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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容安馆札记》论林黛玉年龄

 許學仁 2022-01-08

黛玉喂酒宝玉详析:贾母苦心掰谎护航宝黛

文/荞麦花开

中国有件最好玩儿最有意思也最令人摇头无奈的事,便是“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有的事只能说不能做”(曾国藩语)。这一骨子里的游戏规则从古到今,一以贯之。具体言之,便是表姿态吃暗亏的事能说不能做,政治不正确的事能做不能说。男女两情相悦而成其好事,此乃天理人情。而传统礼法社会,讲究男女大防,夫妻婚前认不认识都不重要,遑论感情基础。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双方父母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却不是缔结婚姻的当事人二人之事。感情基础?是个什么?所以本来该是最重要的事却竟然最不重要,这是旧式婚姻最荒诞的地方。然而却谁都不敢对此说半个不字。因为政治不正确。但吾人切勿低估老祖宗的智慧。他们自有妙策暗度陈仓。比如《红楼梦》书中,大家族之间彼此结亲,亲戚间内部消化孩子,便是搬出了“姊妹家儿女情”这顶政治正确的大帽子来装幌子。老祖宗把两个玉儿从小养于膝下,便是谋深计远,感情从娃娃抓起的意思,明眼人谁不看得清楚?第五十四回,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有理由合理推测,贾、王两府“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的哥哥妹妹,便有琏二哥哥凤妹妹。贾琏凤姐,便是青梅竹马有感情基础的!原来,明修“姊妹情”的栈道,暗度“提早恋爱”的陈仓,这一招竟是大家族的祖传艺能,长辈们彼此心照不宣。揆诸贾琏凤姐之前事,吾人于贾母史老太君撮合二玉之行事用心,便可焕然了悟。当然不能说那政治不正确的话,放声说你们哥哥妹妹的,从小儿多接触,互相喜欢长大了就顺理成章结亲;而必得是掩护于“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的“姊妹间儿女真情”的烟幕弹下,一切好方便行事,政治才能正确。本书中“林黛玉家财产问题考辨”一节论析,我们可以看到两条随朝代时间演进的轨迹线,颇有意思:一条轨迹线是女性财产继承权的不断削减;另一条轨迹线则是女性嫁妆奁产的不断扩大。戏谑言之,这就是朝廷给咱闺女减多少出来,咱就给闺女添多少回去!尊重朝廷法度,承认在室女财产继承权的不断削减,是尊重宗法制社会男权至上,是政治正确,谁也不敢公然说这个不对,此即“能说不能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通过给予女儿丰厚的嫁妆奁产,保证亲生骨血的财产继承权迂回实现,此即政治不正确的“能做不能说”。——如何把政治不正确之事掩盖在政治正确的帽子下暗度陈仓,民间的智慧是无穷的;用丰厚嫁妆迂回实现亲生女的财产继承权是一例,如琏凤、宝黛之被以“姊妹情”名义安排从小培养感情,此又一例。

但这件事之实行,关键一点便在男女当事人之年龄,不能太大。这一点,钱锺书先生洞悉无遗。钱先生《容安馆札记》第七九八则:

第三回黛玉乍见宝玉,“吃一大惊”,“倒像在哪里见过的。”宝玉亦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认识,久别重逢。……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按此节写黛玉神情体态,文笔固妙,但以之刻划十一岁小茶(按:公历只十岁,若据第二回“年方五岁”一句苛求,则约六岁余耳。四十五回黛玉道:“我长了今年十五岁。”),无乃孟浪?此书人物与年龄不称(第二十五回和尚道青埂峰下别来“十三载矣”,则宝玉逢五鬼时只十三岁),作者殆有难于斡旋之苦衷。盖如言宝、黛等年龄更长,虽较合心理,而簪缨世阀,内外有别,即属中表,亦避嫌疑,不许耳鬓厮磨。故必写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如二十回黛玉所谓“和你顽耍”,始合事理。然而捉襟见肘,顾此则失彼。二十一回,袭人已云:“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有黑夜白日闹的。”当是本事中之宝、黛堪相亲而不容相爱,形迹可以密迩,而名分却非兄妹。实言之既碍于口,虚言之又不能圆其说。

钱公夫妻论学,每能如出一口。杨绛先生《事实——故事——真实》(载《文学评论》1980年03期)一文亦论云:

《红楼梦》里人物的年龄是经不起考订的。作者造成的印象是流年在暗中偷换;当时某人几岁只偶尔点出。林黛玉第一天到贾府会见贾家姊妹时,迎春“肌肤微丰,身材合中”;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这三位小姐,好象描写得各如其份。但林黛玉那时才六岁,宝玉才七岁。(据说满人和汉人同样都用虚岁计算年龄。)探春是宝玉的异母妹,至大也不过和宝玉同岁。六、七岁的小女孩,只怕还在没有腰身只有肚子的阶段,还须过十年、八年,身量才会长足。惜春小于黛玉,当时还未留头。恐怕是才穿上满裆袴的小娃子呢,远未到及笄之年,叫她戴上钗环,穿上裙子,岂不令人失笑。但宝玉和黛玉若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就不能一床上睡觉。宝玉日常在女孩儿队中厮混,年龄不能过大。我们只算宝玉黛玉异常乖觉早熟就行;他们的年龄,不考也罢。

