,不说进士,连举人也未掏到一个。但从他与雪窦重显禅师的交往来看,算是一个怀才不遇之人。雪窦禅师名重当时,虚心去造访一个穷秀才,并有如此赞誉之辞,可以看到这位秀才也是一位值得另眼相看的高人。
“万叠云山未得归”,雪窦重显禅师放下那雪窦山的“万叠云山”,去拜访一个居士,这位居士是什么样的人呢?“寂寥心许老卢知”,老卢即六祖慧能,俗家姓卢,后世禅师多爱以“老卢”称之。以雪窦禅师之禅境才华,居然没有知己之人,常常是孤怀“寂寥”,能对他有所理解的,就只有这位六祖一样的秀才居士了。从这句诗中可以看到,这位俞秀才当是禅宗的通家里手,不然雪窦禅师何出此语呢?
“江城雨雪书名纸,不谒鸿儒更谒谁?”刘禹锡那篇《陋室铭》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士大夫们爱借以自喻的贴金,但够得上“鸿儒”的有几人?江城不知指何地,在严冬雨雪交加之时,雪窦禅师用名贵之纸写下了这首诗,不送别人,只送给这位“鸿儒”——穷秀才,足可见其高尚的品德。
过东坡影堂
力将正说排邪说,梦到黄州与惠州。
竹屋数椽容老貌,大江千古只东流。
宋?大慧宗杲
品析: 东坡宦游不得意,累遭贬迁,去世那一年才从海南岛被新即位的宋徽宗“赦还”。路过镇江金山寺时,其好友、著名画家李公麟为东坡画了一幅像,苏东坡面对自己的画像感慨万千,在画像上题了这么几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题了这首诗后仅一个月,东坡就去世了。
大慧宗杲禅师与苏东坡也有类似的经历,因反对秦桧被流放到湖南广东达十五年之久。在宋代,只要不怀私利私见,对苏东坡谁不尊仰,大慧宗杲以不世之才,用这首诗表达了他对苏东坡的同情和尊敬。
“力将正说排邪说,梦到黄州与惠州。”苏东坡并非北宋变法期间新旧两党中的一派,他看到了新旧两党的“政见”各有弊病,不怕打击排挤,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结果新旧两党都不见容于他,一贬再贬,从湖北、黄州贬到广东惠州,再贬到“化外”之地的海南岛的儋州、琼州。
“竹屋数椽容老貌,大江千古只东流。”苏东坡的这幅画像,当时被供在金山寺内的一小竹屋里,形象苍老憔悴。此时的大慧宗杲禅师也早非英年,亦垂暮而衰。但苏东坡的名声在他去世之后,日盛一日,当年迫害他的人相继去世,人们可以不带私情私利的眼光来审视这位千年不遇的英才。大慧宗杲禅师与苏东坡的心是相通的,“大江千古只东流”——苏东坡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犹如长江的涛声,经古不息。苏东坡在这首名垂千古的词中,道出了禅的真谛。对此,大慧宗杲禅师怎不感慨欷歔呢!
过秦桧祠
路旁一对新华表,见说昔年官不小。
争知道,冷烟疏雨埋荒草。
宋?大慧宗杲
品析: 真是冤家路狭,也是天道不公。宋朝治世能人,文如苏东坡被埋没一生,盖天才气在政治上无从施展;武如岳飞,本应收复中原,重兴宋室,却遭不白之冤,惨死狱中。而宋朝天字一号奸臣秦桧,却荣华富贵,善以老终,死后朝廷还为他修祠“留纪”,这真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丑闻。
不过人心自有公道,在秦桧死后,尚未被打入“另册”之时,他那“祠堂”却也“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不知多少年来,连子孙都蒙羞不与扫祭,何况他人,以至“冷烟疏雨埋荒草”。
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对秦桧这样的历史巨奸,大慧宗杲禅师也不值得指鼻指眼的去唾骂他一通。但就白描的寥寥数语,与上面讴歌苏东坡的那首诗相比,抑扬自明。
“路旁一对新华表,见说当年官不小。”现代的相声小品,也未必有如此的酸刻。“官不小”,“新华表”,“埋荒草”,多么有趣,多么强烈的对比啊!不知曹雪芹写《红楼梦》“好了歌”时,看过大慧禅师这首诗没有?
西 湖(二首)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
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
宋?灵隐道济
品析: 有的禅诗,既不说理,也不谈禅,却极有禅趣,济公活佛的诗就有这样的火候。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道济混迹于杭州城内,名声响亮,谁人不识,再说对出家人,谁好与之讲价钱呢?能载济公游西湖,已是天大的功德了,更别说钱了。
“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黄昏时的西湖,正是“暖风薰得游人醉”、“半湖烟雾是游尘”之时,并无半点“幽寂”.之处啊!可这是禅家功夫,静中得定不为胜,动中得定方是殊。在这样喧闹的西湖中,也只有道济禅师才会有这种“幽寂”之感,他留心什么呢?留心于那“一声啼鸟”声中,在那“山横落照”处……
出岸桃花红锦英,夹阳杨柳绿丝轻。
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
宋?灵隐道济
品析: 真正的禅师,自然和社会是打成一片的,融为一体的。禅师心中,没有那些荣辱得失放在心上,故与大自然的心灵交流要多一些,特别是济公这样的“疯僧”。
“出岸桃花红锦英,夹阳杨柳绿丝轻。”不是早上就是黄昏,那盛艳的桃花斜插出岸,掩映在西湖中,红锦似英。太阳也挂在新生的杨柳嫩叶中,随之摇曳。
“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如同特技特写的镜头一样,道济禅师捕捉到了这一别致生动的画面,并用诗句表达出来。人们参禅,也可以学习白鹭的这种精神,“窥鱼”时极有耐心,捕鱼时疾如闪电。禅,往往就是这样被“参”透的。
披 云 台
林底常怀老药山,皮肤脱尽万机闲。
有时月下披云啸,千古风流满世间。
宋?慈受怀深
品析: 这是慈受怀深禅师在“披云台”追忆唐代药山唯俨禅师时所作的一首诗。药山是石头希迁和马祖道一的弟子,是洞山良价的祖师。“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这是他在石头大师那里见道开悟后的真切感受。这个“皮肤落尽”,就是上面的那个“和根斫”,“不管长短荣枯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到了这里,当然就“万机闲”了,人生宇宙,万事万物,任它来来去去,我只当看客观众,甚至自己就是自己的看客观众,甚至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但不论是“观”是“演”,都会处于“不动心”的状态,处于最高的智慧和自由的状态,岂不乐哉!
“有时月下披云啸,千古风流满世间。”药师唯俨禅师有一次夜半乘月,在山顶上披云长啸一声,声传澧阳东九十里,村民们相递寻问,直问到药山寺内方知是老和尚昨夜一逞意气。李翱为当地太守,曾为之赋诗: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后来,人们就在药山禅师披云长啸之处筑台纪念,名字也很雅,叫“披云亭”。
药山禅师门下雄才辈出,如道吾宗智、云岩昙成、船子德成等都是禅林宗匠,后世子孙不绝。禅宗内各宗各派,谁又不在药山禅师那里讨教呢?其风格节操,真是达到了“千古风流满世间”的境地,受之无愧啊!
登 祝 融 峰
南岳诸峰七十二,唯有祝融峰最高。
九千七百三十丈,下视寰海如秋毫。
宋?虚堂智愚
品析: 这首诗,一句一句看去似乎平淡无味,若一气贯通,那就气势不凡了。“九千七百三十丈,下视寰海如秋毫”,没有攀临绝顶之人,是没有这样宏大感受的。另一方面,没有领悟到禅的崇高境界,也不会产生这样感受的。如今乘飞机对许多人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在万多公尺的高空中尚没有如此感受,登一登山,哪来如此的灵气与豪气呢!
岷峨华顶远俯伏,九华五老来相朝。
上方老僧日无事,兴来以手摩云霄。
宋?虚堂智愚
品析: 没有上一首诗,这一首诗的气韵就不得而彰。真是卖瓜的说瓜甜,谁住在哪一座山,便认为天下莫高于此山了。你看,岷山峨眉都远远的“俯就”,在南岳衡山的祝融峰下俯首称臣了。而九华山、庐山(五老峰在庐山)也同样如此,真的是“唯我独尊”了。这与其是以山自骄还不如说是以禅自“骄”,在南宋末期的禅宗大师们中,虚堂智愚的确也算是一位高人了,平时惯受诸山长老的礼敬,身分地位在此,也该他作如此之说。
“上方老僧日无事,兴来以手摩云霄。”李白曾有“危楼高百尺,上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句,但百尺危楼与这祝融峰,差距就太大了。这里的老和尚闲得无事,哪天不在云霄里过活,何须去“摩”!
南岳衡山是禅宗祖庭重地。南岳怀让祖师住持于此,马祖道一得道于此,石头希迁又宣化于此,历代高僧辈出。虚堂智愚禅师作此之赞亦不为过。
在查阅《虚堂智愚语录》时,发现这两首绝句原是一首律诗,《禅宗杂毒海》不知怎的竟一分为二了。今仍循《杂毒海》的编排,就不必另说了。
渔 父
篮里无鱼欠酒钱,酒家留下钓鱼船。
几回欲脱蓑衣当,又恐明朝是雨天。
西湖僧
品析: 初看这首诗描写了一位运气不佳的渔父,没有钓到鱼卖,吃了酒后没有酒钱,连船都被扣下了。其实是暗喻禅宗的用功方法。唐代香严禅师说:“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立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你看,这位渔父“几回欲脱蓑衣当,又恐明朝是雨天”。真是参禅参到进退两难时的绝妙写照。
宿 雪 峰 庵
雪深麇鹿无行迹,云外樵归何处笛。
老禅骑虎不惊人,猿拾荒苔挂高石。
元?笑隐大訢
品析: 笑隐大訢禅师夜宿福州雪峰某庵,写下了这首既清幽、又神奇的诗句。元代兵荒马乱,福州哪里如今天这样繁华呢?平时麋鹿出没,今天雪大,不畏人的麋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在这夜深雪飞之时,传来阵阵樵夫归来的笛声。那笛声隐隐约约,似闻非闻,不知在天边云外的哪一方。
庵中的老禅师骑虎踏雪而归,彼此见惯了,我也常借虎力为足力啊!古代禅师养虎守山门的不为少数,近代亦间有所闻。
“猿拾荒苔挂高石”,山僧养虎的虽有,但总不如养猴子的多。济公的师父灵隐慧远禅师,就养有一头白猿,并为他送终。猴子养了多年,乖巧甚通人性,也能做些杂活,你看它听从主人的吩咐,在雪后把石径上的荒苔剥下,放在路旁的石头上。
这是多么祥和的情境,人与自然的这种画卷,在大都市里已经绝迹,在某些丛林里,尚可一见,如《人猿泰山》这部由生态保护主义者拍摄的情境,但对人类绝大多数人来说,在近一两个世纪里,只有在动画片里才看得见了。
双髻峰有怀高峰和尚
双髻峰深古道危,不来夜半叩柴扉。
六年底事成遗恨,寂寞空山子规啼。
元?中峰明本
品析: 高峰原妙是元代著名禅师,元成宗元贞元年(1295)圆寂,六年后,中峰明本到天目山双髻峰礼高峰故居,有感而作了这首极有情感的诗。
高峰是中峰的老师,是元代禅林中的一大怪杰。他“住龙须九年,缚柴为龛,风穿日炙,冬夏一衲,不扇不炉,日捣松(叶)和糜延息而已”。清苦孤硬到如此程度。元灭南宋,他只身入西天目山狮子岩,“岩拔地千仞,崖石林立,师即营洞小室丈许,榜曰死关”,在深山悬崖的洞中闭“死关”,可说宋以来三百年第一人。不仅如此,他还不许任何人跟随服侍,无锅无碗,两日一飱,用破砂罆煨点野菜芋头吃上一点过日。岩洞与山下只有一长截竹梯,就是最亲近的弟子也不允许上来,当然他也不下山。这样险峻的禅风和清苦的生活,仍然吸引了众多求道的人,中峰明本便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并在这里见道开悟。
中峰对其师感情极深,对以往那一段清苦的日子也极为留恋,这是道情,也是人情,但非一般的人情。高峰原妙禅师的这种禅风,对明清时的禅宗影响极大。
“双髻峰深古道危”,这个“古道”,既指高峰狮子岩那一段路程的险危,也暗喻禅宗消沉,在八股禅、文字禅、狂禅盛行的那个时代,真正的禅宗人物已寥落辰星,后继乏人了。“不来夜半叩柴扉”,人去楼空,这里是人去洞空。六年前还学者云集,听高峰开示说法,如今是岩上岩下,洞里洞外寂无一人,半夜里再也听不见“叩柴扉”——夜半启请那动人的声音了。
“六年底事成遗恨,寂寞空山子规啼。”六年来,中峰不知有多少心里话要对老师说啊!可是却无法说起,成为心中的遗憾。在这空寂无人的深山里,只有一声声的子规在啼唤,似乎如我的心情一样——老师,您归来吧、回来吧……
客 中 闻 讣
讣音遗我客床头,话到轮回鬼亦愁。
肉眠未空今古梦,满天霜月晒骷髅。
元?中峰明本
品析: 生死问题是人生的一大根本奥秘,人生从何来?死向何去?有没有灵魂?有没有轮回。这都是佛教徒的家常话,禅师们更是把这个问题贴在鼻头上朝参暮省,以求旁通“向上一路”。
中峰对这个问题有极深刻的体验,因为他原为这个问题出家的。十五岁时,他就在思考“生是不生,为什么却被生死流转”这个令老和尚都头痛的问题,一见高峰,便为其所识,为中峰剃度,并收为入室弟子。有一次,外面谣传宫廷要选童男童女,他就问老师:“忽然有人要向和尚讨童男童女时,怎么办呢?”高峰说:“可以,我但付竹篾子与他。”中峰于此,言下大悟。
正是因为对生死问题有着深刻的体验,所以一当听到某人讣音时,中峰才写得出如此纯熟的有关诗句。
中峰见道后离师游方,或船或庵,居无定所,这是他在一家客栈暂住时,听到的讣音,“讣音遗我客床头,话到轮回鬼亦愁。”出家人天天都在说轮回、生死,但真正到了生死那一刻,马上就要面对轮回——到底眼睛一闭到哪里去?自己作得主吗?放得下心吗?这不是耍嘴皮子、笔杆子的事,是生命自身马上就要兑现承当的事,这真是可以使“鬼亦愁”的啊!
