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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铸及其词 叶嘉莹 关于贺铸的词，历代对他的批评有很大的不同。一般来说，有的词人所得的批评和看法是比较一致的，像李后主和苏东坡等人，而柳永的词别人对他的批评则是毁誉参半。贺铸是除了柳永之外的另一个没有定评的词人。我们先简单地看看贺铸的传记生平，以及别人对他的批评，再用他的词来作例证。 贺铸 (1052-1125)，字方回，晚号庆湖遗老，生长卫州(河南汲县)，留有《庆湖遗老集》，其中收有诗文，也有词。从他的诗文里面，我们知道他本姓庆不姓贺。庆湖是浙江镜湖，又名鉴湖，早期孙中山革命时的女革命家秋革，别号就是鉴湖女侠。贺铸的别号庆湖就是鉴湖，因为他本是战国时吴王僚的儿子公子庆忌的后代，故以庆为氏。到了汉朝时提倡孝道，东汉孝安帝的父亲名庆，因古代封建社会对皇帝名要避讳故改姓贺。总之，贺方回的远祖是吴国的公子，后来经过迁移，宋朝时代已经移居卫州，也就是现在的河南了，但他祖先居住的庆湖就是山阴的镜湖。因为先世居山阴，所以自称越人。 王国维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屈子的文学精神》。屈子就是屈原，王国维把中国的民族性格分成南方的性格和北方的性格两种，一重实践，一重空想；一个是好隐居，一个是比较有为的。他认为屈原是兼有南北两者的长处，他从中国历史上举了很多有名的哲学家、文学家来证实。王国维自己的祖先是北方人，而出生在浙江，有北方的血统，南方的性格。贺铸则相反，是南方的血统而长在北方的，因此有混合的性格，当然这并不是一定的，南方人也有生下来像北方人，北方人也有生下来像南方人的。一般来说，如果是同时得到南北两方面性格的人，在成就上比较会有多方面的表现。说实话，我很希望中国大陆、台湾将来有一天统一了，这是中国最大的希望。我认为台湾有台湾可宝贵的成就，尤其在建设上，文学创作方面，小说诗歌方面有相当的成就。而中国自从解放以后，很多工农出身的子弟能够受教育，他们对思想、感情、看法都有一种很新鲜的感受，如果能够把旧传统中美好的部分保留，革命以后新兴的文化的好处也吸收，再加上台湾现在所有的各种长处，中国将来应该有一个统一发扬光大的局面，如果一切都做得好，中国会有一个很好的集大成的未来。唐朝为什么是文学史上的黄金时代？为什么在中国文学史上有这么大的成就？那因为唐朝是在南北朝东晋时代五胡乱华与宋齐梁陈的分裂之后，继承了南北双方的文化的大统一，再加上胡人外来的文化，统统吸收以后改革发扬光大。如果大家都能够以国家民族为重，而不是争权夺利，中国应该有一个混合的、统一的、很好的时代。吸收的方面多，融会贯通以后才会更好。所以根据王国维的分析，很多有很好成就的人都有混合南北两方面性格，有兼收并蓄的精神的。 贺铸的血统、籍贯是兼础南北的，他的性格也是两方面的，柳永的被批评和被赞美形成毁誉悬殊，那是因为柳永在性格上就有两种很不同的性格，因此自然就有不同方面的表现。贺铸也同样是有着两种很不同的性格。 贺铸的生平，据历史记载说，他“初隶右选，授右班殿值”。“右选”是武职，当时在中国作官有文职、武职之分。贺铸最初是武职。他的性格也有属于豪纵的一面，他的传记上说他年少时往往“纵酒使气，豪气盖座”。他喜欢武术剑术，喜欢没有节制地喝酒，喝酒以后使气，借酒装疯。豪气盖一座，气魄是很雄壮的，全座的人都被他的豪气所折服，这是他性格的一方面。可是史传上也记载说，他有时候伏案写细如牛毛的工笔小楷，埋头桌上阅读点校古书“雄黄不去手”，“恍如贫苦一书生”。