按第三回黛玉初入贾府,其年六岁。而少数本子,如己卯本、梦稿本写,“黛玉答道:'十三岁了。’”由此似可见曹公在“披阅增删”的创作动态过程中,对黛玉出场之应为六七岁女童,抑或十三四岁少女,或也不无左右斟酌?杨绛先生说得好,“六、七岁的小女孩,只怕还在没有腰身只有肚子的阶段,还须过十年、八年,身量才会长足”,而《红楼梦》宝黛初会的描写,从身量、外貌到神情、心理,二人不说是十六七岁青年,至少也得是十二三岁少年,方合情理。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亦云:“如海五十,黛玉五岁,是四十五六岁时所生也。贾夫人之年,当亦在四十外矣。……一载有余,而贾夫人死,是黛玉止六岁也。下回即于是年进京,未免太小。吾意黛玉进京,须在十岁左右,方与所叙前后情节相合。……黛玉进京,时方六岁。宝玉较长,不过一岁。宝钗又长,亦不过一岁;则薛蟠长于宝钗二岁,不过十岁而已。何以说来已是成人光景?……作书者笔下太贪省力。于黛玉到京之次日,即叙宝钗入京,致有此大舛错处。须知薛蟠已能逞凶夺妾,至小亦在十六岁以上。宝钗已十四岁,则黛玉亦十二岁矣。上文不应说黛玉只得六岁也。”即以宝黛初会时宝玉所表现之饱读诗书、才情挥洒而论,亦显然是一青年公子,而断非七龄小儿所能有也,如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评云:“七岁儿未必能渊博至此。……七岁之儿,既熟古今人物,又解旧人诗句,赠字改名,皆极雅隽,真非凡品也。”陈其泰不信人间凡尘七岁之儿而能雅隽渊博至此,故下一语“真非凡品也”,阳若赞叹不绝,实则未之敢信也。但是,又如杨绛先生所说,“宝玉和黛玉若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就不能一床上睡觉。宝玉日常在女孩儿队中厮混,年龄不能过大。”这正是左右为难。作者“难于斡旋之苦衷”或为上引钱锺书先生《札记》道中:“盖如言宝、黛等年龄更长,虽较合心理,而簪缨世阀,内外有别,即属中表,亦避嫌疑,不许耳鬓厮磨。故必写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始合事理。”——“两小无猜”,方许“耳鬓厮磨”,如宝玉对黛玉所道:“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第二十回);“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第二十八回)。——此即雪芹友人富察明义题红诗所谓“少小不妨同室榻”。钱杨夫妇而外,他如张爱玲《红楼梦魇·三详红楼梦》论曰:“早本白日梦的成份较多,所以能容许一二十岁的宝玉住在大观园里,万红丛中一点绿。越写下去越觉不妥,惟有将宝黛的年龄一次次减低。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个人唯一抵制的方法是早熟。因此宝黛初见面的时候一个才六七岁,一个五六岁,而在赋体描写中都是十几岁的人的状貌——早本遗迹。”又如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前言》亦论云:“表面看来书中所写岁时节序与年龄大小,前后相合,'井然不紊’,但实际情况并非总是如此乐观,其中错讹淆乱之处不少。当我们将各种本子互勘时,问题便会更为明显。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目前红学界尚未达成共识。我们以为,这是揭示小说成书过程之真相的一个有效突破口。曹雪芹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似乎对人物年龄做了较大的调整,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青年男女的调整趋势是少年化。”张、沈看出了“曹雪芹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似乎对人物年龄做了较大的调整,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青年男女的调整趋势是少年化”,但却未对“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下一断语。实则答案很简单,便是钱公《容安馆札记》所指出,“簪缨世阀,内外有别,即属中表,亦避嫌疑,不许耳鬓厮磨。故必写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始合事理”,只有宝黛的年龄足够小,初见面时年尚童稚,才方便长辈们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以“姊妹间儿女情”装幌子,掩盖其“感情从娃娃抓起”的真实意图。

所以,我们看《红楼梦》一定要有“精分”的准备:看宝玉和姊妹们(尤其是黛玉)日常互动,其心理、情感与思想,皆属成人无疑;但一定要不断提醒自己作者还有一强行设定,即他们都是少年儿童,这是一出“小戏骨版”《红楼梦》!人物情感思想的成人化和生理年龄的童幼化这两个方面是天然割裂、拉扯的,这二者不能十分完满地周全照顾到,这是曹雪芹的“非战之罪”,哪怕换一个天分才情更十倍于曹雪芹的作者,对此也是莫能为力的。所以,此处最要紧的,是观其大略而不究细节,是理解曹雪芹的意图,体谅其苦衷,领会其精神。