“肉眠未空今古梦”,死人如何且不说,活着的人这时如何?“肉眠”而已,并在这百年中做不完的“今古梦”,百年之中的“肉眠梦”都没有醒啊!——听到讣音的人能醒吗?
“满天霜月晒骷髅”,一边是“肉眠梦”,一边是“晒骷髅”,不仅是霜月、青天白日、大街小巷、山川湖海,人们若未“梦醒”,一切活动都如“晒骷髅”。中峰禅师对这个问题是尖锐的,不留情面的,是对众多学佛学禅人的一记重锤,几多人明白其中的苦心与道情呢?
扣角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江山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唐?圆泽
品析: 凡看过《三言》的人,对“三生石上旧精灵”这一故事可能感触良深。就是圆泽禅师见其好友李源居士生死、死生,并与之三世交往的故事。这一首诗,是李源第三次“转世”,为一牧童,向他说“缘分已尽,从此再不相见”后,回四川过瞿塘峡时所作。
“身前身后事茫茫”,圆泽与李源三世为友,交谊至深。目睹李源在生死路上来回三度,感到“无常”力量难以抗拒,人生脆弱,大道深玄,自然有一种“茫茫”之感。
“欲话因缘已断肠”,李源与圆泽有“三生”之约,这段“因缘”的确罕见,圆泽已老,李源缘尽,回思情境,怎不令人“断肠”呢!为赴李源“三生”之约,圆泽两度在李源去世后在“吴越”两地挨家挨户去寻那初生的小儿,真是“吴越江山寻已遍”啊! 如今缘尽,圆泽禅师也要回到蜀中,安排自己的后事了,“却回烟棹上瞿塘”,李源后事如何呢?这位圆泽禅师又后事如何呢?苏东坡写有“圆泽传”,有雅兴者自可翻阅。
过孙山人故居
溪边野竹映寒沙,茅屋青山处士家。
燕子归来寒食雨,春风遍开野棠花。
元?见心来复
品析: 孙山人是元代著名隐士,见心来复禅师云游时过其故居,写下了这首优美的诗篇。
通观全诗,春气袭人,如今生活在大都市的人,即使是到那些高级“度假村”也未必有如此的心襟,也未必品得出如此的情境。“茅屋青山处士家”,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处士”呢?在商业社会中,在金钱文化中,这样的“处士”在哪儿呢?
晓 过 西 湖
水光山色四无人,清晓谁看第一春。
红日渐高弦管动,半湖烟雾是游尘。
元?天隐圆至
品析: 对西湖的咏唱,历朝历代累计不知有多少万首,而这一首却别具情怀,在众多的题咏中脱颖而出。
“水光山色四无人,清晓谁看第一春。”大多游西湖的,不是才子佳人,就是达官显贵,这类人多半是沉溺于“夜生活”的,哪能如僧人那样“闻鸡而起”呢!所以,当圆至禅师于天色初明之时路过西湖时,依然是“水光山色”,可四顾茫然,人们才入梦乡,哪里会如此匆匆地来观赏西湖的晨景呢!哪里会如此匆匆地赶来欣赏这西湖的第一春呢!
“红日渐高管弦动,半湖烟雾是游尘。”鸡鸣启明星动时,西湖笙歌才刚刚收场,有谁来品赏这西湖的“春晓”呢?但巳时一到,“红日渐高”,各路游人才纷纷光临,游船上洞箫长笛,古琴琵琶之声也悠悠而起,娓婉于整个西湖之上,杭州城中。但这类“文化氛围”,这样的歌舞升平,在老和尚眼里,只不过是“游尘”而已。如今的酒楼舞池,卡拉0K的主顾们,可曾知其中之味?
五 指 山
一叶浮天外,千山落镜中。
谁人挥双手,划破太虚空。
明?憨山德清
品析: 憨山德清大师,被朝廷流放广东期间,也曾有缘赴海南一游。在游五指山时,写下了这首诗篇。有人说禅师是“太空人”,漫游于“太虚幻境”。这首诗,犹如今天太空飞船里的乘务员、科学家们在太空中俯视地球的感受。真是“一叶浮天外,千山落镜中。”太空乘务员除了“太空行走”外,被封闭在飞船舱内,怎能“划破太虚空”呢?但对禅师们来说,却是家常便饭啊!
过天目山活埋庵
自古名高累不轻,饮牛终是上流清。
吾师未死先埋却,又向巢由顶上行。
明?紫柏真可
品析: 紫柏大师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这是他过天目山时,为“活埋庵”庵主所题的一首诗。某些禅师们有一些古怪脾性,爱取一些荒唐名号自娱,什么“懒残”,“愚翁”等,还有“瞎驴无见”这样的“芳名”。这里又多了一位“活埋庵”。明末政治惨酷,紫柏大师曾有“三负”引以自责,一是憨山大师蒙冤流放救助不了,是为一负;二是朝廷“矿税”扰民,不能为民请命,是为二负;三是《大明传灯录》未修,不能为佛法绍隆佛种,正本清源,是为三负。负者,有负于天下也。总的来说,就是在于对明末朝政未能有所影响,感到愧对天下。
紫柏憨山是有社会责任心的菩萨心肠,不舍众生,是名为佛。但这位“活埋庵主”却是彻底的遁世。《易?坤卦》说:“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这位庵主逃避世间达到了如此激烈的程度,但也乐得清闲,不像紫柏憨山那样八方奔走为民呼号,上受朝廷罪责,下受肌肤之苦。以至发出了“自古名高累不轻”之叹!是啊,紫柏与憨山二位大师,的确因名高而累,被小人诬陷,受到“杖刑”和流放,这对名望如日中天,举国景仰的高僧来说,是多么大的侮辱啊!对崇敬他们的民众而言,又激起多大的激奋啊!
“饮牛终是上流清”,世风不古,千秋同叹,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也是自然之事。紫柏大师以入世苦修为功用,蒙冤遭累之时,何尝不想入山清修,过点宁静的日子呢?
“吾师未死先埋却,又向巢由顶上行。”这位庵主不像紫柏大师那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干脆以“死”来逃世,这样的洁操,是追慕庄子所赞叹连皇帝都不想做的上古隐士巢父许由的行迹。在这里,真不知紫柏大师对他是赞誉还是批评。各行其所愿,遂其所愿,非志向坚固者不能啊!
渡 曹 溪
踏来空翠几千重,曲折曹溪锁梵宫。
欲问岭南传底事,青山白鸟水声中。
明?紫柏真可
品析: 紫柏大师为明代高僧,与憨山德清大师交谊极深。当憨师蒙冤南谪之时,紫柏大师不远千里前往探望,这种生死之交,古来亦不多见。这首诗,就是紫柏大师探望憨山时,渡韶州曹溪时所作。
“踏来空翠几千重”,憨山紫柏这样的高僧,戒律谨严,到老不坐车马舟船。当紫柏大师一听到憨山南谪之时,就不远千里,星夜兼行来到韶州,真是“踏来空翠几千重”啊!
“曲折曹溪锁梵宫”,如前所述,曹溪为禅宗祖庭,但禅宗的发展,也非一帆风顺,同样历尽“曲折”。如今佛法衰微,真是“梵宫”如“锁”啊!
“欲问岭南传底事,青山白鸟水声中。”紫柏大师毕竟是得道高僧,信心坚固,坚信佛法终将大兴。“岭南传底事”,明指六祖大师,暗喻憨山大师。水鸟林木,无不宣唱佛法,这是《阿弥陀佛经》中所介绍的极乐境界。在曹溪的渡船上,沙鸥白鹭、青山碧流,不同样在默默地向人们昭示这无上的佛法吗?既然如此,对佛教的那种忧虑意识也可以欣然放下了。
楞 严 废 寺
万花丛里画楼新,玉女凭栏天上春。
明月一轮天外冷,夜深曾照坐禅人。
明?紫柏真可
品析: 《菜根谭》曾说:“天之机缄不可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颠倒豪杰处。”命运最爱捉弄人,对此,你有何高见呢?其实,天道如春夏秋冬,四时循环,万物万事的兴废也各有其内在的因缘,岂可去怨天尤人 此起彼没,此没彼起原是自然之事,只是一带私心,以小我来衡量,当然就有荣辱得失之感了。
紫柏大师是菩萨行人,深明其中的道理,这首诗初看似有殷忧,细品就有万事皆空的感受。是啊,当年香火隆盛,名播四方的楞严古刹,如今已成废寺一座,而那小家小户,又岂能长久呢?
“万花丛里画楼新”,任何时候都有倾颓之壁,也有新建之楼。如今不知是那位长官或富豪,在这废寺旁建成了一座“花园别墅”。“玉女凭栏天上春”,既是长官富豪,当然会“金屋藏娇”,玉人翠袖敲金板,微启朱唇满怀春,人间毕竟是人间啊!
“明月一轮天外冷,夜深曾照坐禅人”。禅宗内曾有“欲界无禅”和“禅界无欲”之说。“天上春”和“天外冷”是一是二呢?那位“坐禅人”今又何在呢?
牛 头 寺
行过多岐又问岐,云林深处到来迟。
寺僧相见不相语,自对夕阳读断碑。
明?鲁山心泰
品析: 在南京牛头山幽栖寺旁,后人们在唐代牛头法融禅师清修之处盖了一座寺院叫牛头寺,并刻碑纪念。
“行过多岐又问岐”,《列子》中曾有“岐路亡羊”的故事,以为逐末亡本之叹。但人们惯作岐路之行,要回归大道谈何容易。只有少许道心坚固的人,才会“行道多岐又问岐”,虚心向高人讨教,并锲而不舍。虽然如此,那“落脚见道”的人真是少又又少,若有,大多为“上世修得”的。
其余的呢?当然是“云林深处到来迟”了。只要得以“归来”,回归于大道就是万喜之事了,孔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吗?
“寺僧相见不相语,自对夕阳读断碑。”千辛万苦,终于到了。但“先到”的僧人们却无话可说,“大道无言”嘛,这一切又对谁说呢?夕阳无限好,还是看看介绍牛头祖师的那通“残碑”吧!
人们心中也有一块“无字”之碑,或完或残,自己能够读上一遍吗?
长 乐 寺
山翠一堆中有寺,溪流四绕外闻钟。
僧寮寻得云封著,虎迹满庭两三松。
明?智舷
品析: 这位智舷禅师是明代著名高僧,但不知这长乐寺”在何州何郡,与其说是寺庙,不如说是道教中所传说的神仙洞府。你看,“山翠一堆中有寺”,在青山环绕的某一山谷中,据说有那么一座寺院。“溪流四绕外闻钟”。青山环绕的山谷比比皆是,溪流四绕的谷洼也随处可见,但那座寺庙在哪里呢?真是“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终于,在山谷中传来并回荡着一阵清远的钟声,可以找到方向了。
寻声而去,白云深处茫茫一片,在云层里钻进钻出,“僧寮寻得去封著”,好不容易在这浓云密雾之中找到了这位世外仙境,可是四顾无人,山僧们又到哪里去了呢?“虎迹满庭两三松”,没有人迹,却有虎迹。当然还有猿迹、鸟迹、熊迹、狼迹了。没有梵乐,没有天女,也没有人,幸好只见“虎迹”而未遇真虎。僧人们到哪里去了呢?寺庙的钟声是谁敲响,并指引我到来的呢?
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
金 山
波中卓出始昂头,裂破长江两道流。
隔岸红尘飞不到,三三两两渡人舟。
明?密云圆悟
品析: 看过《白蛇传》的人,谁不知道“水淹金山寺”。这座金寺,位于江苏镇江市郊外的长江激流之中,明清两代,与杨州高旻寺,常州天宁寺合称临济宗三大丛林。
该寺原处大江之中,与焦山、北固亭同为江南文人雅士、官绅僧道游历之处,即是国内旅游业中的一大名胜,也是佛教中的一大名胜。
“波中卓出始昂头”。金山原在长江之中,清道光时始与江岸相接而成为半岛。明末时仍然山与寺浑然一体,犹如蓬莱仙宫。从镇江乘船而往,真的有“波中卓出始昂头”的气势。长江因金山岛阻隔而一分为二,“裂破长江两道流”,不临其境,何以有如此的感受。
“隔岩红尘飞不到,三三两两渡人舟”。金山是佛门重地,远离红尘,当时基本上是僧人的家园,世间红尘的确因“隔岸”而“飞不到”。但金山寺也并非不问世事,历代高僧辈出,这些高僧,本来就是“渡人舟”——渡世人离苦海嘛。“三三两两”,毕竟为数不多,这也是密云圆悟禅师对当时佛教衰落的感慨。
访抱朴和尚
芒鞋竹杖为寻君,山邬重重烟火村。
及至相逢无可言,梅花十里一溪云。
明?雪峤圆信
品析: 雪峤圆信与抱朴大莲、密云圆悟、天隐圆修四人均是龙池正传禅师的弟子,他们师徒,在明朝末期为振兴消沉已久的禅宗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明末时期,由于宦官当政及“东林党”案,许多士大夫精神受抑,纷纷投入禅宗来寻找自己的一方天地,两相结合,就使禅宗在明末数十年间电闪雷击,一改两百年间的沉闷局面。
既是同门师兄弟,他们彼此间情谊不借,圆信住持杭州径山,大莲住持湖州净名,相距不远,不过百多里路而已。“芒鞋竹杖为寻君,山邬重重烟火村”,江南春早,圆信禅师脚穿草鞋,手拄竹杖,走村过寨,一路寻来。“及至相逢无可说”,禅师们相见真的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唐末禅月大师说:“禅客相逢只鸣指,此心能有几人知?”圆信和大莲彼此当然不是不知,面对明末腐朽残酷的人生,他们没有士大夫们的激愤,也不可能有李自成、张献忠们的造反精神。一句“无可说”中,真是无所不包啊!虽然“无可说”,但那“梅花十里一溪云”的境象却历历在目,一切都让给春天去说吧!