从这些记载看，我们知道他有发扬的一面，也有收敛的一面，不过他最初的出身是武职，不是从考进士出身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对一个人的出身是非常讲求的，是特科出身？还是常科科举出身？如果是特科，哪一年？什么科？贺铸不是进士而是武职出身。中国过去的习惯对武职是非常轻视的。贺方回曾经给他的朋友写过一封信，写到他内心的感概：“迫于致养，遽从一官……，一忤上官，喝诋随至，且虞诛责之不可脱，则无以侍亲、畜妻子，故垂头塞耳，气息奄奄，百步一蹶，一食三噎，又安能毕后日之志哉？”他说因为家里贫穷，有父母妻子儿女，怎么能够不养活他们呢？因为被生活逼迫，没有等到正式考进士的机会，匆匆忙忙就做官去了，给人家当侍卫，如果违背了长官的意旨，责骂跟着就来了。骂已经算是好的，可以免你的官，甚至把你杀死。那时候就没有办法侍奉父母，养活妻儿了，所以去作官，只有低下头来忍受责骂。人家骂我责怪我，虽然心里害怕，我都假装没有听见。像他这样一个本来纵酒使气、豪气盖座的人，出去做事要对上官如此地低头，在人生的道路上好像走一百步就要跌一跤，吃一顿饭就要噎三次，不能好好的吃，像这样的生活，又怎能够完成以后的志愿呢？ 古时候中国的读书人像我们讲过的秦少游、苏东坡等都曾经遭遇到不幸，贺铸也是一样。后来转入文官，曾经做过泗州和太平州的通判，通判是州郡的一个随从小官，并不是地方长官。“以承议郎致仕”，他最后做到承议郎就不再做官了。辞职以后还是回到自己所认为的故乡——江南去，常往来于苏州、常州。因为一生仕宦很不得意，此后便闭门高隐不再做官，但是为了生活、于是便以权子母致息来维持生活。以前陶渊明曾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就是说人生当然应该要有人生的理想，但是人要生存，生存的开始就是穿衣吃饭。如果连饭都没得吃还有什么道理可谈？总要有一个谋生的办法，才能保持理想。所以陶渊明认为天下很多事情不是你受人家欺负，就是自欺欺人。不要同流合污，唯一可以清白的是尽自己的力量，得自己的收获。所以陶渊明就选择了躬耕的生活，不过那至少要有可耕的田地才可以，若是没有呢？ 所以贺铸就靠权子母致息来维生，就是以放债为生，“母”就是本钱。“子”就是利钱。他后来为了生活，就以放债为生，可是他的放债和人家稍有不同，“有负不能偿者，每折券予之”，每当有人欠了债而没有能力偿还时，他就把借券撕毁了。 至于他的形貌，据记载说：“铸身长七尺，貌奇丑。寡发，面色青黑而眉目耸拔有英气，时人谓之‘贺鬼头’。”可见他很不好看。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人，尤其是文学家，有的以美貌出名，如古代的诗人宋玉、潘岳，人家常说“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就是这个道理。潘岳号安仁，简称潘安，每次他坐车出去，如果有妇女见到他的，都把鲜花水果扔到他车上送给他。相反的，晋朝同时的另一个诗人叫左思的，长得很丑陋。妇女们要是见他走过，就丢石块。三国的王粲、唐的李商隐，据说也长得不漂亮。贺铸身高七尺，容貌很丑陋，头发脱落了，脸色青黑像青铁的颜色。可是他的眉目很耸拔，他的豪侠和精神从他的眉目之中透露出来。因为他长相难看，人家叫他贺鬼头。他的妻子是宋宗室赵克彰的女儿，宗室是皇帝的本家，当贺铸还很年轻时，赵克彰就看到贺铸的作品了，认为他很有才干，就自动把女儿嫁给他了。 传记又说，他“喜剧谈天下事，少所许可，人以为近侠”。“剧谈”是高谈阔论，方回有理想，对天下事很关心，常常大谈特谈，可是得到他赞同满意的很少很少，经常都是使他不满意的，对当时政治人物作了很多批评，人家都认为有豪侠的作风。 