以上之论析,是破解书中一些看似费解之处的基础前提。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贾母命宝玉挨个敬酒,黛玉有一看上去十分不符合大家闺秀身份的轻浮孟浪操作: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让她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她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她斟上一杯。

诸君!当众喂酒,岂是闺秀?!黛玉连这个礼都不知道,那成个什么大家闺秀了?!她怕不叫林黛玉,她叫潘金莲了。第三回黛玉初入贾府,其年六岁,根据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六章“红楼纪历”推算,第五十四回是年宝玉十四岁黛玉十三岁,这在古代就是成亲的年纪了好伐!(如按第三回黛玉初入贾府其年十三岁(少数本子,如己卯本、梦稿本)推算,第五十四回是年宝玉二十一岁黛玉二十岁,情况更严重!)青年男女,当众喂酒,喝的真敢喝,喂的也真敢喂,成个什么体统!须知,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其年,六龄女童已知礼数,“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何以第五十四回此际,年龄长了一倍,礼数却倒退了一射之地?这不合逻辑。除非,这件事礼数上,没有错。如果不是一个青年女子或妙龄少女,给一个青年男子或少年公子当众喂酒;而只是姊妹间从小儿淘气淘了这么大,只是宝黛二人从小“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惯性延续下来的自然操作常规操作,又当如何?

如前所析,我们看书时一定要时不时提醒自己“强行”接受作者这一设定:宝黛钗们都是少年儿童,这是一出“小戏骨版”《红楼梦》,他们的一切涉嫌有违礼法男女大防的行为,都是在“姊妹家儿女情”这顶政治无比正确的大帽子下,坦然进行的。如此一来,黛玉有何违礼之处?有道是腐眼看人基,淫者自见淫。你看见一个成年少女含情脉脉的给情郎喂酒喝,那是你的问题;而所有人都“应该”看到的,只是姊妹家好,儿女真情自然发露,如凤姐所云“从小儿一处淘气”。

“从小儿一处淘气”,这只是姊妹家儿女情分上好,并没有淫邀艳约私订偷盟那些劳什子邪玩意儿,这就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政治正确大帽子。身处局中玩儿这个游戏,就必须遵循这个游戏规则。甚至在规则有被戳破风险的情况下,积极维护规则。所以我们看到,第五十四回稍后,老太太紧接着发表“掰谎”高论:

贾母笑道:“……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她们姊妹们住得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她们一来,就忙叫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这一段,看书看表面“看正面”之人,特别是被高鹗续书中反对二玉亲事之“狼外婆”贾母形象带偏之人,往往不得其解,作出完全相反之错谬解读,如刘梦溪《红楼梦的儿女真情》一书中《贾母对宝黛爱情的真实态度》一文论云:

一般都觉得贾母的这番文学批评,与宝黛的爱情不无关系。“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作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怎么这段话描摹的形景,越琢磨越感到有些像我们的林黛玉呢?特别是“不管是亲是友”这句措辞,让喜欢黛玉的读者满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我倾向认为,这是贾母对宝黛爱情的一次明朗的表态,而且是相当严厉的表态,即她不会选中黛玉了。

此公读书未达一间,诚可谓“鳖厮踢”矣!就第五十四回稍后,便有看放花炮,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她在怀中。薛姨妈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她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诸君看看,享受最高领导人贾母搂在怀中这一天花板待遇的,甚且不是这个玉儿宝玉,而乃那个玉儿黛玉!再如第五十七回,紫鹃试玉后,宝玉死了大半个,老太太当然亲来看视;接下来,书中写,“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她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稍后又写,“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晚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可见,贾母始终是对“两个玉儿”等同看待,同一给予最高待遇。又如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书中写,“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她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她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足见老祖宗心坎尖尖上,是这个玉儿颦儿。再看第七十五回,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看看“颦儿宝玉”这两个玉儿的待遇!第七十五回已是前书八十回临末几回,老太太对黛玉之宠溺珍爱曾不少衰;而在高鹗续书里,瞬间断崖式黑化为狠心狼外婆,可信乎?逻辑呢?是故通观百二十回通行本《红楼梦》的陈其泰,困惑难解:“老太太素日是个老成精细的,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何以竟舍黛玉而聘宝钗哉?”(《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彼尚不知此非曹公手笔也!所以,如刘梦溪“我倾向认为,这是贾母对宝黛爱情的一次明朗的表态,而且是相当严厉的表态,即她不会选中黛玉了”斯论,大概率是被高鹗续书带偏而又不暇细思之见,其错谬可笑,实不遑多驳。要之,前八十回书看完,拿放大镜搜寻,也搜不到如刘梦溪所言贾母“不会选中黛玉了”的一丝丝预兆。