回 耀 峰
草径离离山影斜,寒清入骨半窗纱。
数声啼鸟破幽寂,晚色不侵茅屋家。
明?雪峤圆信
品析: 雪峤圆信禅师是明末禅宗战将之一,少年时多方参访,曾得莲池大师赞誉,后参龙池正传禅师得证。这是他居径山时所题。
回耀峰在雪峤庵室东侧,每当日落之时,四方黯暮,唯有峰顶尚有余辉缭绕,故名回耀峰。
这已是深秋之时,“草径离离山影斜”,在暮日的垂照下,那蜿蜒的草径已经迷迷茫茫,西面的群山如曲折之线,斜穿云际。
人老了,已感到有入骨之寒意了,薄薄的纱窗,是挡不住阵阵凉风的袭入的。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人与大自然应有同样的生活节奏。“数声啼鸟破幽寂”,鸟儿们急于归巢,正在相互呼唤,这啼叫声,对在蒲团上打坐的老禅师来说,是否有所干扰呢?当然不会,老禅师哪天不坐禅,鸟儿们又哪天不啼叫呢?
“晚色不侵茅屋家”。见道的人,明暗不二。洞山不是说过:“半夜正明,天晓不露”吗?这茅屋里,心灯通明,夜色虽然笼罩着大地,但却进不了这间旧茅屋啊!
淮 阴 墓
墓石能存汉姓名,惊涛拍岸似犹争。
功成只说英雄贵,袴下何殊走狗烹
清?箬庵通问
品析: 韩信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位悲剧性的人物,他那罕见的军事天才和盖世武功,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人物。但就其个性而言,却又显得那么脆弱、单纯以至无能。
青年时,韩信身无分文,却“书剑漂游”,既甘受“袴下之辱”,又甘受“漂母之哺”。及其功成名遂,帮助刘邦击败威振天下、所向无敌的项羽后,当上了齐王、楚王。旋又遭忌,被贬为“淮阴侯”。但刘邦最终不放心这位军事天才,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他杀害了。临死时,韩信悔恨地说:“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走狗烹,我固该烹啊。”韩信死后,刘邦似心中有愧,照诸侯王的礼仪在淮阴厚葬了他。
两千多年的历史,不知发生了多少变化,连淮阴城边的淮河早已成了黄河——宋以来,黄河南移,借淮河而入黄海。韩信的墓也早已荡然无存,只有那方巨大的墓石,依稀可辩识用汉隶书写的“故淮阴侯墓”这几个大字。而黄河、淮河浑浊的河水,“惊涛拍岸”,似乎仍在排演楚汉相争时那惊心动魄的场境。
宿北山赠唯山主
载云松老响晴涛,数转溪湾见把茅。
深闭竹篱春不管,乱啼山鸟踏花梢。
清?三宜明盂
品析: 三宜明盂禅师是清初曹洞宗禅师,是明末湛然圆澄禅师的弟子。江南一带,经明末清初的战乱后,在顺治末年、康熙初年又有勃勃生机,山里的老僧,也得以安养老年了。
“载云松老响晴涛,”老松入云,古松如云,在未经人为破坏的江南山野,当时是随处可见。不论阴晴,只要有风,那阵阵松涛,真有千军万马的气势。三宜明盂禅师就是在这片晴涛声中入山,去拜访那位“唯山主”的。
“数转溪湾见把茅”,这位“山主”也浪得虚名,建的庵棚小得可怜——把茅,一把茅草就可盖成!随着山溪转了几转就看见这座“把茅庵”了。
这位“山主”大概拒人之深,虽在深山无人之处,却还将竹篱关闭,连漫山春色也不屑一顾。但山鸟却因无人惊吓而大得自在,“乱啼山鸟踏花梢”,山雀、百灵、杜鹃,在群山中演出了一场场协奏曲,并在百花丛中跳起了一场场“迪斯科”……
4 咏物事
鸡 冠 花
洁白异众卉,阶前莎草齐。
晓来和露看,只欠一声啼。
宋?真净克文
品析: 观花赏草,也须有感情的投入,才能得到其中的妙趣。近年来都市的人们宽裕了,花市也日渐兴隆,但买花者是以什么心理来对待花呢?美化居室,雅其环境,固然不错。但对观花,若无情感投入,是难与花草结为知已的。“晓来和露看,只欠一声啼”,从不足中,反映了克文禅师的偏爱。
芭 蕉
一幅花笺写不成,不知里许是何情?
无端夜雨偷开看,滴滴当当读到明。
宋?灵叟源
品析: 韩愈在“山石”一首中曾经写有:“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的名句,历代士人对芭蕉的题咏也不少,但在这里,灵叟源禅师对芭蕉却另有一段“情意”。
“一幅花笺写不成”,那肥大的芭蕉叶,有如一页页巨大的“花笺”。笺是古人们用以题诗写信的,相当于高级信笺。而花笺,则更为别致,在宣纸上印有明花或暗花,专为才子佳人们鸿雁传书之用。大如芭蕉,在上面写什么?又给谁写呢?“不知里许是何情?”老和尚心里到底有什么心事,这可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啊!
“无端夜雨偷开看,滴滴当当读到明”。老和尚的心事无法说,当然人们不知道,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老天爷却知道,夜里下了一场雨,雨珠顺着蕉叶“滴滴当当”落在下面的积水里,如同弹琴,如同倾诉。老和尚的这封用“花笺”写的书信也就完成了。里面写的什么内容呢?若有雅兴,你也可以在“雨打芭蕉”之夜,去倾听,去默“读”其中之奥趣吧!
遗 兴
遗兴须应效皎然,此生潇洒老诗禅。
何妨剩得惊人句,咏遍江山一万篇。
宋?明教契嵩
品析: 明教契嵩禅师是北宋中期云门宗著名禅师,著有《传法正宗记》记叙禅宗的传承世系。其诗文俱嘉,“明教”就是宋仁宗赐与他的名号,以示褒宠。
因契嵩好诗文,故仰慕唐代诗僧皎然,“遗兴须应效皎然”,但“效皎然”,又该仿效在什么地方呢?“此身潇洒老诗禅”,一生一世,身心潇然,谈何容易。契嵩身为文累,文章不少,诗却不多,这个“老诗禅”之愿并未如了结。而且契嵩脾气太大,一生不会笑,连苏东坡都说“契嵩禅师常嗔,人未见其笑”,这是苏东坡亲眼所见,既然一生“常嗔”,就没有潇洒起来。
“何妨剩得惊人句,咏遍江山一万篇”。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作诗就得要有“惊人句”,但“惊人句”不是“何妨剩得”中能得到的,若是指拾皎然的牙慧,又怎能有“惊人句”呢?倒是“咏遍江山一万篇”其气可嘉。我也想遍咏江山,题它个千篇万篇,可无才无德,何以下笔呢!
半 饼
太极图边见齿痕,阿谁咬破铁昆仑?
分明吐出初三月,未许泥牛一口吐。
金?汝风慧杲
品析: 这首咏饼之诗,咏得甚为奇特。南方的米饭、北方的饼面,这是日常生活中“不可须臾而离也”之事,但在平常中见道,在日常中浴道,则并非人们随意可为的了。
“太极图边见齿痕”,一个饼,如同一个太极图,被嘴咬下一口,齿痕犹在。“阿谁咬破铁昆仑?”太极图中国人都知道,但只知道画上的那个模样,但真正的太极图是什么呢?“无极而太极”,人生,宇宙无不是这个太极。用道家的话来说,太极就是道,物物有道,物物太极。人人有道,人人太极。人心就是道,人心就是太极。从“实”方面说,太极里空无一物,从“虚”方面说,太极又如“铁昆仑”一样,刀砍不开,雷劈不动。但这样的太极,每天从人们面目中出出入入,如临济大师所说的“无位真人”一样。也可以口口咬着,如同咬下这个饼一样。“阿谁咬破铁昆仑”,谁又能有这样的体验呢?
“分明吐出初三月,未许泥牛一口吞。”饼大口小,口中咬下的那一小块,如同“太极”中分出初三的峨眉月。那泥牛又是什么呢?唐代有位禅师说:“有一条泥牛,咆哮着闯入大海,可惜直至今日都无消息。”你们知道这条泥牛到哪里去了呢?子虚乌有,踪迹全无。这样的泥牛,又怎样去把饼子一口吞尽呢?
禅师们对境对物都自具见地,所言所指,自与常人不同。前两年气功热,一位气功“大师”对他的学员说:“今晚你们好好用功,我把青城山的气采来让你们接气。”学员们十分激动。笔者适好在场,说:“伺须青城山,今天晴朗,晚上星月皎洁。何不抬头把银河的气吸过来呢?大家面对银河,清清楚楚、明明历历,把银河之气一口吸尽,不知比青城山的气神异亿万!”面对这样的“调皮”,那位“大师”一下茫然,不知所措。
樱 桃
炼形道士药炉空,枉费生前九转功。
一斗丹砂寻不见,晓来枝上弄春风。
清?率庵性琮
品析: 这首诗咏得极妙,且韵味无穷。对道教而言,什么是金丹大丸呢?如何去炼呢?对禅宗而言,什么是禅呢?又如何去修呢?这首诗借喻樱桃,暗传真功,不论是对好丹的道士或好禅的僧人都有极佳的启示。
“炼形道士药炉空,枉费生前九转功。”略对道教丹道派有所了解的,对炼丹之术,对那个“九转还魂丹”是非常神往的。道教丹鼎派的丹道,有外丹和内丹两大派。外丹派用炉灶,炼以铅汞之物,踏星步斗,祈祷诵咒。功成之日,灶飞红丸、金丹炼成,服之即可长生不老,或立地飞升。但这种丹法太毒,铅汞本是剧毒之药,有几人敢服,中国历史上英武圣睿如唐太宗,也因误服金丹,以至一病不起,宋徽宗、明嘉靖帝等都好丹,但都昏庸,不得善终。至于民间之人,也未有听说有服金丹飞升的,有的都为传说或小说。
内丹即不用外药,而以自身阴阳二气为药,运小周天、大周天,在丹田上筑基下种。假以年月时日,功夫不懈,渐后黄芽生起,最后结丹,便可出神入化,住劫不老,种种妙用,不可言说。但宋以来的内丹大多“仙佛合宗”,走的是禅宗路子。
内丹隐秘,人们无从寻其破绽,但外丹有物有据,考核十分方便,但结果可想而知。所以宋明之后,外丹派日衰,内丹派尚间有成就者。“炼形道士药炉空,枉费生前九转功”,炼形,形终有坏,不是枉费功夫么!而炼神,神则不死,不炼也存万古。所以是“一斗丹砂寻不见,晓来枝上弄春风”。炼丹的道士不见了,药炉也空了,那丹砂到哪里去了呢?看那满树的红樱桃吧,那不就是“丹”么!看那年年的春风,那不就是“丹”么!看那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那不就是“丹”么!,《阴符经》说:“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不用盗了,把所盗的还归天地,就是无上大丹啊!
蜘 蛛
立处孤危用处亲,一丝头上定乾坤。
渠侬不是呈机巧,要与众生断命根。
宋?绍兴翁淳
品析: 淳禅师这首咏蜘蛛的诗极为工巧,一方面如神的对蜘蛛及蛛网的妙用作了描述,另一方面,又暗喻禅宗用功之法。
“立处孤危用处亲,一丝头上定乾坤”对蜘蛛而言,不论房檐、树枝、草间,只要任何空阔之处有一立足点,它是不怕“孤危”,就在那点上布网结阵,真是“用处亲”。对参禅的人而言,“百尺竿头重进步”,“悬崖敢撒手”,都属“立处孤危”,心意识不放在这样的“孤危”之处,是参不了禅的,若能在此一立,便能知“用处亲”了。
蜘蛛是在“一丝头上定乾坤”,而参禅则在“一念”之上“定乾坤”。“打得念头死,许尔法身法”,“一念万念、万念一念”,都是这“历历孤明”的一念功用啊!
“渠侬不是呈机巧,要与众生断命根”。对蜘蛛而言,蛛网并非它故弄机巧,而是它猎食之阵,触网的小昆虫当然成了它的美味。对参禅的人来说,这也不是故弄玄虚,因为大道本来如是,只有这样,才能在参禅上透顶透底,不然不足以断其业命之“根”啊!
蜘 蛛
等闲掉下一丝头,便见经天纬地谋。
多少众生迷活路,撞头来结死冤仇。
大光古
品析: 在地球众多的动物中,能像蜘蛛布阵结网以猎取食物的并不多见。多么神妙的这细微的“丝头”啊!今天不知有多少仿生学家、工艺师们在研究蜘丝的这种神妙结构和功能。人类至今造不出这样的“丝”来,足见其高明。不仅丝神奇,那网更神奇,细心观察过蜘蛛捕食过程的人无不为之喝彩,真是有“经天纬地”之“谋”啊!
“多少众生迷活路,撞头来结死冤仇”。蜘蛛是稳坐八卦阵中,而昆虫们却“迷”不知“路”,撞上就死,这种“冤仇”怎么了结呢?“江湖险恶”,这是今天常常听到的口头禅,但在社会上,什么是蛛网呢?王法吗?黑道吗?人与人的恩怨吗?人们的“活路”又在哪里呢?很巧,笔者当年也有一首咏蜘蛛的诗,谨录于此:
游丝软荡醉春苏,向晚匆匆作阵图。
八爪横张威蜂蝶,檐间结网也称孤。

颂慧持像偈(三首选二)
七百年来老古锥,定中消息许谁知?
