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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海平:谁是疯子?

 倔强石头1900 2010-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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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海平不愿面对媒体。这是在上海举办的一次艺术活动,他说,当代艺术家要背对艺术,面对生活。

    2006年10月10日,画家郭海平拖着一只黑色拉杆箱住进了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院长带着他穿过医院的走廊时,有人悄悄指着郭海平问:“是新来的吧?”半夜里,住在顶楼的郭海平被楼下传来的凄厉惨叫惊醒。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音调高亢,毫无来由,叫人毛骨悚然!”这个40多岁、平时经常大笑着展示缺牙巴的大男人突然无法入睡了,出于恐惧,他挨个打开精神病院四楼的全部电灯,开了整整一夜。

    这是郭海平正式住入精神病院的第一天,巧的是,这天正是世界精神卫生日。这不是刻意安排的结果,他早就向医院提出了入院请求,但是医院一直不同意,前后拖了10个月,他的计划才得以实施。

    在郭海平的入院行李中,除了电脑和必备的衣物,其余就是大量的绘画用品:彩色铅笔、油画棒、水粉颜料……他希望对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病人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艺术疗法”,收集精神病患者的艺术作品,并进而观察他们的精神世界。

    在医院里,郭海平自己也继续从事艺术创作,他在未干的黑底色上,用白颜色反复打“×”。他给南京的一位艺术家朋友成勇打电话,期期艾艾地试图描述自己入院期间画的这批作品,但始终感到辞不达意,最后,他说,“如果一定要用文字解释的话,就是‘压抑’和‘否定’。”

    成勇听后马上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说:“看来你也疯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

    南京祖堂山医院坐落在南京著名的南郊风景区内, “南朝四百八十寺”,著名的“弘觉寺”就在祖堂山,与今天的精神病院一墙之隔。南朝最后两个皇帝死后就埋葬在此。皇帝陵墓、寺庙与精神病院,三者均与出世和灵魂有关,被神秘地安排在一起。1952年,弘觉寺的僧人被悉数遣送回家,寺庙就成了收容精神病人的场所。

    渴望甩掉理性的人很多,真正成为疯子的人很少;醉酒的人很多,发疯的人很少。郭海平不善饮酒,唯一能喝的是黑啤,酒量一小杯,但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有股子疯劲。

    “一开始,我们都并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怎么干,医院对这样的做法完全没有把握,也从来没有过先例。”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王玉主任说。工作之余,王玉是一名艺术爱好者,她与郭海平在一次名为“病: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的艺术展上结识,并保持了多年友谊,郭海平能入院进行这次破天荒的尝试,王玉功不可没。

    医院把住院部的四楼全部拨给郭海平使用,有几间很大的活动室,每天下午,由医生带着病人过来画画,有些人只是看看就走了,另一些愿意留下来。郭海平只提供用具,鼓励他们随心所欲地画任何自己想画的东西。

    “精神疾病与艺术创作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直吸引着我,在‘疯狂’和‘天才’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疯子与天才只有一线之隔,像凡•高、蒙克、贝多芬、莫扎特、康德、尼采、伍尔夫……在我的经验中似乎只有那些极富智慧、对事物极为敏感的人,只有那些不甘平庸、喜欢在自己精神世界里沉醉和畅游的人,才最容易与现实发生冲突,并在心理上留下障碍,久而久之,他们的心理上便形成了某种错乱的病态表现。”

    郭海平说,他周围的许多艺术家,也跟他一样,晨昏颠倒,昼伏夜出,想入非非,对商业世界和社会交际表现出各种情状的不适应,“也许,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我们这些搞艺术的,脑子也都有点问题。”

    郭海平收集了许多绘画名作,做成幻灯片放给病人们欣赏,一名女病人看着看着突然号啕大哭,表现出无比的痛苦,并开始捶打自己。郭海平吓坏了,为了不再刺激病人,他马上停止了播映,但是内心深处,他疑心这位女病人对绘画里所表达的情感,也许感受得比其他人都更为强烈。
画“怒吼”的张玉宝

    入院后第三天,一位叫张玉宝的病人表现出的惊人天赋引起了郭海平的注意。该病人入院前在南京南湖卖小馄饨为生,初中文化,生平从未受过任何绘画训练。

    张玉宝,32岁,因“渐起凭空闻语,疑人害己一月余,并持刀自卫”于2005年3月入院至今,入院诊断:精神分裂症——偏执型。服用抗精神病药氯丙嗪。——王玉医生的治疗笔记