贾母这段“掰谎记”,看似提醒宝黛不可自由恋爱,看似不无严厉地委婉批评黛玉,实则从小养宝黛二玉于膝下者不是别个,正乃老祖宗自己,始作俑者,并非别个,怎么,老太太莫非犯了失心疯,竟是自己戳自己的心窝子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耳巴子?这显然逻辑不通。老太太真正的剑锋所指,乃是提醒众人,你们都不要忘了,大观园里最大的政治正确是什么,是姊妹家小儿女从小儿淘气,什么男欢女爱的东西,私定终身的事情,“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这,才是老太太的响鼓重槌。老太太心中窃笑,我的黛玉乃大家闺秀,怎么可能“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你们放心,幌子是带不出来的,你们也谁也别想往那个方向上引!兹事体大,没人敢说破。这是贾母拿捏得妥妥的。所以她老人家再次以掰谎记为由头,重申了我们大家族没有那种才子佳人私相授受的问题,我们只有兄弟姊妹小儿女亲情。这件事真正体现了中国政治自古以来的特色,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谁都不能说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李婶娘、薛姨妈二人听闻老太太这番掰谎高论,立马秒懂,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这里的重点,当然是薛姨妈(好比周、赵姨娘一同出场,作者一般是以周陪衬赵)。薛姨妈赶忙表态,其“里子”便是代表“王党”表示,老太太您放心,我也是世家夫人,游戏规则我都懂的,不劳您响鼓重槌。非但我们不会把孩子们的事儿往有可能伤及性命脸面那方面引,在危险关头,我们反而会拉回来。老太太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政治正确是所有人都必须维护而不能戳穿的,还可参第五十七回:

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她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玩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紫鹃试玉宝玉发病当场,薛姨妈以“政治正确”得体之辞,客观上“掩护”了宝、黛(特别是黛玉)。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五章解薛姨妈此番话精彩:

(薛姨妈)这段话的至关重要,在于宝、黛双方所表现的生死以之的强烈反应,最容易被怀疑到男女之间的私情密恋,而这却是当时诗礼簪缨之族所深恶痛绝的“淫滥”,一种形同不贞的心灵出轨,攸关“性命脸面”(见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对园中捡着绣春囊之事所言),足以使当事人身败名裂。……当宝玉从失魂迷窍中苏醒,众人才刚刚从紧张担忧中回复理性,还没有余心查考宝玉的过度反应有违常情之际,薛姨妈于第一时间就将这段“非常情”的事定调为青梅竹马的“深厚友情”所致,等于是在大家还没有机会产生怀疑之前,就把所有的思绪引导到正常合理的方向,免除了宝、黛之恋的一场重大危机,也为两人提供了绝佳的安全掩护。试看当事人林黛玉在事后的反应,便可以明白这一点: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所谓“幸喜众人……不疑到别事去”,“别事”也者,即男女之间的私情秘恋,正清楚表示出黛玉对于大家没有怀疑到两人的私情,充满庆幸;而令大家不加怀疑的“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的诠释,岂不正是薛姨妈一开始所采取的定调方向?换句话说,大家很可能发生的怀疑念头在还没有进入大脑意识之前,就被薛姨妈的一番话杜绝,也就是来不及动念就胎死腹中,诠释权就被“青梅竹马”的正当感情所独占,于是根本地解除了灾难的警报。必须说,无论是出于刻意的策略运用,还是来自善意的自然流露,薛姨妈在第一时间用来解释情由的一番话语,确确实实发挥了护卫宝、黛二人的绝大效果。

而曾扬华不省得此,其著《漫步大观园》书中《《红楼梦》里最奸巧伪善的人》一文,对薛姨妈此番得体言辞,竟作如是谬读,实可谓有眼而乏珠矣:

(宝、黛)这两人的表现实际上是以一种激烈的方式公开了他们之间至死不渝的爱情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对“金玉良缘”的炮制者来说自然是一个严峻的事件,于是我们看到薛姨妈使出了她的浑身解数。她一方面“劝”贾母众人说:“宝玉本来心实……”很明显,她在这里是故意把宝、黛之间热烈的爱情硬说成是人人皆有的一般亲友之情,因此,宝玉的现状只是“吃一两剂药就好了”的小“病”,不必为之担心。看她把一件如此大事却说得多么轻松,用心何在,读者是可以体味得到的。……(薛姨妈)在宝、黛二人已公开他们的关系后又在贾母等人面前抹煞它的实质意义……

类似误读还有张兴德《红楼梦的第三种读法》一书。该书第二编:

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贾母这话的态度,分明是对“二玉”表现出的这种异常关系的认可、肯定、安抚和安慰。正如《读红楼梦随笔》作者分析的“盖贾母原有主见,一成比翼,无虑双飞”。同贾母这种态度相反,一向无可无不可的薛姨妈却赶紧接过贾母的话茬:“宝玉本来心实……”她把明明是生死不渝的热烈爱情硬说成是人人皆有的一般亲友之情,其用意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薛姨妈这话,决不单单是薛姨妈自己的意思,这是老谋深算的薛姨妈替王夫人说的。

类似误读还有刘梦溪《红楼梦的儿女真情》一书。该书中《宝玉“歇斯底里”的后续故事》一文:

只有薛姨妈劝贾母的时候,说宝玉的犯病属于正常。薛姨妈说:“宝玉本来心实……”你看她说得何等轻巧!不过薛姨妈的话我以为另有玄机,表面上是宽解贾母,实际上是想转移众人对宝黛至爱深情的注意,为自己戴金锁的女儿薛宝钗的未来前程预占地步。

按曾、张、刘先生可谓全然不知诗礼簪缨大族世家之礼法防闲为何物矣!第三十二回黛玉听得宝玉于“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便不免心惊——“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更何况这回弄出阖府震动的大新闻,那岂止“亲热厚密不避嫌疑”,直是“私情密意不避嫌疑”!欧丽娟之分析,尚认为“众人才刚刚从紧张担忧中回复理性,还没有余心查考宝玉的过度反应有违常情”,事实上连凤姐早在第二十五回便打趣黛玉“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连小厮兴儿演说荣国府都代表舆论表示“只是他(宝玉)已有了(作亲对象),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甚且连批书人脂砚斋都道“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第二十五回甲戌侧批)——阖府上下还不知道宝玉黛玉这是怎么一回事?所谓“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云云,不过又是曹公生怕看官不解,又一次故意以“反笔”点醒而已。万勿看正面!众人不疑到别事去者,恰是众人尽皆心下雪亮,明白得透彻透彻的。正所谓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是兹事体大,事关老祖宗最宝贝心肝的“两个玉儿”特别是黛玉的性命脸面女儿名节,哪一个偏生石乐志嫌命长,站队犹恐不暇,帮着打圆场找台阶下犹恐不及,反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这可不是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所以,看破不说破,是在场者的最正常最自然不过的反应。一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曹公下笔是“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其实目睹宝玉这番死了大半个的闹法,合家上下又岂不纳罕疑心?别打谅谁是傻子!宝黛之间的私情,阖府上下心里明镜儿似的,诚如刘梦溪《红楼梦的儿女真情》书中《青春萌动期的宝玉和黛玉》一文所云:“宝黛之间的私情,其实早已为贾府众人所察觉,只是碍于情面大家不肯说破而已。”又如该书中《宝玉“歇斯底里”的后续故事》一文所论诚是:“黛玉也够'情痴’的了。'颦颦宝玉两情痴’,前人咏《红楼梦》的诗句,可谓知人知情之言。黛玉另外一个表现,就是不时让雪雁探听消息,宝玉那边的种种情景,她一一尽知。知道之后,黛玉心中不断感叹宝玉的情真意真。只是有一点黛玉过于简单了——她居然认为众人不会'疑到别事去’,未免低估了她和宝玉的恋爱在大观园内外所产生的影响。上次砸玉,惊动贾母、王熙凤,直至让宝玉挨了贾政一顿痛打。这次情痛攻心,痴呆癫狂,大发歇斯底里,不仅惊动了贾母,大观园内外,上下人等,谁人不晓?只是听说一句林妹妹要回苏州,宝哥哥就傻得浑不知事。到底是为什么?难道真的如黛玉所想,'众人’不会'疑到别事去’,以为他们之间的这种闹法儿和男女之间的爱情没有任何关联?”