争如只履西归去,生死何劳木作皮。
宋徽宗
品析:这是一则中国佛教史中的疑案,一则难解之谜。东晋时,庐山慧远是著名大师,他的兄弟慧持法师也极有名气,到四川传法,住成都龙渊寺,《高僧传》上对这位慧持有明确的记载:于东晋义熙八年(411)去世,享年七十六岁。
但在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四川出了一件奇异的事,嘉州(今乐山)地方上奏:在衙门外有一棵古树,被风吹断,里面有一老僧仍在禅定之中,“须发被体,指爪(甲)绕身”——不知在定中多少年月了。皇上降旨,命令用“肩舆”送入汴京。抬入皇宫,仍呼唤不醒,这位老僧入定太深了。宋徽宗于是请印度高僧“总持三藏”,以金磬引其出定,才把他唤醒回来。宋徽宗问他是何代僧人?他回答说:“我是庐山慧远法师之弟慧持,因游峨眉时,偶尔在树下入定。”又问:“我兄慧远现在如何?”他还不知这一禅定之间竟过了七百年。当他明白这一切之后,又入定了,这下,无论怎样都唤他不醒了。宋徽宗命画师绘其图像,并御制了三首诗偈,一并颁行天下,上面就是其中的第一首。
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依东晋的历史文献,慧持明明在成都去世。但《五灯会元》是南宋人编辑的,若非实有其事,宋徽宗确有这三首诗偈,是绝不敢作如此之记载。若依佛教理论,入定可以住寿。但从高僧传的记载来看,活上百二十年,如赵州,老安等为数不少,但活上三五百年,乃至七百年,还有那位印度的“千岁宝掌和尚”,则荒茫不可得而考矣!下面我们来看宋徽宗的诗。
“七百年来老古锥,定中消息许谁知?”“老古锥”是禅宗内惯用的话头,锥者、尖利也,不可犯其锋芒。这位入定七百年的老法师,他在定中这段经历,其内容大概是任何人都不可能了解的。
“争如只履西归去,生死何劳树作皮”。达摩大师“只履西归”的故事广为人知,人们明明看着他圆寂,并用棺椁埋葬了他。结果第二年出使西域的人却在帕米尔高原上看着他穿着一只鞋回印度。那人回到中原,大家开墓一看,墓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只鞋在其中。宋徽宗至少“精通”文字禅,他认为慧持那样默默地入定,还不如达摩那样风光潇洒。达摩之禅传布中国,一统天下,而慧持的禅呢?却仅仅“树作皮”而已,没有什么益处。
中国历来有一批敢于诈骗皇上的高手,这是不是他们导演出来哄骗宋徽宗的一幕喜剧呢?或许真有其事呢?
其二
藏山于泽亦藏身,天下无藏道可亲。
寄语庄周休拟议,树中不是负趋人。
品析: 宋徽宗不是一位称职的皇帝,在政治上昏庸无能,任用小人。但却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天才,他的字、画都是天下一绝,其诗也做得不错,若非知道该诗出于他的“御制”,几乎可以瞒遍天下明眼老和尚了。所以看一个人的修行,不能仅看其文字,的确要如佛教中所说,应从“身语意”三者上进行综合考查,不然那些聪敏的才子们个个都可以成“大禅师”了。
庄子在其《大宗师》中说:“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夫藏大小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能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这就是禅宗所谓“转山河大地归自己”,不如“转自己归山河大地”,这就是大我与小我的区别。
宋徽宗的这首诗,于禅于道都是无可挑剔的,“天下无藏道可亲”,如得禅道之神髓。可惜仅凭聪明才思,并不解决问题。“寄语庄周休拟议”,不是庄子有什么“拟议”,而是宋徽宗在这里“拟议”。“树中不是负趋人”,这也的确,慧持法师只守一株枯树,并没有半点“负天下”而“走”的意思啊!
无 弦 琴
月作金徽风作弦,清音不在指端传。
有时弹罢无生曲,露滴松梢鹤未眠。
明?止庵德祥
品析: 无弦琴是禅宗内常加引用的一种对禅的形象譬喻。一架古琴没有弦,又怎么能弹奏呢?禅宗讲“无相之相即实相”,“无音之音为大音”,与老庄“大音稀声”如出一辙。禅若有了指谓,有了内容,它就是有限之物而非绝对的超然了。
人人都有一架这种无弦琴,可自己知道吗?止庵禅师的这架琴,是“月作金徽风作弦”,以月亮作他的“注册商标”,以风作其琴弦,高雅之极。其实庄子早在其《齐物论》中,早就以“天籁”表达过这层意思了:“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嵔崔,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当然,《庄子》难读,禅诗易懂,这样的无弦琴,当然“清音不在指端弹”了。
这样的琴,可弹奏什么曲呢?也只能弹奏佛教里的“无声曲”了,但你我他都听不见。可凭什么来证明这无弦琴在弹奏这无生曲呢?有证明,你看:“露滴松梢鹤未眠”,松梢的露滴,未眠之鹤,全都沉浸在这世间所无、极其幽微的乐曲声里。
白 莲
碧玉长柯雪色衣,夜深看见也相疑。
数行鹭立波心月,拍手惊它不肯飞。
宋?北涧居简
品析: 莲花本是佛门中的圣物,也的确使人爱怜。自宋代周敦颐那篇“爱莲说”的文章一出,莲花,当然包括荷叶和莲藕,与人们的情感就更贴近了。而白莲花,更是莲中上品。
“碧玉长柯雪色衣”,白莲花的确如碧玉雕成,在水中,在荷叶的扶持下婷婷玉立,如同白衣仙子临凡,故“夜深看见也相疑”。老和尚是不动凡心的,“疑”,疑个什么? “数行鹭立波心月”,白莲花在塘中似通变化,变作白衣仙子,怕误了老和尚的清修,于是又变作“数行白鹭”。真是“心生种种法生”啊!白衣仙子美,月下的白鹭也美,立于“波心月”中的白鹭——这种情境更美。
老和尚疑心未泯,于是拍手相惊,看它究竟是仙子还是白鹭。但“拍手惊它不肯飞”,依然是满塘白莲、一池清香……
菊 枕
青囊谁共实秋葩,转寄深云病叟家。
惊起十年湖海梦,夜来白头见黄花。
宋?北涧居简
品析: 古人之惠于今人者多矣,此即一例。在商场里、药房内,中药保健用品比比皆是,使人目不暇接。什么“元气袋”,“神农枕”等,兼及腰、胸、膝、腕,无不有相应的药袋,多种的功能供君选择。当然,这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药枕,用菊花做成的药枕,清肝明目,是其功用。
“清囊谁共实秋葩”,菊为秋之精英、得秋肃杀之气,恰可抑肝木之火。把秋菊收集起来装入清囊,做成枕头,睡时就可以享用了。“转寄深云瘦叟家”,唐杜牧的“白云深处有人家”一句,不知倾倒了多少欲隐之人。出家人住深山,以白云为伴,但其肉身也非金刚不坏,与凡人一样,必须与生老病作斗争。如今老了,眼目昏花,山下的弟子于是就寄了这个药枕来。
睡在这个药枕上,的确安稳舒服,但却搅动了深梦,“惊起十年湖海梦”。北涧禅师生当南宋之末,北涧老时这四十年间南宋受蒙古骑兵不断的冲击,毫无还手之力。老禅师虽心居世外,但却身在世内,在那年年有警的岁月时,湖海之“惊”,真是一言难尽。
“夜来白发看黄花”,一个小小的药枕,原求睡得安稳,不知反搅清梦,牵动了无限的思绪。睡不着,干脆起来。挑起灯,看看枕里的朵朵菊花。“黄花少女”、“白发老翁”,两两相对,真有无穷之绪……
葡 萄
老烂多年一束藤,安排上架便敷荣。
龙须卷处骊珠现,不比寻常鬼眼睛。
宋?矮翁
品析: 咏物题诗,或画上题诗,必须得其精神,有神有句,方能为世所传诵。如今一些艺人,国学功底薄弱,字画虽是不错,但诗文却不敢令人恭维,音韵格律且不论,就其神其句而言,真的不知南北东西。
这位“矮翁”对葡萄的题咏就极佳。“老烂多年一束藤”,秋冬之时,葡萄藤枝叶全无,畏缩于地,显得“老烂”不堪。
但春前松土施肥、安排好藤架,春天一来,藤蔓蜿蜒如龙游,青枝绿叶,分外精神,真是“安排上架便敷荣”。
夏秋之间,葡萄架上枝叶郁郁密密,如千条游龙相互缠绕。葡萄须如龙须,而红透的葡萄恰如龙口中的“骊珠”。“龙须卷处骊珠现”,多么形象生动啊!“不比寻常鬼眼睛”,葡萄对人们只是奉献,葡萄架下,夏秋时纳凉避暑、下棋喝茶品酒,顺手摘几颗葡萄放在口里,酸酸甜甜,多么惬意。而葡萄形色如“骊珠”,多么可爱,不像有些人的眼珠内,利害、是非、盘算、计较,……一肚子的鬼魅心肠,翻动的当然是神如鬼魅的眼睛了。

青如蚨血染颓垣,汉寝唐陵几断魂。
莫笑贫家春寂莫,渐随积雨上青门。
明?古风觉淳
品析: 青苔对于有文思的人来说,常常是创作的催化剂。它那么小,那么弱,但生命力却极强,不论溪涧古木,不论市井壁庭,也不论绝壁危石,只要有水,它就在那里衍蔓,不能生根之处也能生根,一般的草木哪能与之相比!故能多方面激发人们的灵感。
“青如蚨血染颓垣”,古风禅师的诗中,这苍苔之色“青如蚨血”浸染在谁家的残垣断壁之上。“汉寝唐陵几断魂”,禅师的眼光是落在“颓垣”的苍苔上,而心绪却被带到了“汉寝唐陵”之中。这片废墟,是汉代的宫室,还是唐代的陵园呢?“几断魂”,中国人最引以自豪的就是汉唐盛世。古风淳禅师与憨山大师同时,面对明末惨刻的政治,追思汉唐风月,怎不为之断魂呢?明末高僧,多以入世为功用,以声援当时受到沉重打击的清流派士大夫。
“莫笑贫家春寂莫,渐随积雨上青门”。禅师虽“断魂”,但眼光是现实的,在这“汉寝唐陵”旁的农家,虽贫穷孤独,但也有这片青苔陪伴着他们,荣华有何可恋呢?“汉寝唐陵”不早成废墟了吗?只有这青苔,于不知不觉间,在几天的雨声中渐“上青门”了……

绝尽寒喧态,唯存向日心。
东篱有黄菊,遥想是知音。
明?憨山德清
品析: 憨山大师这首咏葵,平直清淡,有如其人。“绝尽寒喧态,唯存向日心,”葵花孤高直立,面向太阳,不随人们南来北往,也不与他人说东道西,不应酬、不回避,一心只向着太阳,决不乱掉脸面。这样不阿腴世人的风格,只有东篱的菊花知我心。菊经陶渊明品题后,成为隐者的象征。憨山大师风骨之高,世所罕见,菊花不足喻,唯葵花可当之。
卧 云 松
小桥为枕卧苍鳞,古壑无云独露身。
犹待春雷风雨作,峥嵘头角出荒蓁。
清?顶目弘彻
品析: 历代咏松者颇多,好诗不少,顶目弘彻禅师所咏这首,亦自有精神。冬寒之时,万木凋零,平昔丘壑中的云雾,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这株形如虬龙之松,斜枕小桥,在空阔的山谷里特别醒目。若待春雷发动,风雨交加之时,这株松树,在烟笼雾绕之中,当如蜿蜒的游龙,活过来了,这时你才感到“峥嵘头角出荒蓁”啊!

不是祥光不是星,飞腾活计一身轻。
看它一点光明处,黑暗林中作眼睛。
元?古梅正友
品析: 动物世界真是千奇百怪,蜜蜂、蚂蚁、蜘蛛等昆虫,其生活能力远远在狮虎大象之上。而这小小的萤火虫,又以其与众不同的“功夫”,倍受人们,乃至科学家们的关注。
有关萤火虫的神话和传说,在中国颇多。但禅师们对此是独有看法。“不是祥光不是星”,萤火虫就是萤火虫嘛!你看他入暮以后,在田野、树林飞来飞去,“飞腾活计一身轻”,灵动得很。
萤火虫奇就奇在夜晚时,它那尾部的那点“光明”。汉代就有穷书生无油点灯,捕捉萤火虫以供其彻夜读书的记载。人类是离不开光明的,鬼魅才喜欢黑暗。所以夜晚没有光明,就不能工作生活,与老天爷抢时间了。人类发现了火的功能,并发明了灯。但人类对大自然的崇拜心理是根深蒂固的,对自然中的“神物”更是如此。萤火虫无火无热,却能在黑暗之中向人类贡献一点光明,是多么可贵的啊! “看它一点光明处,黑暗林中作眼睛”。这个“眼睛”是在萤火虫上,还是人们本具?
栽 松
钝钁横肩雪未消,不辞老步上苕荛。
等闲种得灵根活,会看春风长绿条。
元?元叟行端
品析: 中国佛教僧人,从来就有绿化环境的优良传统。唐代临济大师栽松时说:“一与山门作境致,二与后人作标榜。”是啊,天下名山僧占多,各地名山大寺,没有千余年僧人们不懈的绿化和维护,能有这样美吗?在现代中国的城市里,大多园林优美之处都是佛寺,许多濒临灭绝的植物种类却在寺庙里千年、百年的悠然生长,不能不说是僧人们的一大功绩。这里,元叟行端禅师又用他的行为,用他的诗告诉着我们。
“钝钁横肩雪未消,不辞老步上苕荛。”“苕荛”,指荒草丛生的山顶。行端禅师寿高八十七岁,此时栽松,少说也有七十岁了。在杭州天目径山深处,春寒未尽,积雪未消之时,老和尚就肩着一把山锄,“不辞老步”,到山顶栽松去了。
“等闲种得灵根活,会看春风长绿条”,松寿千年,在中国被尊为“灵树”,但人也有其“灵根”,人们知道吗?能把自己的这个“灵根”如松树一样种活吗?春风一样,新栽的松树会长出新的绿叶,而人的“灵根”也一样,只要“种”下了,一遇“春风”,也会长生“绿条”的啊!
