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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摘自周国平哲学力作:尼采与形而上学)

 miyasa 2010-10-28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

  几乎与尼采同时,还有一个人也清醒地认识到了上帝信仰破灭的严重后果,并且得出了某些极为相似的结论。他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们在这方面的思想作一番比较,是饶有趣味的。

  陀氏是一个深受上帝问题折磨的人,他对这一问题的痛苦思索集中体现在《群魔》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这两部小说分别发表于1871-1872年和1879-1880年,比尼采明确提出上帝死了命题要略微早些。

  在《群魔》中有一个人物叫基里洛夫,他因为上帝不存在而决定自杀,最后果真自杀了。他自己说:我一辈子只想一件事。上帝折磨了我一辈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第152页。他确信上帝并不存在,但是,人毫无作为,却发明了一个上帝,为的是活下去,不自杀;这就是迄今为止的全部世界史。《群魔》,第819页。在一次争论中,他这样为自己的自杀念头辩护:上帝是少不了的,所以他应该存在……可是我知道并没有上帝,也不可能有……难道你不明白,一个人同时抱着这两种想法是活不下去的么?《群魔》,第816页。

  基里洛夫的思考方式恰与尼采有一回给虚无主义者所下的定义不谋而合:虚无主义者是这样一种人,对于实际存在的世界,他判断说,它不应当存在,而对于应当存在的世界,又判断说,它实际上不存在。因此,生存(行动,受苦,愿望,感觉)是没有意义的。《强力意志》第585节,第403页。这里,只要把应当存在的世界读作上帝,就与基里洛夫的说法毫无区别了。事实上,只要接受上帝(即相信应当存在的世界实际存在着),或只要接受没有上帝的现实(即相信实际存在的世界是应当存在的),都不会有虚无主义。只有同时否定两者,也就是基里洛夫所说的同时抱着这两种想法,才是虚无主义。

  应当说,这种虚无主义是促使基里洛夫自杀的真正动机。但是,和尼采一样,陀氏也试图赋予虚无主义以某种积极意义。基里洛夫说:人因为怕死才发明了上帝,上帝就是对死亡的恐惧所产生的疼痛。谁能战胜疼痛和恐惧,他自己就会成为上帝。那时就会出现新的生活,那时就会出现新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时历史就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从大猩猩到上帝的毁灭,另一部分是从上帝的毁灭到地球和人的质变。人将成为上帝,并将发生本质上的变化。世界将发生变化,事物将发生变化,种种思想和一切感情亦将如此。《群魔》,第151页。

  我们在尼采那里也可以读到与此极为相似的话:上帝死了!……这件大事于我们不是太大了吗?我们岂不是必须自己变成上帝,以配得上这件事?没有更伟大的事了--在我们之后出生的人,单为这件事就属于更高的历史,高于迄今为止的全部历史!《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第3卷,第481页。

  不过,基里洛夫用来使自己成为上帝的方式颇为奇特:自杀!谁胆敢自杀,谁就是上帝。《群魔》,第151页。谁若是仅仅为了消灭恐惧而自杀,他立刻就会成为上帝。《群魔》,第152页。这是一种出于理性的自杀,也就是陀氏在《作家日记》中所主张的逻辑的自杀,有一套逻辑推理作为其根据:既然上帝是人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发明出来的,那么,只要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人就不再需要上帝了,因而自己也就成为上帝了,而自杀便是克服对死亡的恐惧的最好证明。基里洛夫推论说:要是上帝存在,那么一切意志都是他的意志,我也不能违背他的意志。要是他并不存在,那么一切意志都是我的意志,我也必须表达自己的意志。有人嘲笑他说:不过您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自杀者;自杀者比比皆是。他回答:别人自杀都是有原因的。可是无缘无故,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意志而自杀的却只有我一个。《群魔》,第818页。又说:我要以自杀来表明我的独立不羁和我的新的可怕的自由。《群魔》,第821页。

  加缪在分析基里洛夫形象时指出,他的自杀是复仇,是反抗他在形而上方面所受的侮辱;同时也是自我牺牲,是一种有教育意义的自杀。加缪:《西绪福斯的神话》。参看《文艺理论译丛》第3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第393、396页。这是颇有道理的。基里洛夫初萌自杀念头无疑是出于一种绝望感,因为上帝不存在而决心唾弃这没有形而上根据的荒谬的生命,但是,后来他却把自杀变成了一种表达自己意志的极端方式,似乎要以此证明人的意志自律,人能够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上支配自己的命运。这与尼采由上帝之死而发轫出强力意志和超人观念的思想过程是暗相吻合的。