所以,薛姨妈说这番“解围”的话,不过是体现她一个大家太太世家夫人应有的得体言辞而已,好比公开场合只宜颂圣,虽高逸迈俗如黛玉,亦不免赋“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之句,欧丽娟颂姨妈其功为“大家很可能发生的怀疑念头在还没有进入大脑意识之前,就被薛姨妈的一番话杜绝,也就是来不及动念就胎死腹中”,亦未免视贾府众人为不解事之孩童幼儿矣。事情明摆着,就是不能说!那何妨做个顺水人情给贾府(老太太),抢先抓一手“定调诠释权”呢?看破不说破,是满分作文;主动打圆场,是加分作文!薛姨妈这番言辞,并不好在拿众人当傻子,只好在善于圆场,如李自成打破北京进承天门,向众人道,我若有帝王之分,当射中天字,结果射到天字下面了,全场懵圈儿,宋献策立即道贺:天字之下,主得天下,恭贺我主!又如二月河《乾隆皇帝》第五卷《云暗凤阙》第二十六回“叹流年皇帝强释怀”,乾隆猜灯谜:“接着是颙璾的,写着:'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这句诗谜乾隆听纪昀说过,谜底也是'日’字。按南朝史序宋、齐、梁、陈,齐、梁二朝皇帝都姓萧,'萧萧下’就是'陳’,去掉'边’和'木’,就只剩下'日’字。这句唐诗此时看去也是一派索漠荒寒,气数将尽的模样。乾隆脸上已没了笑容,只说道:'太穿凿了,不是猜你不出。你还年轻,该当有些奋发有为、蒸蒸向上的气势。这么江河日下的玩味诗词,于你学习事业无益,懂么?’说着环视众阿哥。阿哥们这才恍然:起头一个'太阳’,这里又一个'太阳落’,无意之间,好好的事弄出个'颓唐’模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时噤住了。颙璾正要请罪,颙琲在旁一躬身陪笑道:'这个谜儿也是儿子代拟的。一来皇上现在整肃吏治,横扫贪贿玩渎之风,要有些个肃杀之气,有秋风一过败叶纷坠之象;二来取其余意,下句就是“不尽长江滚滚来”。除旧布新,更张而振聩,使太平极盛之世再登层楼——这是莫大的吉祥呀!’变得有些紧张的氛围一下子松缓了。乾隆听颙琲巧鼓如簧之舌辩解,原是觉得有点牵强;但听完品味,又觉得不无道理,因换了霁颜,笑道:'是我想左了。就这两句诗,确有新旧更张的意思,落木萧萧下,那不是枯枝败叶?’”再如《世说新语·言语》第十九则:“晋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悦,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帝悦,群臣叹服。”戏仿《世说》来一段:“荣国府紫鹃试玉,佯云黛玉将去,宝玉大恸,号哭失次。宝黛私意,似将发露。老祖宗既不悦,众女眷不安,莫能有言者。姨太太薛王氏进曰:'宝黛自小一处,更与别个不同。此际说一个去,漫言实心傻孩,便是冷心大人,只恐也要伤心。此非什么大病,老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老祖宗悦,群眷大安。”老祖宗不悦的,绝非宝黛有私意,须知感情从娃娃抓起,两个玉儿内部消化,本就正是她老人家的谋深计远。老祖宗不悦的也不是这事唯恐众人不知——恰恰相反,就是要恰到好处的造舆论,给上下诸人一个刚刚好的暗示。老祖宗不悦的,只是这事焉能当面锣对面鼓明白宣示、授人以口实?!——然则,欧丽娟许薛姨妈于宝黛有转危为安、解除灾难之大功,固未免推崇过甚,尚不失为毫厘之误;而曾扬华、张兴德、刘梦溪以薛姨妈“故意把宝、黛之间热烈的爱情硬说成是人人皆有的一般亲友之情”“把明明是生死不渝的热烈爱情硬说成是人人皆有的一般亲友之情”,是为了给“木石姻缘”降调子(如刘氏所谓“实际上是想转移众人对宝黛至爱深情的注意”)甚至变性质(即曾氏所谓“(薛姨妈)在宝、黛二人已公开他们的关系后又在贾母等人面前抹煞它的实质意义”),好保持“金玉良姻”的高调门(如刘氏所谓“为自己戴金锁的女儿薛宝钗的未来前程预占地步”),则岂止是毫厘之误,岂止是百步之差,简直是千里之谬!电影《建国大业》里姜文演的毛局长对陈道明演的阎锦文社会一句,“这种他妈的事儿怎么能公开呢?”套用一句:“这种政治不正确的事儿怎么能明说呢?”——如果要搞木石的破坏,再没有“故意把宝、黛之间热烈的爱情硬说成是人人皆有的一般亲友之情”更蠢的操作了好伐,智商未掉线的操作岂非反倒应是“故意把宝、黛之间人人皆有的一般亲友之情硬说成是热烈的爱情”?(如上引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五章之论“薛姨妈若真有自私的心肠与阴险的城府,欲排除黛玉以免妨碍二宝的'金玉良姻’……甚至也可以索性在宝玉呆病发作时,一开始就刻意引导大家往私情方向进行怀疑,岂不是更不费吹灰之力,就使黛玉灰飞烟灭?”)如曾扬华、张兴德、刘梦溪三位先生,乃竟似全然不晓大族世家之礼法防闲、高门贵族之闺阁名节为何物!真令人纳罕!

第五十七回薛姨妈以小儿女姊妹情为宝黛打掩护,与第五十四回老太太以掰谎记为宝黛打掩护,皆出于同一个心照不宣的作战意图:“政治要正确。”这一政治正确的力量如是之强大,在礼法制社会宗法制家族中,无人敢于稍撄其锋。哪怕老太太的“政治对手”王夫人、薛姨妈一方,也只有帮着“政敌”维护游戏规则扶住摇摇欲倒房子的份儿,断然没有趁火打劫的道理。我们不妨设想一下,薛姨妈真要来辣手,引导众人往宝黛的私情蜜意上去想(如上引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五章之论“薛姨妈若真有自私的心肠与阴险的城府,欲排除黛玉以免妨碍二宝的'金玉良姻’……甚至也可以索性在宝玉呆病发作时,一开始就刻意引导大家往私情方向进行怀疑,岂不是更不费吹灰之力,就使黛玉灰飞烟灭?”),那等于是毁了黛玉也毁了宝玉,差不多也就等于当众要掐死贾母,这属于是彻底得罪贾府,她姑娘还怎么嫁进贾府?很明显,这是一步臭得不能再臭的棋,无异于扔核弹大家玩蛋(所以2022新年伊始,五常罕见联合发声:核战争打不得!),即便不考虑薛姨妈品德性格的慈爱宽厚,也要尊重一个世家夫人的基本智商,所以她用政治正确的说辞为二玉打掩护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了。世家太太的基本道德,是君子之争必以道,要在限定的道德框架之内比划,而不许下三滥使阴招破坏游戏规则。所以书中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宝玉穿着单衣午睡,宝钗就排闼直入,袭人出去了,她还坐那绣宝玉的肚兜,说好的男女大防呢?礼,男女七岁不同席,而第三十六回其时,宝钗十五岁,宝玉十三岁,正是干柴逢烈火、瞌睡碰枕头之年纪,竟同处于如此私密之场景——绣肚兜,这可是比潘金莲给武松做的冬衣还私密!诸君,宝姐姐此处之失“礼”,比之黛玉给宝玉喂酒,何如?