樵 薪
蓦持利斧和根斫,哪管荣枯长短枝。
缚去一冬烧不尽,有无句子总相随。
清?石潮宁
品析: 石潮宁是清初曹洞宗的禅师。中国禅宗,宋以来就是“临(济)天下,(曹)洞一角”的局面,明清之时仍然如此。所以这本集子,必然是临济宗的诗偈多,曹洞宗的诗偈少。
这首诗偈,明快地道出了禅宗修持的特点,其风格有如临济,反而不似曹洞宗“软语商量”。石潮宁禅师偈砍柴暗寓功夫,要人们修行时,在心地法门上应“蓦持利斧和根斫,哪管荣枯长短枝。”
参禅的过程,就是与自己心中那种种念头作斗争的过程。禅宗的法是“减法”,是“斫法”,对心中的念头,不论“荣枯”、“长短”,总要一并除去。“枯、短”之念,是明显的妄念,一般人用功倒不会护惜。但对那些“荣、长”的念头,如念经念佛、行善行好之类,却不敢去动。真正的禅师,是一切均不留的,所谓“寸草不生,连根斩除。”
“有佛处急走过”、“无佛处成佛”,这是历代祖师的明示。敢于在这上面下手,才能把命上的“孽根”砍断,你才明白,求佛求善的心,与那为魔为恶之心本无差别啊!通了这一路,你才有无私无穷的力量去修善修好,不然的话,善恶是非,常常是扰着一团,非明眼人是区分不开的。加之“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善恶间的因果关系,非见道之不能彻底洞察。不在根子上下手,一切都会是空忙的。
“缚去一冬烧不尽,有无句子总相随。”真正见道后,这种功用才用之不尽,也才有智慧,有力量做自己当做的事,这时,不论“有”也好,“空”也好,再不是障道之物,而是自己的随身工具,行事的手段,在“善恶”两途上同时起用,达到了祖师们所说的“腾腾任远,任远腾腾”,好不春风在怀,得意自在呢!
莳 秧
疏陋无能处市廛,问农学稼为争先。
近来已得真三昧,竖掷横抛直似弦。
明?济水洸
品析: 自唐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以来,禅宗寺庙,大多坚持了“农禅”这一规范,做到了自耕自食。这位济水洸禅师(疑为济舟洪禅师之误?)也是忠实执行“农禅”的典范。
“疏陋无能处市廛”,在印度佛教的戒律里,僧人们是不允许搞农业生产的,因为怕锄头无眼,有伤土里的生命。中国佛教,革除了这一不尽合理的规矩,对“农禅”大力提倡,并身体力行。真的,如印度佛教的戒律,出家人不许畜有财物,不准务农经商。虽有佛教引以为自豪的“三明六通”,被近代佛教津津乐道的“工巧明”,真正在两千多年的佛教中,通于“工巧明”的科学家、工程师等寥若辰星。开悟见道是一等一的大事,生活也有众生供养,何须去玩那雕虫小技呢!以至所众多的僧人处于“疏陋无能处市廛”的境地。
自从百丈大师提倡“农禅”之后,中国僧人面目为之一新,“问农学稼力争先”。农为养命之源,农业为基础,中国是几千年的农业大国,深知农业的重要,僧人们为了寺庙土地的稻谷丰收,也必须向“老农”学习请教。这位禅师不耻下问,终于学得一手好农活把式。
你看他,“近来已得真三昧,竖掷横抛直似弦”。以栽秧为例,他已经成了通家里手,得了农家的“真三昧”。何以见得呢?你看他在栽秧时,水田里的谷苗,横看是笔直的一线,如弓弦一样;竖看是一条线,如弓弦一样,斜看还是一条线,也如弓弦一样。干农活有这样的火候,还不算得到“真三昧”吗?
从禅的意义上讲,这位老和尚也得了“大自在三味”。这首诗,正是通过“莳秧”,表达了他参禅的功用与境界。
铸 钟
通身只是一张口,百炼炉中辊出来。
断送夕阳归去后,又催明月上楼台。
元?雪岩祖钦
品析:雪岩祖钦禅师是高峰原妙的老师,无准师范的弟子,在宋元之间,他可是禅宗内承先启后的重要人物,由他开始,新的清苦禅风开始形成,一变南宋时的绮丽富贵的禅气。这也是历史政治的必然,宋代皇上们特好禅宗,丛林经济繁荣。而元代蒙古贵族崇尚喇嘛,汉地寺庙破败不堪,有眼光的禅师把禅从繁华的区域移入深山老林,不能说不是一种重大的变革,当然,雪岩禅师题这首诗时,蒙古人还未攻下江南,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诗了。
“通身只是一张口”,寺庙钟楼上的巨钟,被如此生动形象地被如此描绘出来了。“百炼炉中辊出来”,钟,不论铜铁,都必须在火炉里熔炼,再在模子里铸成。铸成后,被挂上高高的钟楼,与鼓楼相对而立。晨钟暮鼓是世人的感受,“断送夕阳归去后;又催明月上楼台”,黄昏日落钟声响时,正是新月初上之时。在这游荡人间的钟声里,观看“夕阳归去”,“月上楼台’’,不失为一番美事。
铸 钟
大炉鞴里翻身出,不犯钳锤势万钧。
一声清风遍寰宇,唤回多少梦中人。
个庵清
品析: 《菜根谭》云:“一灯萤然,万籁无声,此吾人初入冥寂时也;晓梦初醒,群动未醒,此吾入初出混沌处也。乘此一念回光,炯然返照……”就在此时,若闻那“一声清风遍寰宇”的钟声,这“迥然返照”的一念回光,“会发现什么呢?
“唤回多少梦中人”,人生如梦似乎消极,但却指引人们洞悉人生,在人生路上获得主动权。若老是“梦”不醒,一生又有什么骇世的作为呢?
化 浴
浑身脱下赤条条,满勺盛来痒处浇。
但得通身冷汗出,自然百病一时消。
宋?鼓山士珪
品析: 在《禅宗杂毒海》的卷四中,有“化藏”、“化灯”、“化盐”、“化柴”、“化炭”等多种题咏,因为寺庙里的一切开销,几乎全是从化缘中获得,有时老和尚也会题上几句,作为对施主的回报。这类题材多、内容杂,无暇细选,但这首“化浴”特好,故录出以飨读者。
真正的禅师,无时无事不说“这个”,在浴盆里沐浴,也是上好接人的题材。你看“浑身脱下赤条条”,洗浴只洗身子,把衣物脱个干净。但洗心呢?这时又该把心中的什么脱下呢?“满勺盛来痒处浇”,寺庙生活之清苦的,用水也格外节约,别说今天的“桑那”,就是大池大盆用水也不行。给老和尚一桶热水,都算是优待。小和尚么,就只有一桶冷水了。洗浴是用水往“痒处浇”,那“洗心”呢?心里的“痒”处可该怎么个浇法呢?
“但得通身冷汗出,自然百病一时消”。中医治病有“汗”法,热水浴是发汗祛病的一种方法。但心病呢?五祖法演说:“我为兹出了一身白汗”,禅参到这种境地,才有实证的效果,实证悟境,当然“百病一时消”了。
渔浦接待(一首)
吴山那畔越山前,有饭充饥有榻眠。
到此便能修歇去,帝乡犹隔一潮船。
宋?绝岸可湘
品析: 宋代寺庙里接来送往的应酬真是不少。自从北宋时兴起“十方丛林”以来,僧人们往来自由,少有约束,有道高僧都是“十方”所欢迎的。在这里,绝岸可湘禅师在福州雪峰山下的闽江渔浦亭接待一位道友,机锋往来,也就成了一首诗。
这位道友所居,想必是吴越交界之处,故有“吴山那畔越山前”之句。“有饭充饥有榻眠”,禅宗自马祖以来,“饥来弄饭困来眠”已成为禅宗的口头禅了。不论天南海北,只要心安理得,能吃能睡,管他东南西北,四维八方,见道的人是没有时间空间生灭等“分别”见的。
“到此便能休歇去”,禅宗认为,只要心安,只要能在“吃”、“睡”这两种功夫上入手,了却万缘,一念不生,也未必见道。宋以来,以此鱼目混珠,假冒伪劣之人太多了。所以是“帝乡犹隔一潮船”,要到“彼岸”的“帝乡”么,还须在大潮中冲浪,在潮水中冲过来,才算到家。在这里,绝岸可湘禅师对所接待的道友下了一“拶”,可惜这里看不到那位道兄的“转语”。
进 月 轩
桂轮孤朗碧天宽,帘卷清风入座寒。
底事明明人不荐,又随花影上栏杆。
宋?大川普济
品析: 这是大川普济禅师在杭州灵隐寺的进月轩所题的一首咏月诗,清新可观。
八月中秋,桂花香郁,月中之桂香,更是随其清光,满布乾坤。“月明星稀”嘛,十五之月一入中天,群星为其辉掩,月亮就显得格外“孤朗”——虽明亮,却孤独啊! 宇宙在这样的孤独中,也显得更加寥廓了。“桂轮孤朗碧天宽”,真的妙极了。
“帘卷清风入座寒”,月入中秋,暑气已尽,白天已有凉意。老和尚夜间打坐,开窗卷帘以赏明月,夜风一来,自然有“入座寒”之感。
“底事明明人不荐,又随花影上栏杆”。明心见性之事,如同十五之月那样明明白白,清朗可见,可是人们望之不见,省之不知,真是可叹息啊。他们东觅西觅,对抬头可见之月不知不晓,却偏偏去察看月光下的阴影。可阴影也是变幻不定的啊!“又随花影上栏杆”,真是如神之笔,在这无人之夜,在这朦胧的月光之下,谁得品得如此的禅意呢?
三 教 图
各立门庭各自尊,谈禅谈道又谈文。
桃红李白蔷薇紫,毕竟根苗一样春。
云山
品析: 这是一首典型的“三教合一”之诗。云山不知是何时何地的僧人,在自己的寺庙里挂出了三教祖师之像供奉。儒释道三教,看起来是各立门户,各有祖师,所谈的道理也不同,但却如“桃红李白蔷薇紫”一样,“毕竟根苗一样春”,三教不是都由人所创立出来的吗?不都是由我们的这个“心”创立出来的吗,这才是春天的“根苗”啊!
三 笑 图
三个难分劣与优,你心头似我心头。
不堪说破只堪笑,笑到驴年未肯休。
宋?无准师范
品析: 无准师范禅师住持径山时,有人绘了一幅三位祖师开怀大笑之图送入寺中供养,无准师范上堂说法时,以这幅图顺口作了这首诗偈。
自从“世尊拾花,迦叶微笑”的公案流传以来,许多禅师认为“默然”尚不能进一步表现见道开悟的那种心境,就以“笑”来表达。在这幅画图里,三位祖师都在笑,其中有没有真伪呢? 自从“临济喝”出现以后,四方禅僧都爱用唱,临济大师在世时就说过,如果一群人在一起,大家都喝;你能辨出其中哪些见道,哪些没有见道呢?就在这幅图画里,也是“三个难分劣与优”啊!但禅师们的心是通的,“同此心,同此理”嘛,所以“你心头似我心头”,人们能否在这上面“通”,或“同”呢?
其中之笑,究竟有什么名堂,说不出,也不要去瞎猜乱道,以笑对笑就是了,所以是“不堪说破只堪笑”。笑能解决问题吗?面对人生,不要说“明心见性”这种笑,能勇敢积极地投入生活,投入这个笑的海洋中,也够潇洒的了。若能“笑到驴年未肯休”时,还不自由解脱吗!
张果老倒骑驴图
举世多少人,无如这老汉。
不是倒骑驴,只爱回头看。
元?古林清茂
品析:这首偈颂意味深长,大可作为警世铭,刻在自己的卧室里。八仙中的张果老倒骑毛驴,这是中国人熟知的故事,但张果老为什么要与众不同,来个“倒骑驴”呢?古林茂禅师认为,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如这个似癫似痴的糟老头,因为人们眼睛只知向前看,不明“向后看”、“回头看”的奥妙啊!
5 山居
题语: 禅师们大多居于深山寺庙或庵棚之中,其修行,见道及后来的说法授徒,也多在深山,所谓“行住坐卧皆是禅”。这样的禅生活,大多都是在其山居中完成的。所以“山居”,就是禅师们的“道场”,他们热爱这样的环境,热爱这样的生活。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禅师,隐士和士大夫们讴歌这样的生活。在《禅宗杂毒海》卷七和卷八中,共收录这样的诗共120首,这里,我们选十七首以飨读者。
一杯晴雪早茶香,午睡初醒春昼长。
拶着通身都是眼,半窗疏影对斜阳。
元?雪岩祖钦
品析: 在这首诗里,雪岩禅师表现了他什么样的“山居”生活呢?“一杯晴雪早茶香”,禅僧好茶,自古亦然。这是冬残春初,山里尚有积雪。早上太阳初起,就把岩石上的积雪收拾一盆,烹茶一壶,真是“早茶香”啊!“午睡初醒春昼长”,其实初春的白天也并非有多长,只是山居无事,和尚年老,晚睡早起,似乎是感到白天要长一些。也不妨午睡一会。“拶着通身俱是眼”,别以为喝茶睡觉就无事了,你们可以参上一参,也可以受老僧之一“拶”,拶着了,就可以“通身都是眼”。
唐代云岩问道吾:“观音千眼,哪个是正眼?”道吾说:“如人夜里摸枕子”。云岩问:“这是什么意思?”道吾说:“遍身是眼”。云岩说:“不,应通身是眼”。
“半窗疏影对斜阳”,北宋林和靖那一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咏梅诗一出,“疏影”“暗香”就成了梅花的别名。这里,雪岩禅师的山居生活是惬意的,有茶可喝,有觉可睡,还有这一树梅花“对斜阳”,真的是“通身是眼”,不然,他凭什么知道这一切呢?
山静课蜂花股重,林空含箨笋肌明。
倚栏不觉成痴兀,又得黄鹂唤一声。
元?石林行巩
品析:春暖花开之时,不知人们仔细观察过蜜蜂采花没有。小小的蜜蜂成群结队,在花丛中飞舞,其翅鼓动如潮水之声,煞是壮观,而归巢之时,蜜蜂拖着肥大的后腿一一花粉囊里装得胀鼓鼓的,真是“花股重”啊!而这一喧闹的情境,在寂静的深山中,反不觉其闹,而是“鸟鸣山更幽”了。
“山静课蜂花股重,林空含箨笋肌明”,“课”者,劳动也,山里的情况是如是,那树林,竹林里呢?那一茎茎的竹笋,其壳欲脱未脱,显得是那样粗壮肥实。山林无人,故说为空,正是为这个“空”,更使这个山林显得寂静了。
“倚栏不语成痴兀,又得黄鹂唤一声”。对有修行的禅师们来讲,入定是随时可以的,只要自己愿意,也并非必在蒲团之上。石林巩禅师就是这样,倚着栏杆,面对着寂静的山林,不知不觉地又入“定”了,看上去“痴痴兀兀”的。呆了。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那满山回荡着黄鹂的啼声时,才把他从“定”中唤醒回来。
面对着这样寂静的山林,若能陶醉到“痴兀”的程度,也与禅师们的那个“定”相差无几了。
紫蕨伸拳笋破梢,梅花飞尽绿阴交。
分明祖师单传句,黄鹂留鸣燕语巢。
宋?柏堂清雅
品析: 早春二月之时,山林里一派生机,在桃红李白的山岩边,那紫蕨的蕨苔,苔梢如握拳半伸半缩;而竹笋粗肥,正欲“破梢”而出。杨花满天飞舞,落地成裘。真是“杂树生花,群莺乱飞”。山林里层层苍翠,相互掩映。“紫蕨伸拳笋破梢,杨花飞尽绿阴交”,这一派春色告诉人们什么呢?