    郭海平说,在他接触到的病人中,张玉宝是艺术直觉和认知能力最好的一个。他用红、黄两种强烈的对比色画了一个圆柱,上面张开大嘴,画面强烈而刺激。“直觉中,整个画面像一个勃起的阳具,但上面红颜色的眼睛,又表明这是一个人的身体。张玉宝用手指着那幅画说,这是‘怒吼’。”郭海平大感意外。

    “很多人都熟悉蒙克的《呐喊》,蒙克也是被确诊为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艺术家,蒙克的《呐喊》充满紧张、挣扎和压抑的气息,相比之下,张玉宝的《怒吼》单纯又充满激情,同时具有明显的抽象意味。”

    在张玉宝笔下,只要涉及到人的形象,一定都是畸形、残缺和痛苦的,他会画一个被铁丝缠绕住的小孩,或者钉满铁钉的人头。相比之下,他画的动物、蔬菜却显得生动活泼、栩栩如生。他似乎非常关心人的精神世界,许多画作的正中都是一枚孤立无援的脑袋。他为自己的绘画取名:一个被繁点包围的脑袋叫《挣扎》、而另一个生出无数裂变曲线的脑袋叫《分裂》……从精神分析理论的角度看,这也许都属于弗洛伊德所说的人的无意识。

    张玉宝的眼神与其他病人分外不同,精神病人服药以后眼神多少会有些涣散或呆滞,但张玉宝的眼睛骨碌碌,很狡黠,他常半低着头,可是眼睛瞟着,暗中观察别人。他会说冷笑话,善于在语言里埋伏机关打趣别人,别人笑成一团,他不笑。不发病时,看不出他有任何异常。

    医院附近有一条狗,他停下来看看,“嘿,杂种狗!”——听起来好像是在骂狗,其实也是一句客观评价,该狗确实不是纯种。然后饶有兴趣地再看几眼,接下来说的话有点暴力,“嗯,从狗嘴这里剥,可以剥出一张整皮子来。”他喜欢跟其他病友开荤玩笑:“王军,你老婆好久不来看你了,肯定是跟别人跑了,你想老婆吗?我帮你在四病区(女病人区)找一个。”别人反过来笑话他,“你自己想老婆了吧?”张玉宝很平静地说,“想有个鬼用,说不定她都改嫁了。”

    张玉宝是孤儿,蜜月没过完就进了精神病院,不久他老婆也疯了,一度入院,出院后不知去向,再也没有出现过。别的精神病人有亲友探视,带烟给他们抽。只有他和王军没有,医院每天发10支香烟给他们,病人必须凭前一天抽剩的烟头去换第二天的香烟配给。医院每人每天的伙食标准是8元,香烟钱包括在其中,因此,发给他们的是最廉价的“大丰收”、“秦淮”,两块钱一包。即便如此,这10支烟也是他们漫长一天里最期盼的享受了。

    张玉宝画过一幅《困兽》,一只鲜红色的野兽在深蓝色的铁笼子里咧齿长哮,他说,这画的是“没有烟抽的感觉”。在没老婆以及没烟这几件事上,他跟王军境遇相似,他笑话王军,其实也是嘲讽自己。

    湖南卫视记者知道郭海平的事情以后,跟到医院来采访。记者请张玉宝当场作画,张略一思索,随手画了四面正插的三角旗、四面倒插的三角旗,八面旗帜犬牙交错。记者不明其意,请他解释。张玉宝只说两个字“旗帜”。记者大概低估了精神病患者的智商,用对儿童说话的循循善诱口吻,问张玉宝:“旗帜怎么会有倒着的呢?”张玉宝说:“你没看见过倒着的旗帜吗?我告诉你,有,在我的心里。”

    机械崇拜者王军

    王军,49岁,农民,2006年5月入院,服氯氮平治疗,患者服药后在病房内表现安静,配合医护人员,有礼貌,非常有爱心,经常照顾年老体弱的病友。——王玉的治疗笔记

    王军是一个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告诉郭海平,自己有两个儿子,供养他们读书已经非常吃力,想着将来他没钱给他们盖房子,没房子他们就娶不上媳妇,他就无比苦恼。村里周围的能人都发了财,盖起了小楼房,只有他没用,除了种地和卖苦力什么都不会。

