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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鱼能游多远

 布衣青衫 2010-12-25

◇张灵均

不是我要把一个村庄比喻成一个池塘,而是我小时候常听大人感叹:不得到岸。我起先听见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人是陆地行走的动物,又不是水中游动的鱼。后来村里死了人,我与上下年纪的孩子们就喜欢去看热闹,跟在道士背后转圈圈,才知道这喊做道场,超度亡灵。道场成了风雨人生中的一条巫船,渡载死者的魂灵走向超脱的彼岸。年幼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一点也不畏惧,常常追赶着送葬收伍,捡几个未炸的鞭炮,举一下花圈,感觉比过年还热闹。当我开始对死者怀有敬仰的时候,就已经长大成鱼了。

我不忌讳把人比作鱼。何况那时候,我们村子里的人常常把村里那些聪明人比喻泥鳅,指圆溜圆溜的那种。和这些聪明人比,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亲,无疑就是一条陆地行走的鱼,虽然笨拙,却能靠勤劳养活全家五口人。因为我父亲是右派,由省城某文化单位下放到了这个村子,和其它右派一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这个村是这个农场接受右派最多的村,其中还有从中央机关来的,算得上是大鱼了,而我父亲比别人还多一个地主出身,在这样的池塘里,压根儿也不敢冒一个泡泡。近二十年的农事磨练,以及批斗会的批判,我父亲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本领,总是不吭声。我父亲闲暇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到沟渠里钓鱼,我从小爱钓鱼也是跟父亲学的。钓鱼是快乐的,而父亲为一家子的生计,很少有闲暇去钓鱼。记得从我开始懂得一些事理的时候,村子里开始慢慢没有鱼钓了,有人投农药,让所有沟渠里的鱼都绝了种。

这件事是从那年夏天的某一天开始的,我记不得日期了。可这件事烙在我记忆里刻骨铭心。那天早晨,我并不知道父亲起得有多早,可我知道父亲是去南北干砍柴去了。南北干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水利干渠,而我们的村庄在西边,靠近西大堤了。之间相距大约十华里的样子。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这地方很遥远,也很荒芜。父亲舍近求远,并不是完全因为那里的蒺草茂盛,我知道就是砍下了好柴,要挑回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农场大,土地肥沃,出门不远的沟渠就有很好的草,只要砍倒,原地晒得几个日头,就可以不要费多大功夫挑回来,近!父亲平时有空就去村子附近的沟壑砍柴,就是很少挑柴回来。家里的柴草所剩不多,又如何贮藏冬柴备寒。母亲为不止一次生了父亲的气。都怪这地方有的聪明人呵,你辛辛苦苦砍下的柴,他趁机顺手牵羊。我父亲一辈子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争长论短。但他知道是谁偷了他砍的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去了。于是就有了去南北干砍柴的事。人家谁也懒得跑这么远,这已经不是什么小便宜了,而是要吃大亏才能挑回来的。我父亲不怕累,更舍得吃苦。这就吭害了我,连带受罪。因为母亲让我去为父亲送中饭,而我虽然不情愿跑这么远,又不得不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个时候,太阳正当顶,该是地里干活的乡亲们回屋吃中饭的光景,我提着饭,走在林荫道上。这条路很宽,笔直,路两旁栽了两排椿树,椿树不如杉木材质好,可它肯长,通常三、五年就有十几米高,我们这里再也没有什么树可以与之相比的。那斜枝朝两边抄过来,一条上好的林荫道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而树的东西两边各一条水渠,东渠用来灌溉水稻田的,而西渠是灌溉旱地作物的。农场的土地大面积成区域划分作物种类,这也是便于电排抽水更加有效灌溉面积。风调雨顺的时候,电排就一般用不上。村里人常在这两条沟渠摸鱼。而我爱在放水的时候在这里游泳,或在流水里钓游鱼。这两条渠陪伴我度过了好大一截童年与少年时光。我为父亲送午饭的那次,不知谁在西渠上游洗打农药的喷雾器,西渠的鱼中毒,开始浮头,村里人来了不少,捞鱼。有的用竹竿上安个丝袋去勺,有的用木棍的尾端装几颗长针去扎,可以说是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这是难得遇上的场景,热闹、兴奋。可我着急呵,思想激烈斗争。留下来捞鱼吗?父亲还在砍柴,肚子一定饿了,正等我送饭。去送饭吧,又怕等我赶回来,我连一片鱼鳞也捞不上。我最终选择了送饭,我起跑步,我想我一定还能赶上的。可我来回二十余里赶过来时,已经曲终人散,我连个尾水都没有趟上,一下子赖在渠道旁起不来了。下午去地里干活的人陆续从我身边走过,我的邻居柳超还嘲讽我,让我气打一处使,抓了一把泥砸过去。