“分明祖师单传句”,留心啊!禅僧们,你们天天在参达摩祖师西来“单传”的无上禅法,这个“单传句”就在这里啊!若不信,那就去问问黄鹂和燕子吧,他们十分清楚这一切:“黄鹂留鸣燕语巢”,他们正在为此窃窃私语,商量不定呢!
就树缚茅成屋住,拾荆编户傍溪开。
是他懒瓒无灵验,惹得天书动地来。
布衲雍
品析: 禅师们住庵是极为简单的,如今天在一些农村秋收时都可以看到那种简易的“护秋棚”。古人所谓“结茅而居”,就是用一些茅草或谷草、麦草在几根木桩上搭成,聊以遮遮风雨。“就树缚茅成屋住”,这位布衲雍禅师则更“偷懒”,木桩也不用,在树林里选好一方地,借树为桩,用茅草扎一点棚顶棚壁,足以容身打坐,就成了他的禅居了。
“拾荆编户傍溪开”,庵棚有了,向着溪涧的方向,再拾一些荆条为门,这样取水烹茶煮饭也方便一些。没有张扬、没有传闻,外面甚至不知道有个老和尚在这里,我也就落得清闲。“是他懒瓒无灵验,惹得天书动地来”。这样的确比唐代南岳那位懒瓒和尚好得多,他连皇上都惊动了,三番两次地来请他,多麻烦啊!
茶罢焚香独坐时,金莲水滴漏声迟。
夜深欲睡问童子,月上梅花第几枝?
明?天真唯则
品析:天真唯则禅师在元明期间是有地位的高僧,后住大寺而没有住草庵,虽寺在山林之中,但气派却不一样。“茶罢焚香独坐时,金莲水滴漏声迟”。晚茶喝了,焚上一柱香,在蒲团上打一打坐,这就是禅僧们夜里的情境。与众不同的是,唯则禅师有记时钟——漏壶,而且是形色金莲。古代中国没有现代的钟表,记时是白天看日影,晚上记水滴。以水滴记时的工具就叫“漏”。
虽然有“漏”记时,唯则禅师则懒于去看,可能是滴滴嗒嗒的滴漏声使他难以入定而昏昏欲睡吧,“夜深欲睡问童子,月上梅花第几枝?”不问滴漏,而问他那幼小的侍者。不知是子时还是丑时了?月亮斜挂在梅花枝头上,水滴声、老和尚、小和尚,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夜色呢?
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
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如老僧闲。
志芝庵主
品析: 这位志芝庵主气派之至,“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这是什么样的屋呢?居然可以建在“千峰顶上”。当然这间屋,决不是指一般的房屋,不然哪来这么大,把“千峰”都装了进去,这是禅僧们的“空王殿”啊。在这“空王殿”里,自己住“半间”,留“半间”给白云。但是“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底不如老僧闲”。白云似闲,但飘来飘去,兴风作雨,并不闲啊!禅师的心,既住在这“空王殿”里,不来不去,不起不住,不动不静,这样的“闲”,是无人无物可比的。
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五七片闲云。
道人活计止如此,留与人间作见闻。
和庵主
品析:这位“和庵主”,估计为宋元时的出家隐僧。说他是“隐僧”也未必适当,因为后面一句过于骄傲的话反而隐之不能了。
“竹笕二三升野水”,用竹筒盛上二三升“野水”——不知是雨水、雪水或是溪涧之水,用之于煎茶煮饭。“松窗五七片闲云”,松窗里空空如也,除了偶尔飞入的“五七片闲云”。这种日子,可以说是清淡之至,对世间的一切,都毫无贪恋的了。
这本来是修行人的本分事,特别是见道高僧们的心胸就是如此淡泊的,“道人活计只如此”嘛。但这位庵主却画蛇添足,有那么一点思绪尚未彻底干净,你何须“留与人间作见证”呢?把这点情绪化解了岂不更好么?若说要为人间作“标榜”,那就不如干脆入世教化就行了么!
佛法文章一字无,柴床对客(此/束)庐都。
胸中流出盖天地,潦倒岩头牙齿疏。
元?天如惟则
品析:天如惟则是中峰明本禅师的入室弟子,讲究真参实悟,做个本色道人,在元代有较大的影响。
“佛法文章一字无”,出家学佛参禅,要修行到什么程度方可了手呢?就应修到这种程度。高谈佛法的未必懂佛法,会写文章的未必懂文章,当修到“佛法文章一字无”时,最高境界才会现前。禅宗在修行上是减法而不是加法,就是要把自己心中的一切减个干干净净,才能飞升向上啊!
“柴床对客(此/束)庐都”,草庵里除了一架用柴棒架起的床外,一无所有,锅碗都没有,一切都没有,——岂止“佛法文章”没有。那客人来了怎么办呢?“(此/束)庐都”,对不起!就在这里,我的把戏玩意儿多的是,够你看的。那又看什么玩意呢?
“胸中流出盖天地,潦倒岩头牙齿疏。”当年雪峰义存禅师向他师兄岩头请教时,岩头说:“他后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雪峰于言下大悟。天如唯则以岩头自许,禅风高峻,盖天盖地,的确雄视当时禅林。不过,如今在山里苦修,年龄又老,气势虽雄,无奈衰相已现,以至如“潦倒岩头牙齿疏”。
禅师真的老衰了吗?有衰有不衰啊!人们平时只见其动的,不见其静的;只见其生灭的,不见其不生灭的。那么这个不生灭的又在哪儿呢?“胸中流出盖天地”,既能“盖天地”,必当为不竭之流了……
忆在苏堤过六桥,小番罗帽被风飘。
满头戴得湖山雪,几度骄阳晒不消。
元?天如惟则
品析: 真正的禅师,言行举止就是与众不同,总有一某特殊的魅力。你看这首诗,既风趣,又意味深长。
“忆在苏堤过六桥,小番罗帽被风飘”。元朝是多民族的庞大帝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又一次大融合的时代,从这首禅诗里也有所表现。唯则禅师游西湖时,头戴一顶维吾尔的“小番罗帽”。出家人戴这样的帽子就滑稽可笑,可还戴着在西湖边招摇。
在苏堤的“六桥”上,这小帽被风吹跑了,当然落入湖中,但这没关系,少了这顶帽子,却多了“那顶”帽子,“满头戴得湖山雪”,是西湖的雪落在头上呢?是西湖湖山之雪映入和尚的光头上呢?还是唯则禅师年老,那光光头上隐隐的一层白发呢?都不用去管了,总之是“几度骄阳晒不消”的。
一树青松一抹烟,一轮明月—泓泉。
丹青若写归图画,添个头陀坐石边?
元?无见先睹
品析: 这是一幅绝妙的禅画,“一树青松一抹烟”,只须寥寥数笔便可写成。“一轮明月一泓泉”再渲染几笔,有轮明月,一泓水泉。这幅写意的“松烟月泉”图就悠然而就了。
但这幅图画看来看去,总觉少了点什么,使其幽趣滋味不足。“丹青若写归图画,添个头陀坐石边”。不知这位“丹青”大手笔画的什么,若是在画“归图”,最好是再添几笔,画个头陀在石边参禅打坐。这样这幅画的神韵就出来了。
这是在论画吗?不!是这位“无见”禅师自己山居时在石边坐禅的情境,只不过用诗用画的形式加以表现出来。山居的禅生活、处处都是诗是画啊!
满山笋蕨满山茶,一树红花间白花。
大抵四时春最好,就中犹好是山家。
元?石屋清珙
品析: 真是关不住的春色,清珙禅师这首山居咏春的诗为人们展现了这样的胸怀和境界。同样面对春天,人们却喜忧怨愁,心境各不相同。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若得心胸四时常春,不论贵贱贫富,都可以算作神仙日子了。
“满山笋蕨满山茶”是啊,春天的江南山乡,大地供献给人们的够丰盛了,不仅有“笋蕨茶”这些山珍供人们品尝,而且还有“一树红花间白花”,那一树树的桃、李、梨、樱,在层层的翠微中更是醒人夺目。
但这一切也算不了什么,虽然“大抵四时春最好”,若人们没有那个心情,也就没那个福气去享受了。怎样才能够尽情享受大自然贡献给我们的这一切呢?“就中犹好是山家”,修道吧,你看只有修道之人才能尽情地美美享受这一切。连那冷硬寂寞的石屋,都最得如此美好,甚至超过那树树红花和白花。
求道修道的人,珍惜和爱护自己的清修——“山家”,而这种修行,其意义远远在这四时景色之上啊!
石屋清珙禅师的山居诗共有十六首,下面我们继续欣赏:
岩房终日寂寥寥,世念何曾有一毫?
虽著衣裳吃粥饭,恰似死了未曾烧。
元?石屋清珙
品析: 石屋清珙禅师既自号“石屋”,当然是以岩穴为居了,但居住在岩穴——山洞里的情境如何呢?“岩房终日寂寥寥,世念何曾有一毫”。真正是清心寡欲,一念不生,出入无人来往,当然就“终日寂寥寥”了。
尽管一念不生,常在禅定之中,但还是要穿衣吃饭,尽管每日最多两顿菜粥稀饭,这样的生活像什么呢?“恰如死了未曾烧”,活死人一个。
禅师们真的是“活死人”吗?不,若是那样,就没有这些诗,没有“满山笋蕨满山茶”的这种勃勃的朝气了。“恰如活着不曾烧”,禅师们立足于生命之流——永恒的生命之上,对于这百年的百来斤,看得是很淡的。处于无上禅定中的禅师,就是要把这层境界告诉世人。另外,每一个人,不论见道者、未见道者,苟生混世者都是活死人,但众生们哪里知道呢?百年三万六千日,每天“世念”如长江之水,又怎么能体会到“活死人”这种超越肉体的体验呢!
黄叶任从流水去,白云曾便入山来。
寥寥岩畔三间屋,两片柴门竟日开。
元?石屋清珙
品析: 春夏秋冬,四时不同,禅师的心里也未必没有波澜,未必没有感受。清珙禅师对春天的感受是热烈的,对秋天的感受相应要平淡得多。“黄叶任从流水去,白云曾(趁)便入山来”。秋风肃杀,草木凋零,黄叶纷纷下坠。叶落虽说归根,但入土才能归根,若在溪涧江河之旁,那黄叶只好“任从水流去”了。青山少了一片绿色,山中的白云便独领风骚。平时的注意力似乎在于葱翠与苍莽,如今则时时白云入目了。
春天的山野寂静,但却有万物的生意。在秋天,这种生意潜沉,山野就更加显得寂静了。“寥寥岩畔三间屋”伴随老禅师的,没有那“满山笋蕨满山茶”了,也没有“一树红花间白花”了。只有那山岩畔的三间石屋。方圆几十里,唯有他一人。没有亲朋,甚至连山民都没有一个,连野兽也不见踪影。有门何用?陶渊明退隐时,“门虽设而常关”。但清珙禅师却“两片柴门竟日开”,连关门的必要都没有了。这样的禅生活,若奉送给现代都市里的人们,人们会接受吗?人的自我价值何在呢?
蓬头垢面个头陀,天下禅和不奈何。
便是佛来须吃棒,如今年老却成魔。
元?石屋清珙
品析: 头陀是佛教中的苦行僧。若修苦行,那就得接受“自苦”的戒律。衣食住行无不有悖常情,不洗脸,不沐浴,甚至不剃头,不剪指甲,真真是“蓬头垢面”了。出家僧人,敢于行“头陀行”的并不多,何况以一代禅宗大师的身分行头陀行,那的确是“天下禅和不奈何”,谁敢为之说长道短呢?
岂止如此,“便是佛来也吃棒”,真是认横不认扁了,一般的禅僧,拿他是无可奈何的了,若佛菩萨来了呢?同样无可奈何,还得“吃棒”。见道的禅师这种精神的确令人又敬又畏,你去诚心向他讨教时,也必须提防着他那冷不丁星、忽如其来的一棒啊!
“如今年老却成魔”,禅宗内常说“冤亲平等,佛魔不二”,清珙禅师老来到底是成佛,还是成魔了呢?还是留给明眼人去评说吧!