还是前面那个“两分法”——我们眼里看到的,是青年男子穿着单衣午睡,青年女子排闼直入,坐在身边为其绣肚兜,大违男女之防;而我们仍须提醒自己,作者的意图设定,是这仍是在“姊妹家儿女真情”这顶政治正确的帽子下的红楼世界大观园内正常操作。读者脑补小戏骨版《红楼梦》,那就恍然领悟到曹雪芹的准确用意了!我相信,设若这一幕暴露于众人面前,一如薛姨妈在紫鹃试玉事件中为黛玉打掩护,贾母史老太君亦必为宝钗打掩护,拿出来装幌子的当然还是——你们不要想歪了,这不过是小儿女姊妹家日常“淘气”,岂有他哉!

所以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

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她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帐也算不清。要问这个,连我也忘了是哪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诸君!如果不是有“宝玉和她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姊妹间小儿女淘气的政治正确装幌子,黛玉的“性命脸面”这里必破无疑。但是,谁拿草棍儿去戳老虎的鼻子眼儿,虎口里探头儿去,竟然敢说宝玉黛玉那就不是姊妹间小儿女淘气?这人一定是石乐志,嫌命真太长。虽以王善保家的如此粗蠢,仍然是“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再粗再蠢,也明白政治不正确的话,哪怕再正确,也是不能说的!

第五十四回贾母通过“掰谎记”,并非旁敲侧击宝黛二玉不当自由恋爱,而是再一次郑重其事明诏大号,大家都要注意游戏规则,都要注意政治正确,政治不正确的话是绝对不可以说的,政治不正确的念头那是一点苗头都不能够有的。同时,贾母此举另一层讯号也就确定无疑地透露出来,那就是——宝黛二玉的自由恋爱从头到尾都是老祖宗我一手操作的,你们大家都看到了我撑木石的决心了,这艘木石前盟的铁达尼号我老人家是护航到底永不沉没的。叹矣!老祖宗之良苦用心!