可是他的诗词却写得温柔浓丽，他写词喜欢引用典故，而且书读得很多，喜欢校书，校对用的丹黄几乎不离开他的手，每天读书读得很勤。他的诗是非常的清新、婉转浓丽而细密。做起官来对任何小事情都很仔细，非常精明能干，“言理财治剧之方，娓娓有绪”，剧是艰难的事情，碰到艰巨的事情，大家都束手无策时，只有他有办法。他也善于理财，他讲起话来讲得头头足道，井然有序。与他早年“纵酒使气”的为人，很不相同，所以他的性格是有两方面的。 “晚岁退居，远离世故，英光豪气，收敛殆尽”。少牛时代那种英发的光彩，那种豪侠的气慨都消磨收敛起来了。讲到这里，我想到朱自清。其实中国近代很多写白话文章小说的人，诗词都写得很好，胡适之提倡了半天白话文，其实他的诗词也写得不错。朱自清写白话文是最有名，其实他的诗也是很好的，很多新文学家的旧学修养都非常好，像老舍的旧诗也很好。朱自清曾有两句诗说，“圭角磨看尽，襟怀惨不温。”他说一个人年轻时常常锋芒毕露，到年老了就把锋芒棱角磨去了。从前可能是满腔热情，可是遭遇到很多艰难困苦以后，你的胸襟怀抱就留下很多悲惨的记亿，就失去了从前的温暖。贺方回也是晚年就收敛了他的“英光豪气”。他少年时“喜剧谈天下事，少所许可”的豪侠之气都消磨殆尽了。贺方回的作品留下来的有《庆湖遗老集》，词集叫《东山词》。 我们下面来看看别人对贺方回的批评。宋朝的张耒来替贺铸的《东山词》写了序，他说，“方回乐府妙绝一世。”(宋元之间另有一个文学批许家也叫方回，是姓方名回，与贺方回不同)，张耒说贺方回的词是“妙绝一世”当代少有，又说“盛丽如游金章之堂，妖冶如挽嫱施之祛”，盛是美盛，丽是浓艳，金章是汉朝时的贵族金日磾和章安世，是描写贺方回的诗词很美，好像进到金章那种贵族的厅堂里面一样。那种妖冶，那种吸引人的魅力，就好像我们挽住西施、 李清照除了自己写词外，也喜欢批评当时的作者，她说贺铸不能够典重，这也是很多人认为他的词不好的地方。王国维也是不喜欢他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说：“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是说北宋有名的作者里面，以贺方回最差。“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历下是明胡七子之一的李攀龙，新城是王士祯，是主张神韵派的诗人。贺方回的诗如同明朝的七子和王士祯的诗，有什么不好呢？明朝的前七子是模仿唐诗，因为明朝标傍的是模仿唐诗，但是他们所模仿的只是唐诗的外表，而没有唐朝诗人那种感发人的力量，王士祯提倡的神韵就是写诗的时候不要把话都说穿了，要留一些韵味给人家去回想。王士祯经常描写景物，至于透过这些景物表达的是些什么样的感情，他就不说，让读的人自己去感发。近代的批评家钱钟书曾经写过一本书叫《谈艺录》，就是批评文学艺术的。他曾经批评王士祯的神韵说，以为王氏以不说为好，其实是无话可说。虽然外表上看起来很漂亮，实际上欠缺一神感人的力量。司马迁说：“同明相照，同类相求”，共同兴趣的，就如同光线的光度色彩都一样，彼此相得益彰。是同类的就再欢互相寻求，跟你性格相近的你就能够欣赏。跟你不相同的，你就没有办法欣赏了。所以王国维是喜欢晚唐五代和北宋词的。在《人间词话》里，他批评得最好的是五代的冯延巳和李后主，王国维所欣赏的是富于感发的力量的，至于以词采之美或以技巧见长的诗人，王氏对之就不大能欣赏，那是因为他写《人间词话》时刚过三十，还很年轻，他喜欢那些感动力量很强烈的作品，写得比较明白的、比较显露的，像冯延巳和李后主，清朝的词人纳兰性德等等；至于周邦彦他就非常不喜欢。可是他晚年时又写了一本《清真先生轶事》，清真就是周邦彦，这本书里对周邦彦口口声声以先生称之，而《人间词话》里凡是提到周邦彦的都用另一别名“美成”，对美成的批评都是非常不好的，可见王国维早年和晚年的欣赏有很大的改变。