清珙禅师这十六首山居诗,一一介绍也未必啰嗦,下面再引几首供读者自己去欣赏吧。
种了冬瓜便种茄,劳形苦骨作生涯。
众人若要厨堂好,须是园头常在家。

老来无事可千怀,竹榻高卧日影斜。
梦里不知谁是我,觉来新月到梅花。

石上打眠又打坐,松间行去又行来。
白云影里山无数,黄鸟声中花正开。

冬瓜棚外种葫芦,茄子更栽千百株。
九丈舌头三百口,且同一夏住茅庐。

四五月里竹叶落,万木青青梅子黄。
冷冷看他生死事,如何空过好时光。

半窗松影半窗月,一个蒲团一个僧。
盘膝坐来中夜后,飞蛾扑灭佛前灯。
6 题号(二十二首)
题语: 中国古代的文人雅士,都有给自己取一个字号的习惯。一是为了避讳而不直呼其名,另一个方面为表示自己的高雅,或向人们暗示自己的个性特点。
给自己取字号,盛行在东汉两晋之时,如人们所熟悉的,刘备字玄德、关羽字云长、赵云字子龙等。宋元明清,文人们的字号当然不如汉晋时古朴,要“雅”得多,但大多也“假”得多。那时居士、山人、处士、道人的帽子满天飞,时髦得很,在上面再冠以自己的字号。当然也有名符其实的,如流传至今,为人们所熟悉的青莲居士、香山居士、东坡居士、卫八处士、八大山人、大千居士、白石老人等。
俗家人冠以这样的字号,总的意思是表达自己的出世情怀。而出家人冠的字号,则有不少表达自己的入世情怀。如翁、庵、樵等,真是物极必反。下面我们选录一些看看:
古 樵
空劫已前无影树,撑天拄地赤条条。
新州有个卖柴汉,收拾将来一肩挑。
元?石屋清珙
品析: 这位石屋清珙禅的确不凡,而这首诗偈则更具气象。禅宗常以无弦琴、无缝塔、无根树等喻人们的佛性,这里又多了一棵“无影树”。这棵“无影树”,是“空劫”——宇宙、太极之前就存在着,但却无树叶,无根节,“赤条条的”,但却“撑天拄地”,匡扶着宇宙万物、四维八方。
对于这棵“无影树”,本来人们千百万年毫无知晓,但唐代广东新州有个卖柴的汉子——后来的六祖慧能大师,却把它一斧砍断,挑在肩上到处叫卖。
这首诗偈极有气魄,又形象生动,不知是为谁所题的名号。清代有古樵智先禅师,但石屋清珙是元代人,不会为四百年后的人物题号。
无 禅
平生有口不谈玄,向上谁言有别传。
缺齿老胡原不识,迢迢依旧返西天。
宋?东谷妙光
品析:宋元明清时,中国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有钱的不说钱,有权的不说权,老将军不谈兵,老和尚不言禅,你越是拥有什么,对所拥有的反而没有什么好说的。与此相反,穷的爱说钱,贱的爱议权,下级军官爱说兵,不懂禅的爱说禅。
禅宗本来就强调“言语道断”,对未入门者尚如此强调,入门以后更是本来如此,的确不知有什么好说的,若不得已而说,也不过为人们指示入门之径而已,所以是“平生有口不谈玄”。
禅宗说“向上一路”原为不得已,为激励人们悟道的方便。“无佛可成,无道可悟”原是禅宗的老实交底的话。而“单传别指”一类,同样如是。人们原本就在大道之中,悟与不悟,对那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有什么关系呢?悟也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不悟也还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所以是“向上谁言有别传”。
对于这个道理,那位“缺齿老胡”——达摩祖师也“原不识”,何须跑到中国来传什么“单传别指”、“向上一路”的心法呢?哪一个人还缺这个呢?所以自讨无趣,只好“迢迢依旧返西天”,回他的印度老家。
禅宗惯于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寓褒于贬,或寓贬于褒。如石头希迁参青原行思时,青原问他:“子何方来?”石头说:“曹溪来。”青原又问:“带得什么来?”石头说:“未到曹溪亦不失。”青原又问:“既然这样,你到曹溪去干什么,不多此一举吗?”石头说:“若不到曹溪,争知不失。”同样道理,这一首诗,似乎说达摩祖师多事,但若达摩不来中国传授这个法,中国人又怎么知道如是之法呢?
“无禅”,到了这个境界后,还有什么禅可有、可言呢?这个字号,也不知东谷光禅师是为己所题,还是为人所题。
无 碍
三家村里讴歌去,十字街头烂醉来。
红粉佳人归宿处,伽黎倒搭舞三台。
宋?大川普济
品析: 无碍是佛教修行中的最高境界,若说禅的真切体会是什么?最形象、最贴切的就是无碍了。无碍是对佛教的觉悟与自在的统一,在华严宗内,还分为“事无碍,理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四层。若以理论上讲,当然可以说他个天花乱坠。但理论并不完全等同于修行实践的成就与成功,叶公所好之龙未必是真龙。所以,禅师们在表现这个“无碍”时,往往不在理论上发挥——佛教其它宗派已发挥得淋漓至尽了。禅宗所表现的,是自己的生活和人格上的“无碍”,乃至生命、意志和智慧上的“无碍”。
对恪守佛教戒律的信徒而言,禅宗的这种“无碍”如同“入魔”一样,杀盗淫妄全都占齐了,不下地狱才怪。而禅宗认为,佛法是包容了“恶”的,无恶不成善,善恶是相对的,没有恶,佛法就不全面,就有缺漏,就谈不上包容一切。对那些“入得佛,入不得魔”的僧人而言,其修行等于是温室里的花草,是经不起考验的,没有免疫力的。只有“入得魔,入得佛”才能真正叫做“入佛”,也才是真实的有益的佛法。
“三家村里讴歌去,十字街头烂醉来”。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在卡拉OK厅、夜总会、酒吧去“风流”了一遭,烂醉而归。“红粉佳人归宿处,伽黎倒搭舞之台”“红粉佳人”当然是小姐们,人一走,茶就凉,客人走了,小姐们当然也要安息。但这位客人是出家人,是“僧伽黎”。喝醉了酒在“三台”(唐代三台相当于现代国务院,即唐代宰相的具体职务,分为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三大机构,合称三台)东倒西歪,手舞足蹈。“舞三台”可以说是真正的“无碍”了,若非世间法无碍,谁敢在宰相的办公桌上跳舞呢?于佛法无碍,才敢于混迹人间,甚至出入地狱。至于极乐世界么,国籍和户口都在那儿,人间地狱如同观光。多么的“无碍”啊!
退 翁
一从放下便知羞,更不人前强出头。
寒涕垂颐衣露肘,纵横无处不风流。
宋?西岩了慧
品析: 这也是对“无碍”的一种描绘,送给一位“退居二线”,并取字号为“退翁”的老和尚,但这位是宋代“退翁”,决非明代的退翁一如和清代的退翁弘储。当时若有商标法,也不致老是将古人的字号记混了。
“一从放下便知羞,更不人前强出头”。对于“明心见性”之后的境界,有的说悟后不知羞,如上首诗的那位,真的是“不知羞”。但这位退翁,“放下”之后反而“知羞”。大概是“反者道之动”吧。对于已前“知羞”的,见道后就不用去怕“羞”了;对于已前“不知羞”的,见道后反而“知羞”了。不融合自己的另一面,那么这个:道总是有缺陷的,就“圆”不起来。既“圆”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还要在人们面前“强出头”么!
“寒涕垂颐衣露肘,纵横无处不风流”。年老了也没有精力关注卫生与仪表,清鼻涕流一脸,袈裟也破了,但却没有“闲功夫”去收拾。一天东游西荡,也不觉得什么。真是“无处不见流”。白云守端禅师说:“不风流处也风流”,当然就是指的“这个”了。在这里,说他是“知羞”还是“不知羞”呢?
默 翁
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
莫道老来无伎俩,更嫌何处不风流?
宋?石门慧开
品析: 见道后的禅师,真的是“自在风流”。到了“无碍”的境界后,身居“无碍”之中,言行举止无不“无碍”了。
“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世间红尘中,达到这种火候的人并不多,要有多么大的阅历,经过多少风浪的人才能如此这般啊!在明清两朝,也只有那些滑到极点的大臣宰相们,那些“不倒翁”们才有如此的火候。有的书生虽懂这个道理,但一遇事则乱了方寸举止,结果不是无功,便是惹祸。对禅师而言,则是把全部佛法“看透”了,才会对佛法有如此的体会与作略。所以,
“莫道老来无伎俩,更嫌何处不风流”。姜的确是老的辣,虎行似病,鹰立似睡,其中的精神,非明眼人不能知其所以。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他早已“退藏若密”了,你哪里还看得到他的“伎俩”呢?但又哪一处“不风流”呢?
一 庵
不著划时全体露,拟承当处转乖张。
更言万法归何处? 门掩湖山春昼长。
宋?浙翁如琰
品析: 熟品此诗,对参禅的人来说大有好处,因为这首诗较完整地表达了参禅的方法和见道后的境界。
有人曾问赵州禅师:“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赵州却回答:“我在青州做了一件衫子,重七斤。”禅,不能停留在语言上、思维上和理论上,这一切仅是禅的影子而已,不是禅本身。以文字为例,每一个字,仅能含容有限的内容,不能表现全部的文字。而文字又是有形的思维内容。要打破这种局限,从有限进入无限,或保持这个无限不落入有限,最好的表示方法就是“默然”,“无说”或“不著划”。因为文字毕竟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不著划时全体现”,这个无限的“全部”,才会无遗缺地显现出来。
那么,就应如此“承当”么?这就是禅么?不,如果这样认为,恰恰又“著划”了,禅是“无所承当”的,如船子和尚所说:“藏身之处无踪迹,无踪迹处莫藏身”,在这里,是没有你承当不承当的份的。
既然如此,“更言万法归何处?”没有必要嘛,肉烂了在锅里头,你管他归于何处呢?若说万法归一,那一又归于何处呢?何处又归于何处呢?真是“转解而缚欲坚”,越是求解,越不明白。那么,是否禅宗提倡愚昧呢?当然不是,佛法是智慧之法,禅宗更是智慧之门,怎么会使人愚昧呢?禅宗所提倡的,恰恰是最为优化的思维结构啊!你看:“更言万法归何处?门掩湖山春昼长。”这位“一庵”庵主的庵门,不是面对着西湖,和西湖周围的群山。这一切都是“万法”,就在那儿,你要把它“归”到哪里去呢?
浙翁琰禅师用这首诗,巧妙的对“一翁”这个“一”字作了点示,不知这位“一翁”有何感受。一翁庆如禅师住持蒋山是密庵咸杰禅师的弟子,较浙翁琰小一辈。
无 参
得罢休兮便罢休,南洵著什么来由?
谁知五十三知识,门掩西风一样秋。
元?雪岩祖钦
品析: 《华严经》在浩翰的佛经中被尊为众经之王,其记叙的场面浩大惊人,百万亿个宇宙也没有这个场面大,但又精深博奥,为佛教思想,乃至整个人类思想,开劈了极为广阔的空间,对人们极有启示。其中记载了善财童子“南洵”,参了五十三位善知识——包括文殊、普贤、观音等众多圣人和菩萨,这就是佛教内著名的“五十三参”。对于知识,原应是多多益善;对于真理,原应该孜孜求索。可这一切,在禅宗看来,都是多余的,禅宗是减法,不是加法。特别是顿悟,就是要一下减他个干干净净。若要去参、去学,则是多事了,南辕北辙,回不了家。
这首诗的气势极大,“谁知五十三知识,门掩西风一样秋”,西风扫落叶,一干二净,毫不留情。他们全都是如此的,他们全都是“得罢休时早罢休”了,人们又何必去空自劳神呢?
当然,这是过来人的话,若尚未过来,还是先多学“加法”吧!有了资粮、本钱后,再来学减法,再来“休”吧!
无 碍
一处通兮处处通,如风过树月行空。
藕丝窍里轻弹指,推出须弥第一峰。
元?雪岩祖钦
品析: 无碍的实质就是一个“通”字,通、贯通、通达,没有障碍,没有阻挠。在思想上、在工作上、在生活上能够通达无碍,可能也只有佛菩萨和神仙们了。禅师们讲通、讲无碍是没有神话迷信色彩的,他们的通达无碍,主要着重在精神上的通达无碍,而并非功名富贵、穷达寿夭之类。
俗话说“一通万通”,生活上、学习上、技能上是可以触类旁通的。但这是世间红尘之事。禅师的眼光是落在“道”上的,要在“道”上通。大道一但豁然贯通,那真是“一处通兮处处通”了——根本的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这个“通”,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如风过树月行空”,真是飘逸自在,无所障碍。若能这样通达,那就可以“藕丝窍里轻弹指,推出须弥第一峰”了。在藕丝的空窍里弹出那庞大如太阳系的“须弥山”,开玩笑吗?不,佛经里说:普贤菩萨的一个毫毛孔内都可以容下三千大千世界,藕丝孔里弹出个须弥山又算得了什么?禅,就是那个“至小无内,至大无外”,并在最大和最小之间疾迅地往返震荡……
月 屋
灵山话与曹溪指,卖弄清光共一家。
不信从今但夜看,又移梅影上窗纱。
元?雪岩祖钦
品析: 月屋者,室内月光明亮也。禅宗常以月喻心,喻佛法与禅。释迦牟尼佛在灵山说法,无非就是把这个“月”介绍给众生。但众生又往往把佛所说的当成真月,究竟真月在何处,众生仍茫然不知。于是六祖大师又向众生们指示真月所在的方向。但不论“话月”或“指月”,天上的月与人们心中的“月”,并不因此而隐慝不见,或清光减少。“卖弄清光共一家”,佛教认为“法法平等”,“法法相容相摄”,就是“共一家”嘛。人们为什么,闭而不见呢?
“不信从今但夜看,又移梅花上窗纱”。到了夜晚,月光初上,暗香疏影,拂扫于窗纱之上。没有月,这个光景是看不见的。如果没有人们的眼耳,没有这个“心”,一切光景同样看不见。月光和我们这个心,真真的是“共一家”啊!
古 桃
仙苑春风几奏名,三千年实初结成。
曾将一点枝头血,换却灵云两眼睛。
宋?希叟绍昙
品析: 王母娘娘是中国人所熟悉的玉皇大帝的第一夫人。其传说由来已久,先秦时被称为西王母,西周穆王曾乘“八骏”到她那里观光访问,受到了热情的款待。西汉武帝据说也与她有缘。但不知何时,这位西王母被升为玉皇大帝的正宫娘娘。
《西游记》曾描写过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人食一枚便可长生不老,立地成仙。真是“仙苑春风几奏名,三千年实初结成”。
沩山大安禅师的弟子,前面我们提到过的那位灵云志勤禅师,就因见桃花而悟道,他曾描述当时的情境说: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叶。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沩山大安禅师见后,赞叹他说:“从缘悟达,永无退失。”这首见桃花而悟道的诗,便成为丛林中千年的美论。
“曾将一点枝头血,换却灵云两眼睛。”桃花红,李花白,蟠桃古桃之花更红,在灵云禅师的眼中,那枝桃花,简直是枝上之“血”。经这灵桃入目,就把灵云禅师的一双肉眼,变成了禅宗的“顶门法眼”,用现代气功界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开眼”了。但“年年都有春花讯”,又有几个人能于其中“开眼”呢?
