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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是学术的灵魂_

 闲之寻味 2011-02-06
思想是学术的灵魂

思想是学术的灵魂 

 

刘梦溪

 

 

    当今的中国,有学者,有专家,有教授,但缺少思想家。即便是某个领域的专家,也不一定都有思想。市场上充斥着大量的著作,但称得上有思想的著作很少。我虽然不能说现在是无声的中国,但我敢说,是缺少思想的中国。

   

    就学术而言,思想是无比珍贵的。可以说,思想是学术的灵魂。我并不完全赞同主要靠国家课题的集体方式来推展学术。在文化部一个有关课题的会上,我的学长谭霈生先生提出,个人的著述才能出思想,大量的群体著述反而不容易出思想。我认为他提出的是非常有价值的观点。因为集体著述往往是思想的妥协,而不是思想的创生。当然,我并不反对一些重大课题由国家立项、动员群体来完成,因为有些课题个人是没有力量完成的。比如多卷本的通史和断代史著作,比如艺术方面的大典和通典,个人无论如何完成不了,只能通过国家课题的方式,聚集各方专家集思广益来完成。但我敢说,在学术史上,真正有思想的著述应该是个人著述。

 

    费孝通先生是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但在我看来,比这一切更重要的,他是一位思想家,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一个不断进行思考的思想者。他从未停止过他的思想。他的人类学研究是有思想的,包括他与马林诺斯基的师承和学术渊源,以及早年的《江村经济》、《乡土中国》和后来的《小城镇,大问题》等,每一部著作,都是思想家的著作。即使是1957年他不幸的遭遇,也没有禁锢住他的思想。

 

    我想着重说的是,在他的晚年,他还提出了许多对当今中国非常有价值的思想。

   

    第一是文化自觉的思想。这个思想是他在晚年提出来的,是他的独创。按费老的解释,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即明白它的来历,它的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发展趋向,以增强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 就世界范围而言,文化自觉还包括理解文化的多样性,增强在多元文化世界里确立自己位置的能力,和其他文化一起,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秩序,以形成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 

 

    文化自觉对个人而言,需要具有文化反思和自我批判的能力。晚年的费老是不断进行学术反思的。他主持的几次人类学高层研讨班,都以学术反思作为题目。文化自觉这个概念,也是在学术反思中不期而然地提出来的。费老认为,文化自觉这四个字,恰好表达了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应,试图回答人们的一种心理需求:要求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生活?这样生活有什么意义?这样生活会为我们带来什么结果?我们的文化从哪里来的? 怎样形成的?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就是文化自觉的基本义涵。

 

    这个思想对当今中国而言,对每个中国人而言,特别是对知识分子而言,其价值格外深远。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长期以来处于文化不自觉的状态。四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开始了历史上不曾见过的动乱时期。对这样的时期,不同的人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释。但我们至少可以说,那是一个文化不自觉的时期。今天,那样的时期已成为过去,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但我们是否已经进入了文化自觉的时期呢?我看还不敢这样说。起码在文化自省和文化反思方面,我们距离文化自觉有好大一段距离。

 

    费老提出的第二个重要思想,是“美美与共”的思想。

 

    简单说,就是费老提出的四句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我愿意称它为“四句教”。顾廷龙先生给中国文化研究所题写的宋代大思想家张载的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中国思想史上有名的“横渠四句教”,展现的是宋儒的最高精神境界。“为天地立心”是指学问、人格应该追求的天地境界,也就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为生民立命”,这是一种民本为源为根的思想。“为往圣继绝学”是指学问与思想的传承。最后是一个普世性的关怀,要“为万世开太平”。费老的四句话,也可以说是切合今天的“四句教”。

 

    “各美其美”,指每个人、每个民族、每个国家、每个文化系统都有自己的美点。这个美不只是审美意义上的美,同时也是人性、民族文化、文明的优长点,是真、善、美的价值综合。第二句话“美人之美”,更其重要。一个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系统,看到自己的美点,对自己的文化感到自豪,是自然的,也是比较容易的;能够看到并且能够欣赏他人之美,也就是古人说的“异量之美”,则比较困难,因此就更加难得。只美自己之美,看不到他人之美,这是狭隘的文化偏执。人们的思维惯性,习惯于用己之长去量人之短,国家、民族、文化、文明,都是如此。即使是一个单独的个人,也容易犯以己之长量人之短的毛病,只知自己美,看不到他人之美。因此,费老提示我们,在各美其美的同时,还要美人之美。

 

    第三句,“美美与共”。我之美,你之美,他之美,大家融合在一起,众美交融,而不是互相冲突。最后一句,“天下大同”。学术界有朋友提出,最好不用“天下大同”,因为哪里会有天下大同呢,所以建议用“和而不同”代替“天下大同”。不过在我看来,还是用“天下大同”好。“天下大同”是一种期待,是思想往深远处的投射。“和而不同”是对“众美”相处状态的概括,是期望在一个大的框架内,大家彼此能够和平相处,这固然好;但是这个思想作为四句教,还应该往前延伸,不应静止。“天下大同”作为人类的理想,尽管遥遥无期,但它是人类文明融合演化的最高点,这与横渠四句教的“为万世开太平”,有相似而不必相同的信仰期许。

 

    费老的“美美与共”的思想,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提出来的,特别是在哈佛大学亨廷顿教授在美国《外交》杂志上发表“文明冲突论”之后提出来的,这个思想有格外突出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对“文明冲突论”的一个回应。

 

    亨廷顿先生也谈到了儒教文明与西方文明可能的冲突。这些思想隐藏在美国外交政策的基底下。这种看法显然是对中国文化的极大误会。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下,各种信仰是可以和平相处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互相融合,所以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宗教战争。比如佛教从印度传来,与中国文化磨合的时间很长,但最后融合得很好。佛教很适合中国人的心性,在中国民众中,佛教思想已经生根。儒家思想与基督教、天主教曾经有过一段相冲突的历史,但从未发展到势不两立的地步。道教是一种自然宗教,更容易与佛教、与儒教、与西方的宗教相融合。至少中国历史上的当权者,在大多数情况下采取了比较妥善的处理方法,不把他们对立起来,不致演变为大的冲突。所以,用亨廷顿先生的“文明冲突论”思想来解释中国文化,是解释不通的。中国文化重视的是融合,而不是对立和冲突。

 

    费老提出的“美美与共”的思想,实际上是主张不同的文化与文明,应该互相吸收对方的长处,大家和平相处,“美美与共”,形成一种文化的融合,甚至对未来的“天下大同”给予一定的期许。学人之心,思想家之心,实在可感可佩。一个人在晚年能够提出这样的思想,是令人震撼的。中国太缺少思想家了,连认真的思想者也很少,所以很少看到有人讲出真正有思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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