黛玉当众给宝玉喂酒,设若在二人童幼之年,如六七岁时,那就根本一丝丝问题都没有,也就无烦老太太还要良苦用心地演一出“掰谎记”来加强政治正确的舆论引领。我们前面说大家族长辈们能够在“姊妹真情”“儿女友情”的政治正确帽子掩护下安排孩子们从小培养感情,这暗度陈仓的关键,在于孩子们年龄不能太大。凡事都要有个度,不能太离谱,如若把宝黛年龄从十三四岁再推后点,两个20来岁的青年男女还当众喂酒喝酒,那别说贾府老祖宗,就是慈禧老佛爷亲自下场,强行盖政治正确的章,恐怕也不好使。此即钱锺书先生《容安馆札记》所谓“盖如言宝、黛等年龄更长,虽较合心理,而簪缨世阀,内外有别,即属中表,亦避嫌疑,不许耳鬓厮磨。故必写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始合事理。”故而贾母的掰谎记,在为黛玉打掩护强行圆场的同时,也不好说就没有另一层意味——那就是提醒。提醒什么?恋爱可以谈,恋爱必须要谈,谈也就罢了,只别带出幌子来!就今儿喂酒这番而论,真有点儿众目睽睽之下大秀恩爱令众人辣眼睛的意思,你又不是王菲,任性说到底不是我们这个时代允许的。明乎此,再回过头去看黛玉喂酒宝玉喝完后凤姐笑道这句:“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便知玄机。宝玉其时喝的是暖酒(书中写得明白,“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并不是冷酒,凤姐也知她这句“宝玉,别喝冷酒”是“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然则此一句没头没尾的废话,说出来干啥?遮莫玄机不在“冷酒”,而在“喂酒”,这种他妈的事儿怎么能公开明说呢(电影《建国大业》中姜文演的毛人凤金句),只有用一个“酒”字,半遮半掩地去点,让两个聪明人去悟。“冷”字,不过陪笔耳。黛玉绝顶聪明,当然是一点就通的人,事实上,即第三十回,她对宝玉已有言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是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第三十二回,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第五十七回,紫鹃便(对宝玉)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她,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可见,黛玉何尝不知“一年大二年小的”,若还是“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何须外祖母和凤姐姐提醒,在第五十四回之前,黛玉早已知道随着慢慢长大,男女终有别,已不能再和宝玉“拉拉扯扯”任宝玉“动手动脚”了。但懂是一回事,时有忘情言语不慎又是一回事。如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便提醒黛玉想起,昨儿行酒令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又如第六十二回寿怡红群芳行酒令,湘云行令取笑丫头们,黛玉笑道:“她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再如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可见,黛玉天生的活泼爽利性情,不爱压抑自我天性,喜欢随心而动自然发舒,这就容易“失于检点”,露出小辫子被人揪。其他事情也就罢了,男女大防这种事关大家闺秀“性命脸面”的事情,可是一点也不敢含糊。所以,凤姐笑道“别喝冷酒”、老太太“掰谎记”,某种意义上,与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其实一样,都是善意提醒黛玉,千金小姐要有千金小姐的体统,言行不可不慎,可别再带出幌子来了!凤姐和老太太的前后善意提醒,正是可用上第六十三回麝月姑娘这话:“她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在这里,我们也看到凤姐和老太太的高度默契——二人一前一后的话,事先未必演练,而皆皮里阳秋,射此覆彼,关合巧妙,环扣严密,这等难以言传的神妙默契,真乃可遇而不可求也!怪道老太太恁地疼凤丫头!历史小说巨擘二月河亦为研红之家,其著《二月河妙解红楼梦》书中《另一个王熙凤》一文,解凤姐斯语“宝玉,别喝冷酒”另有深见:“众所周知,宝玉黛玉爱情是《红楼梦》中最重大的事件(是不是它的'主线’尚无定论)。凤姐可以说是最了解这一关系纠葛的人,按照'礼教’规范,见到这种事,她本应立即采取适当措施,'防患于未然’,以免'丑祸’发生(袭人就为此而'日夜悬心’)。但这个王熙凤却是在那里推波助澜!她经常开这一'热门’玩笑,向众人宣称和暗示宝黛的友谊,却又丝毫不带恶意。在这位精明能干的嫂子的诙谐下,反而促成众人'想当然’地认为宝黛结合是'自然的’、无可非议的。她采取这种态度,自有她的理由:(一)她知道老太太喜欢林黛玉;(二)她不信鬼神,自然也就不信那只'金锁’;(三)她不喜欢'一问摇头三不知,事不关己不开口’的宝钗,而对黛玉,只是遗憾这盏'美人灯’身体不好。从前读到前辈红学家,认为王熙凤在宝玉替黛玉喝酒时劝'宝玉不要喝冷酒’——以为这是在打击排斥黛玉,恕我唐突,我敢说这样说是完全错误的。恰恰相反,这是借景揶揄宝钗母女的。我有根据,第八回写宝玉在薛家吃酒,这母女曾有过一段关于'热酒’'冷酒’的高论:'薛姨妈忙道:“……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还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别吃那冷的了。”’现在'对景’了,宝玉正吃黛玉这杯酒,凤姐偏要'白嘱咐’一句,难道还看不出这只'辣子’是在辣谁?(宝钗'冷酒’一语,凤姐通过李嬷嬷可以知情。)”二月河先生别具金睛火眼,竟然看透凤姐此处说这话“宝玉,别喝冷酒”看似“打击排斥黛玉”,实则“借景揶揄宝钗母女”。结合二月河斯论细细一体察,颇觉凤姐斯语有一击两鸣之妙:既给黛玉秀恩爱众人辣眼睛的现场及时圆了场,半遮半掩善意提醒了黛玉;同时又借景揶揄了宝钗母女,给黛玉和贾母透露了自己仍是宝黛党的讯息。这凤辣子,真真儿不简单,着实是大家族里长袖善舞的政治高手啊。

但就黛玉而言,细细体察其当时处境,实亦有不得已之处,倒并不是故意轻狂。我们先来看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可见,黛玉体弱病娇,这酒是真真儿喝不下去的。所以,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现场,黛玉的不喝酒,并不是这次不喝酒,而是她一直就是不喝酒的。而再细看文本——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让她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她干了。”——可见,老祖宗三令五申,每个人都要干杯,不干是不行的。敬酒的非要干了不可,喝酒的却真真儿不能喝,所以黛玉实逼处此,抬手喂宝玉喝了这杯酒,老祖宗钦命在上,她总不能像怡红院开夜宴那番,“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吧!当然,让宝玉代喝,宝玉自己有手,自己可以举杯,是不是要你黛玉提起纤纤玉手,翘起兰花细指,举起酒杯轻轻贴近他唇边,又大可商榷(^_^)。不过呢,元宵开夜宴这种场合,要的就是闹热,姊妹间淘气淘惯了的,适当脱略形迹也不算出了大格走了大褶子。——是的,在“姊妹间从小儿淘气淘了这么大”这顶政治正确大帽子的掩护下,黛玉当众喂酒这件失于检点之事,又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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