  如果说《群魔》主要从生死问题的角度表现上帝信仰破灭的后果,那么,《卡拉马佐夫兄弟》则主要表现这一事件在道德方面的后果。折磨着卡拉马佐夫一家人的问题是:如果没有上帝和灵魂不死,还有没有善?如果没有善,人还有什么价值?老卡拉马佐夫纵欲无度,丑态百出,内心却怀着致命的绝望。他的想法是:假如上帝存在,我自然不对;但假如根本没有上帝,我严肃地生活又有什么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192页。老二伊凡评论他说:我们的父亲是只猪猡,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第897页。在伊凡看来,如果没有道德,人就与猪猡无异;可是没有上帝的确导致了没有道德,所以人的确就是猪猡。他的著名理论是:既然没有灵魂不死,就没有道德,一切都可以做。《卡拉马佐夫兄弟》,第93、94、112、394页。令人想起尼采说过的同样的话: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强力意志》第602节,第414页。很显然,一切皆虚妄是上帝死了的必然结果,一切皆允许又是一切皆虚妄的必然结果。永生的希望一旦破灭,人生就成了一场梦,而做梦是不必受任何道德法则制约的。

  三兄弟里,伊凡最清醒,他完全不信上帝。老三阿辽沙信上帝。老大德米特里老是处在惶惑不安中。假如没有上帝,那可怎么办?……要是没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间的主宰。妙极了!但是如果没有上帝,他还能有善么?问题就在这里!《卡拉马佐夫兄弟》,第896页。这个低级军官尽管过着荒唐的生活,与父亲争夺同一个女人,为此甚至心怀弑父之心,其实他倒是个心地极善良的人,把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总想改过自新,可惜又总是弄巧成拙,身不由己地陷入新的罪恶。最后,父亲被杀了,凶手是父亲的私生子斯麦尔佳科夫,德米特里却被误当作凶手受到审判。审判过程中,我们看到一个惊人的场面:伊凡走上法庭,承认自己是凶手。在此之前,斯麦尔佳科夫曾经向伊凡指出,正是伊凡的一切都可以做的理论教唆了他杀人,所以伊凡才是真正的凶手。伊凡不得不折服于这一逻辑。

  毫无疑问,折磨着卡拉马佐夫们的问题同样也折磨着作家本人。出路何在?陀氏在书中实际上提出了两种不同的答案。一是在圣徒式人物佐西玛长老临终训言中提出的,就是坚持信仰上帝,相信我们和另一世界、上天的崇高世界有着血肉的联系。《卡拉马佐夫兄弟》,第479页。这样就还能保住爱、善和道德。与尼采不同,具有宗教神秘气质的陀氏本人确实怀抱着这种希望。但这毕竟靠不住,陀氏不得不考虑:没有上帝,如何保住善?于是有了另一种答案,那是通过伊凡幻觉中的魔鬼之口说出来的:只要人类全都否认上帝(我相信这个和地质时代类似的时代是会到来的),那么……所有旧的世界观都将自然而然地覆灭,尤其是一切旧道德将全部覆灭,而各种崭新的事物就将到来。人将成为人神,作为人神,可以毫不在乎地越过以前作为奴隶的人所必须遵守的一切旧道德的界限。现实世界上的幸福和快乐取代了对天国幸福的向往。尤其在死的问题上,每个人都知道他总难免一死,不再复活,于是对于死抱着骄傲和平静的态度,像神一样。他由于骄傲,就会认识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暂,而会去爱他的弟兄,不指望任何的报酬。爱只能满足短暂的生命,但正因为意识到它的短暂,就更能使它的火焰显得旺盛,而以前它却总是无声无息地消耗在对于身后的永恒的爱的向往之中。《卡拉马佐夫兄弟》,第982、983页。上帝和不死信仰的破灭不再导致道德本身的毁灭,而只是导致了旧的奴隶道德的毁灭,却使新人及其新道德得以诞生。我们看到,陀氏提出的这一方案已经非常接近尼采的积极虚无主义,在人神和尼采的超人之间,在骄傲赴死的精神和尼采的悲剧精神之间,相似性是一目了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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