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掰谎，凤姐圆场

老祖宗掰谎这个话题，在红版也被提及很多次了。今天仔细读了读这段，倒品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本以为掰谎这段儿的主角是老太太，看着看着竟成了凤姐儿，细品凤姐儿的言语表现，就能品出夜宴上微妙的气氛来。

先说老太太掰谎的由来，为什么掰谎？红版里面原来有篇文章，说老太太掰谎，原是为了撇清宝玉和黛玉的关系，受了这个启发，我就看了看上下文。忽然就明白了，老太太为什么选了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来撇清呢？原来是被黛玉给急的啊！

众人皆知黛玉自重自爱，初入贾府之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又因为黛玉宝玉一直“同随贾母一处坐卧” “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以黛玉之聪慧敏感，老太太自然是宠得多，怜得多。以宝玉之乖僻，老太太尚且从无苛责，黛玉客居贾府，处处留心，老太太更是只有呵护少有教诲的。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小姑娘难免日渐骄傲，从送宫花一节就可看出黛玉的脾性，早不是当年初进贾府时的“不肯多说一句话”了，周瑞家的何许人也？王夫人的陪房，大户人家，有资格的奴才原比少主子们还有些体面，到了黛玉这里，打狗却不肯看主人，这只能说明，黛玉同学已经慢慢丧失了警惕性。

再到了“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这里，元宵夜宴，也是族中的一次大宴，不单薛、李这些客居的亲戚在座，就是族中的贾菌之母娄氏也来了（原是要请族中众男女的，只不过人家不愿意来凑这个热闹）。这样一个大场面里，却突兀地发生了“宝玉吃冷酒”的事件——且看原文【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让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前文明写“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老太太命“都要叫他干了”，这时候黛玉开始出妖蛾子，“至黛玉前，偏他不饮”，一个“偏”字，交代出黛玉同学的行为在这里显得多么突兀，多么的与众不同。慢着，还有更要命的，黛玉居然“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这样的小儿女动作，估计在潇湘馆、怡红院，宝黛二人是经常为之，然而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行为，显得多么的轻狂，多么的目中无人，多么的不给老太太争脸！如果不是林妹妹的演绎，估计大家多半脑中会出现青楼里面姑娘劝大爷们喝酒时候的镜头了。老太太是怎么表现的呢？书里没写，估计老太太心里是五味杂陈吧？

这时候凤姐出来了，凤姐冷不丁的一句不着边儿的话“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这里的冷酒，怕不是真的温度不够，而是这个酒，喝得太突然，让在座的各位身上发冷了。宝玉还不明就里，回了一句，没喝冷酒，凤姐接着的话“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这个话，也许宝玉还没懂，但是黛玉一定听懂了。作者照旧，不写老太太，也不写黛玉，这时候的气氛，应该是尴尬的。想来凤姐平日私下里，也没少提醒过宝玉如何处里与黛玉的关系吧？可平日善意的嘱咐，在被热恋冲昏头脑的小儿女这里，早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个当众吃酒的行为，在现代，应该和当街拥吻的效果同样震撼吧？

接下来不过百余文字，就开始听书了，女先儿不过开了个头，就被老太太打断了，且看哪里打断的——“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就说到这里，贾母就“忙道”，试看全书中，出现“贾母忙道”这四个字，只有三次，这里是第一次。第二次就已经到了第七十三回，拾绣春囊和问累金凤一节，是抄检大观园前夕，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节。贾母是何等人物，雍容大气，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在小辈面前慌忙沉不住气？这雏鸾的出身，分明让人容易想到林黛玉，偏偏前面又发生了那样的尴尬事，所以老太太心里急呀！老太太一面害怕这样的故事伤及她的外孙女，挽回印象，一面又要在亲戚面前保持点大家族的尊严，正所谓关心则乱。

掰谎的过程且不细讲，就只看老太太掰谎最后的结尾：“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这句话，几个意思：一，我们家有规矩，不许姑娘们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二，我们家的姑娘们单纯着呢！别看我们宝玉跟黛玉好像关系不错，他们心里可没这些个想法；三，他们姊妹住的远，没跟我住一块儿，所以这方面我没怎么教导过他们的哦！这样的说法，一面给黛玉留了情面，一面是说给在座的李、薛亲戚们听的。大家的反应呢？一连两个“都笑说”，怎么品着都觉得这个气氛那么尴尬，那么微妙呢？好像是大家都是陪着笑说的。再看圆场的，又是凤姐：“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开场两个罢字，还让老太太润润嗓子，说明什么？说明老太太说的太多，太急了。凤姐好同志看出了老太太的心思，一开口，不但园了场，调节了气氛，而且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让大伙儿都笑倒了，要不老太太为啥那么喜欢她呢？

再看凤姐接下来回薛姨妈的话：“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这个话的意思是说：“别看宝玉黛玉这么亲亲热热的，哪家的亲戚没从小一处淘过气呢？即便大了，立了规矩了，也依然是家人不是外人。”这还不够，再看最后，【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凤姐吃了老祖宗的剩酒，还说是讨寿，这一行为，让宝玉吃黛玉杯中酒的行为，在这个酒席上，不再是唯一的特例，表兄吃表妹的“冷酒”，只是因为亲情。

    所以，宝黛两个不看场合演了出闹剧给众人看，急的是老太太，忙的是凤姐姐，乐的是薛姨妈和王夫人。这一场夜宴，凤姐为老太太分了多少忧，老太太承了凤姐多少情，也全在两人的话里和心里。这一场夜宴，在宝黛婚姻之战中，老太太败给王夫人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