整过下午,我不甘心,就沿了渠道边懒洋洋地走,眼光总是落在浑浊的水面上,好像心里的那份失落,会有意外的收获填充。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发现浊水里有一线青色鱼背的影子,我心猛地提起了精气神,连忙下水去捉。待我下水之后,鱼听见了响动就往前面逃窜,我又赶过去,它在沉在浊水里不见了,我在水底捞了好久,仍然不见,躲到哪去了呢?我爬上岸守护,鱼又浮出了水面。我看清了,是条鲶鱼,怕有十来斤。这次我变聪明了,这里的水深,水草也多,鱼躲藏的地方多,加之这种鱼即使受伤,力量仍然不小,且光滑,是很难捉住的。我想了个办法,捡来一根长棍,从后面赶鱼,因为还往前面些的水浅,只要鱼进入浅水地带,我就把它的后路用渠泥砌上,再来掏水。这一招果然奏效,我用棍子从后面扑打水面,鲶鱼就拚命往我设计的浅水游,终于进入了浅水区了,鱼的身子露出大半。我赶紧将渠拦腰围截住,再来捉鱼,经过几次折腾,这条受伤的精疲力竭了,终于被我俘获了。

我拎着鱼,带着喜悦,向逢人就说:我捉的,还活呢!

浊泥是水的尘埃,就像灰烬是火的尘埃,从此,我在尘埃的世界里乐此不疲。只要电排打水,这两条渠就有人投放农药,我每次都像赶场,生怕哪一次落空。不久,就连那条电排河也难得幸免,也被人放毒了。我是恨恨地捞了一回,从那以后,我们这地方的鱼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小,我捞鱼的兴趣也开始慢慢淡化了。其实,是根本没有野生鱼可捞了。我们村子私家养鱼就从这时候开始的,一直延续到现在。我们家随父亲评反进了城,一晃又是三十多年过去了,而记忆时不时的打捞这段村庄的日子,而在我脑海里,展现最多的,还是捞鱼的记忆。仿佛鱼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意象,总是呈现。

前两年,我带育群与启文两位老兄到我生长的村子去看过一次,那实在有点不忍久呆,他们见了只是摇头,而我是心痛呵。路上虽然打上了水泥硬化了,两侧的树木早已经伐完,而渠道里看不到水,杂草丛生,只有几只鸡在下面寻草虫嬉戏。我想就是这条渠道没有死,可能也不能用来灌溉了,水系不畅呵。为什么也不疏浚一下?我问过路的村民,他回答:谁来管这些事呢?我无语。因为我知道,那条用来排水的河流早就废了,正是水系不畅的原因,后来只好重新开了一条人工河,我去看过几次,尽管电排从洞庭湖抽水进来,而这条河已经失去灵动了。一条没有鱼的河流,是浑浊的,是死寂的那种,根本感觉不到生机。

先前,我们这里怎么看都是水乡,沟渠河汊四通八达,一到梅雨季节,水是满满的,可以行船。那时候,我们喜欢划着小船,去采野生红莲,还有棱角米,去捉爬上田土晒太阳的毛蟹,或用棉花团钓青蛙,以及龙虾,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打几只野鸡,黄鼠狼,或者野兔什么的。那时候,这里到处都是湿地,到处能见到鸟类。而今,这些野生植物也好,还是野生动物也好,都已经看不见了。过度利用和破坏,原生态环境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现在的村子里的人,比先前少多了,年轻一点的进城打工去了,剩下的不是老的,就是小的。整个村庄看上去,死寂一样静,除了一两声狗叫外,我简直找不到生命律动的勃然力量,眼前的村庄陌生得让我不知如果去想象她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而今我的父母年纪大了,我曾开玩笑说俩老人家百年之后,想不想落叶归根,葬到村子里去?谁知他俩一个口径,没必要舍近求远,就在这个附近吧!我领悟我父母亲的意思,是不能离子女们远了的地方。所以我们为父母就近选择了公墓,并带他们去看了,很满意。他们说人的一生其实并不长,能看得见死后的墓地,日子就过得更多坦然,无忧无虑了。人的一生,喧哗之后是宁静,静得让我陷入沉思:人和鱼其实真的没有区别,鱼的一生看不到自己的眼泪,只因生活在水中。鱼的一生能游多远,鱼不知道,因为鱼的命运没有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人呢?

2010年12月15日草稿待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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