    “愁得不行的时候,我就在家里一个人抱着头哭。”郭海平说他是一个典型的“因社会贫富差距和经济压力而最终崩溃的中国农民”。

    这位农民的老实和自律用一个例子就能说明。在精神病院里,医生通常不让病人喝茶,但郭海平会在绘画活动室里为病人提供茶叶,医生知道绘画需要一些兴奋感,因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病人甚至冲着我这有茶喝才来画画的,只有王军,我要给他加茶叶,他主动拒绝说,喝茶会降低药性。于是他看着周围的病友都喝,他自己一滴不沾。”

    别的病人大多喜欢简单的画具,只有王军能恪守画完画马上给画笔套上笔套的规则,“他作画一定要使用直尺、圆规,离开了工具就不画画,这也反映出他是一个刻板、拘谨、安守本分的农民。”

    王军每天都画一些颜色鲜艳的农用机器,比如收割机、水闸,他甚至画过一辆火车,虽然他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火车,令人费解的是,他画的大多是俯视图,他说,这是他“在天上看到的火车”。

    一次王军看见一位年轻的女病人在画一块折起的布,便责问她:“你画这玩意有什么用啊?”相比之下,王军所画的器械都是在农村生活中非常实用的东西。他在住院前也常常用画画来解决苦闷,因为自己文化水平低,他甚至为自己画过一张大学毕业证书——这当然也是非常实用的。

    郭海平日记里写道:“王军的精神分裂应该是他一方面固执坚守中国农民老实本分、因循守旧的传统,另一方面又迫于社会压力不得不崇拜高速发展的现代化机械力量。他之所谓喜欢画这些机器装置,一定是希望自己在巨大的生活压力前,能像机械那样不知疲倦,并具有强大的力量。”

    王军曾入精神病医院5次,每次回到家中,他就自己停止服药,因为“药物会让人没力气,我就不能干农活了”。

    对病人的艺术治疗

    在郭海平艺术疗程中崭露头角的,往往是那些入院不久、服药不长的新病人,只有他们的创造能力和创造欲望还没有受到药物的戕害,有的病人画到一半就感觉疲惫,倒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但有一位自封为公主的“余丹格格”除外。

    “余丹格格说话嗓门特别大,有很强的控制欲,而且毫不掩饰她的势利。只要她开口,别人都不许讲话,你会发现,在病人中她很有权威,她一回到病房,马上就会有其他女病人过来向她汇报她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画画方面,余丹格格也有很高的天赋。”余丹格格已经住院用药数十年,但精力无比充沛,生命力旺盛不衰,连医生都认为是个奇迹。

    “进口药副作用比较小,但是贵,一颗要好几块钱,而精神分裂者长期服药是不可间断的。像张玉宝、王军这样没有能力承担医治费用的病人,他们的用药由国家民政出钱,当然没办法吃太昂贵的药,他们只能吃几分钱一颗的低廉药品,用量也比较多,而这些药的副作用相当大。”医院的一位医生说。

    “一吃药,人就呆掉了,手上没力气,嘴还淌口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睡觉。”张玉宝是鬼精灵的叛逆分子,他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他有时会趁护士不注意,把药折在指缝里,偷偷扔掉几颗。他多次尝试自杀,在一天要搜身3遍、连抽烟打火都要护士代劳、没有任何自残工具的情况下,他还能用裤子勒着脖子,把自己吊在门把手上,然后歪倒在地,企图轻生。

    在郭海平《癫狂的艺术》一书出版以后,人们开始了解这些精神病人以及他们的画作。郭的一位商人朋友,看了张玉宝的画,马上决定资助他服用先进一点的药品,好延续这位病人艺术创作的可能性。“我让王玉医生算了一笔帐,依照张玉宝目前的病情,一天三顿都换成进口药,一个月大概是200元出头,一年下来也才3000元左右,我少打一场麻将就有了。”这位老板很实在地说。

    三个月结束的时候,医院为郭海平举办了一个送别联欢会,击鼓传花,结果许多病人都把花死死地抱在胸口不肯传,争着表演节目。“我离开医院的时候,他们一个一个走过来,拥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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