闲 田
秦不耕兮汉不耘,钁头边事杳无闻。
年来也有收成望,半合清风半合云。
元?野翁炳同
品析: 五祖法演禅师那首见道投机的诗在禅林中极有名气:
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
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月引清风。
自此以后,以五祖法演禅师为题的咏唱不少,而野翁的这一首,是其中极佳之作。
这是一块作什么的“闲田”呢?既是自己的,又如何来经营它呢?“秦不耕兮汉不耘,”岂止秦汉之时未曾“耕耘”,三皇五帝之时也未曾“耕耘”过,万年之后又不会去“耕耘”。“钁头边事杳无闻”,钁头就是尖嘴锄,既不耕耘,那钁头自然闲着无事。
虽然从不“耕耘”,但也并非没有收成,“年来也有收成望,”丰收在望了,但这块从不“耕耘”的闲田,种也未下过一粒,又收个什么呢?有的,“半合清风半合云”。虽不满斗,却也盈合,但其中不是麦谷,而是宇宙间的“风云”。
禅师们对这块“闲田”是不“耕耘”的。但世人们却辛劳得很,日日“耕耘”但收获的却不是“风云”而是烦恼啊!
绝 待
上无攀仰下无依,大地空来更是谁?
只个己灵犹不重,有何巴鼻与人知?
宋?谷源大道
品析: 早在庄子,就大谈其“大道绝待”的境界。的确,大道、真理还须要通过推理来论证,还须“因缘而起”,那就是有相之物,生灭之物,而非绝待的大道了。通俗地说绝待就是什么也不依靠,绝对的绝立和超然。所以是“上无攀仰下无依”。参禅必须参到这个火候,所谓“悬崖敢撒手”,“百尺竿头重进步”,就是手无攀附之物,足无立锥之处,如悬在空中。这样岂不落下来摔死吗?不!地球不也是在太空中悬浮,毫无攀仰依靠,不是照样运转吗?参禅就是要参到这样的火候,一念不生,有念就是攀附,这样就可以如地球一样在太空中无碍而行了。“大地空来更是谁?”念头一空,四无所依,“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你我他全空了,那还剩下个什么呢?
“只个已灵犹不重,有何巴鼻与人知?”佛教讲无我,不仅是理论上,而且应在修行上达到这种境界,绝待之后,无人无我无物,一切皆空,当然是不会看重这个“己灵”。这个“我”都忘却了,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向人卖弄的呢?人们又可以从你那儿得到什么呢?德山说:“我宗无语言,实无一法与人”,全是真实之语啊!
竹 房
碧云堆里六窗深,翻忆香严错用心。
有手不抛闲瓦砾,且铺一榻对清阴。
宋?空岩有
品析: 这位空岩有禅师倒也潇洒自在,竹屋建在“碧云堆”里,六道窗户在竹影和白云间开合——佛教中,把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称之为“六窗”。
香严击竹公案前面已经提及。这位空岩禅师躺在“碧云堆”的竹房里,反而觉得香严击竹多事。“有手不抛闲瓦砾”,我也有手,但不会在地里去抛那些瓦砾来玩。那这双手用来干什么呢?“且铺一榻对清阴”,还是把自己的禅床收拾好,躺在上面,品赏那朝云暮雨和满山的翠微吧!
雷 隐
白日青天轰一下,掀翻海岳裂虚空。
三冬不用行春令,藏在无阴阳地中。
宋?空岩有
品析: 禅宗讲究“明暗”双收,可见可闻是明,无见无闻是暗。这字号叫“雷隐”,就是无声之雷。雷虽无声,并非无闻,如同唐代一个公案所说,有位僧人问德山佛法大意,德山不语,回归方丈。这位僧人举与洞山,洞山说:“德山不是无语,其声如雷,可惜你耳聋听不到啊!”这首诗所表达的正是这层意思。
“白日青天轰一下,掀翻海岳裂虚空。”这无声之雷,在白日青天中轰鸣了一下,居然掀翻海岳、击碎虚空,多大的力量啊!
“三冬不用行春令,藏在无阴阳地中”,这块无阴阳地,就是前面提到的“闲田”,《五灯会元》曾记载了“七贤女”考大梵天王,要他奉献“无阴阳地”一片,结果把大梵天王都考住了。因为时属三冬,非春令行雷之时,故把这个雷声隐藏起来,藏在哪里呢?就藏在这无阴阳之地中。这首诗,真是卷舒自在,大得诗禅三昧。
无 得
梦里堆藏总是金,一场富贵喜难禁。
枕头扑落忽惊醒,四壁清风无处寻。
宋?空岩有
品析: 人间是演不完的悲喜剧,在滚滚的红尘里,谁不希望富贵寿考呢?但这对大多数的人来说,永远只是一个梦,无法兑现的梦。
中国历史上曾有“南柯梦”、“黄粱梦”一类优美但又令人遗憾的传说,这些贫寒的书生经仙人指点,或经贵人提携,金榜题名,招为驸马,或为朝中重臣,或为封疆大吏,钟鸣鼎食,妻妾成群。正当得意之时,不料天意难测,泰极否来,不是问斩,就是发配,惊恐之极,却是南柯一梦。
这类故事对人们的教益颇大,人生如梦嘛,何必苦于钻营,更不能损人利己。因果报应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在这首诗里,禅师所言的不仅单世间之梦,更暗中指向那些成佛之梦,《心经》云:“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能看得破,则入道有望。
“梦里堆藏总是金,一场富贵喜难禁”,我在这样的梦中,也—会欢喜得发狂。但是好梦不长,一个翻身,“枕头扑落忽惊醒,四壁清风无处寻”。因枕头扑落而开悟的人不少,如高峰原妙禅师就是这样。没有黄金、没有富贵,甚至没有佛法,满室空空,唯有四壁清风而已。参禅若参到“四壁清风无处寻”时,好消息就来了。
诺 庵
自唤一声还自应,知伊未是到家时。
如今门户天然别,未到家时也许伊。
元?千岩元长
品析: 唐代有一位禅师,成天都在念自己的名字,而且念一声,答应一声,并说:“惺惺着”——明白了。宋代有位若庵肇禅师,就因之取号为“诺庵”。但千岩祖师是元代人,与这位若庵相差四代之遥,不可能是为若肇禅师所题,这位元代的诺庵又不知是何许人也。
“自唤一声还自应,知伊未是到家时”。若以禅宗牧牛作喻,这种自唤自应的功夫,还停留到“寻牛”、“牧牛”阶段,远没有达到“归家”或“人牛两忘”的境界,所以“知伊不是到家时”。自唤自应,是不断地提醒自己以防迷失的一种手段,方向是对的,但的确尚未到家。不过那位唐代禅师并非没有到家,而是把这种入门的手段教人。
“如今门户天然别,未到家时也许伊”。修行达到了无我无利的境界后,处处山河处处家,那里还有小“家”的存在呢?天地就是我的家,我自己就是我的“家”,这里的“门户”,当然与众不同了。这是禅宗“路途即家舍,家舍即路途”的另一种描述。看似东游西荡,没到“归家”,但却得到了明眼禅师的赞许。
太 古
七日庄周才凿破,百千诸佛未投胎。
衲僧一个闲名字,端的亲从那边来。
元?中峰明本
品析: 在《庄子》里,讲了这么一个寓言故事:南海之帝叫儵,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浑沌。南帝和北帝相约来拜访这位“浑沌大帝”,浑沌招待十分丰盛——厚道本朴嘛,智力未开,故名浑沌。但南帝和北帝很过意不去,说:“人都有眼耳鼻等七窍,所以才聪明能干,但浑沌君却没有,他那么纯朴,又无口舌鼻耳之福可享受。不如我们为他做个七窍吧。浑沌又同意了,于是他们一天开一个窍,七天完功,结果浑沌死了——心智一开,万邪纷至,浑沌失去了原始古朴之操,已非浑沌,原来的浑沌再也不存在了。如同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上帝之果被打下凡间一样。
庄子的寓言是极深刻的,浑沌就是太古之时,在那样的地方,“百千诸佛”都尚“未投胎”出世,这是永恒宁静、能生万法之处啊!“衲僧一个闲名字,端的亲从那边来”。见道开悟的禅师,知道太古、浑沌的妙处,尽管只是一个“闲名字”——浑名小字而已,但在这浊智流行的红尘深入的确使人感到分外的亲切啊!
无 敌
眼空湖海气凌云,杰出丛林思不群。
古往今来谁是我? 得饶人处且饶人。
元?石屋清珙
品析:士大夫们作诗,因头上有位皇上,天大的豪气也不敢公然吐露,总是曲折回护,吞吞吐吐,哪有出世的禅师们那样的自在呢?“无敌”这两个字,真可与金庸小说中的那个“独孤求败”媲美了。
“眼空湖海气凌云”,石头说:“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也只有过来的禅师,才有胆子,并且自然而然的流出自己心中之话,真是气凌云天了。“杰出丛林思不群”,杜甫在赞叹李白时曾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不群者,没有对手,并且想找一个对手也没有,无怪有那么个“独孤求败”了。
“古往今来谁是我?”茫茫四海人无数,何况这古往今来之人了,但哪一个是“我”呢?“我”在这古往今来中是何模样呢?在“无我”中,还需要回归到这个“我”中来吗?禅宗真是深玄莫测啊!“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吧,那个天下“无敌”的牌子还是收起来吧,不然太孤独了。如来尚无法可说,无众生可度,没有对象,饶与不饶全不相干。还是自己“饶”了自己吧。这首诗回肠荡气,一波三折,收尾收得极其高妙。
小 庵
个叶为苫煞有余,一微尘里构庵居。
虽然毫发无容处,万象森罗听卷舒。
明?笑岩德宝
品析: 禅师们好像早在几百年前就懂得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些当代最新最高的科学理论。时间和空间并非如牛顿所表现的那么刻板,而是可大可小,可长可短,甚至可以让时间静止或倒流,把宇宙凝成一粒沙子。若不相信,可以问问当代这些科学大师们,爱因斯坦,玻尔们会向你解释的。
笑岩德宝禅师所咏的这个“小庵”就是如此,“个叶为苫煞有余”,随便捡一片小树叶都可以把这个小庵盖了,并且还足足有余。这是什么样的“庵”呢?“一微尘里构庵居”,就在那小小的微尘里,就是安身立命之处了。那些以毕生精力研究分子、原子、基本粒子的科学家们,哪个又不是如此呢?当然禅师所说的这个“微尘”尚与之不同。
“虽然毫发无容处”,这么小的“庵”的确拔根毫毛都比它大得多,又怎能容身呢?可是千万别小看它了,它是最小的,但同样是最大的,“万象森罗听卷舒”,宇宙万物,无不在其中出入啊!现在科学不正用量子力学来解释这浩茫的宇宙及其结构吗?
山 外
背向千峰展笑眸,楚云寥落远烟浮。
平芜断处休相问,正恐行人借路由。
宋?石田法薰
品析: 这是石田法薰禅师见道后的一种真实感受。山内喻出世修道,山外喻入世度人。山上清修多年,终于一朝见道,蒙师恩准,今日可以出“山”了。离开这峥嵘的“千峰”,多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背向千峰”——下山之际真是频展“笑眸”,十分的痛快。
山下是荆楚平原,洞庭之滨。下山之时红日高照,不阴不雨,只有数朵白云,在“楚天”上飘浮。人间红尘与烟火,已隐隐可见,真是“楚云寥落远烟浮”。
我在下山,但却有人上山,就在这山陵与平原交界之处——“平芜断处”。上山之人不识路径,不知修行的艰辛,更不知修行的多余。所以悄然而去,以免招惹他人。若避不开,也不要回答,更不说主动招呼。“正恐行人借路由”,千万不要把上山的路径告诉他们,让他们如我一样白走一趟。
禅宗见道,许多禅师都说有三个阶段:未见道时山是山,水是水;见道之时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见道后依然山是山,水是水。真是多此一举吗?
凯 翁
曾将铁骑破重围,赤手扬鞭得胜归。
沙漠已成歌舞地,自皤双鬓对斜晖。
宋?希叟绍昙
品析: 这也是一首描绘见道后喜悦的一首诗,这位“凯翁”,大概是眉毛胡子都参白了才得以开悟的吧。禅宗在唐末以后,渐流行“三关”之说,就是破初参,透重关,砸牢关。参禅,就是要破这三关。能破初参的尚如麟毛凤角,何况“一箭透三关”了。加以常人无始以来的烦恼聚集,真是百万之众,重重围困。要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古之名将亦不多见。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是明代理学大师王阳明的感触,何况见道开悟。
禅师与常人不同之处是,既已出家,对红尘等于是“置之死地”了,如不在参悟上过关,出家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勇猛参学,精进不怠的,的确如“曾将铁骑破重围”那样不顾一切。但“破心中贼”不同于“破山中贼”,当然是赤手空拳似地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了,终于凯旋了“赤手扬鞭得胜归”了。
佛教强调“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一经见道,全部烦恼都化为菩提,真是“沙漠已成歌舞地”了,喜气得很。虽然人老了,“自皤双鬓对斜晖”,又有什么关系呢?时间对禅师是没有过去未来的啊!
梦 庵
依依云护石床寒,睡里生涯尽自便。
门户打开星似了,一拳赢得抛头眠。
元?野翁炳同
品析: 如今野人之秘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特别在湖北神农架,不知吸引了多少游人者观光或“考察”。在佛教中有不少“岩穴之士”,他们的那种清修苦修,真的与野人差不多,多年不曾“血食”,又无盐水,汗毛深长,又无衣护体,最多以树叶为衣。游人们若见到了,千万别去打扰他们、或以野人对待,这类“山民”,可是惹不起的。
这位“梦庵”庵主,庵也没有一座,以云天为室,“依依云护石为眠”,倒在石头上就可以入睡。在睡梦之中,他在想什么?有什么“梦”可做呢?或者“人生如梦”,他又是怎样对待的呢? “梦里生涯尽自便”,不管那么多,我“自便”,你“自便”,大家尽可“自便”。
“门户打开星似了”,不知是否有误字,这个“星似了”不知作何解?总之以天地为门户,这个门户永远大开,日月星辰任其来去出入。“一拳赢得枕头眠”,没有枕头么?没关系,拳头就是枕头。
在这样的“庵”里,可以做什么样的“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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