他对贺铸的批评是在《人间词话》里边，晚年没有再写过任何有关贺铸的作品，如果有的话，说不定也像对周邦彦一样，可能有所改变。 下面我们来看贺铸的一首词《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亭柳蓓才黄，倚马何人先折⊙烟横水漫，映带几点归鸿，东风消尽龙荒雪⊙犹记出关来，恰如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憔悴一天涯，两厌厌风月⊙ 蓓蕾是花苞，花还没有开以前叫蓓蕾，两字都是上声字，只是俗音念成平声了，在词里面为了平仄的格式，要念成仄声。这首词用的是入声韵，凡后加有“⊙”符号的都是韵字。《石州引》是词调名。词的前半首写塞外的离别，“薄雨收寒，斜照弄晴”，“薄”是轻薄，轻轻细细的微雨，“收寒”是早春的天气，通常天冷时是下雪，一到春天就开始下雨了。春天的细雨使寒气收敛了。“斜照弄晴”，等到云彩散开了，太阳露出来了，“斜照”是太阳把它落日的余辉照射在给雨洗过的草木上，“晴”是落日的余晖，看那落日的阳光照在草木树叶上，那种闪动的样子，使你感觉是西斜的大阳在赏玩自己的光彩。把太阳看成有情，好像它故意在炫弄自己的光彩。向远方看去，“春意空阔”，春天真的是来了，天气暖和了，下了一场雨，在日光的照耀下，看那叶子发出嫩绿的色彩，草地上有点茵茵的绿色的烟雾，从树梢上到草地上都是春天的气息了。“长亭柳蓓才黄，倚马何人先折”，古时候多以车马为交通工具，车马需要休息。所以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驿站，十里一个长亭，五里一短亭。“蓓”是柳树的嫩芽，长亭边柳树的嫩芽刚刚露出嫩黄的颜色。有一个人站在马的旁边，就快要上马走了。离别的时候折一根柳条送别，柳条细长，表示温柔绵长的情感。而且“柳”字与“留”字声音相近，故都以折柳道别。是什么人在这样早春的天气就要离别呢？贺方回的特色之一是在他的诗词里，时间和空间经常错综表现，交代的不是很清楚。前面几句词写的是从前和一个令他怀念的朋友在早春的天气，在长亭边离别的情景，他们曾经折柳送别。以上几句写的是当日离别时的情景。而现在呢？“烟横水漫，映带几点归鸿，东风消尽龙荒雪”，写的是现在，而用“犹记出关来，拾如今时节”把过去和现在结合起来，从前是送别，现在他看着远方的天空，望不见他的故人，也望不见他的故乡，只看见几点烟雾横在空中，看到地面上的流水漫无边际的流到天边。烟横是天上，水漫是地上，天上的烟霭横空，地上的流水流到天边，他所怀念的故人和故乡在哪里呢？ 贺铸的“烟横水漫，映带几点归鸿”，写的是春天。春天的时候天气暖和了，鸿雁从南方飞到北方，方回自己是在北方，而当年和朋友离别的地方是南方，现在到了春天，鸿雁又飞回北方了，看那远方烟雾尽头的天空，那流水流到天边的大地，天地之间，陪衬了几点从远方飞来的鸿雁，人什么时候能像鸿雁一样地飞来飞去呢？“东风消尽龙荒雪”，春天的东风把龙荒的雪都消融了。“龙荒”指的是匈奴所在的地方——龙城。荒是荒远之地，在边疆的龙城荒远之地雪都销尽了，诗人还记得当他从关内温暖的南方来到北方关外来的时候，恰好也是这样早春的时节，当年他跟所爱的人分别的时候是春天，现在又到了分别时候的春天了，春天是当日离别的季节，现在又到了春天，就更加的怀念故人了。“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便成轻别”，诗人还记得当年离别，就要出发的时候，是在一个美丽的楼上，准备了有芳香的美酒，他说我还记得你的眼泪流在你擦着胭脂的脸上，泪都成了红颜色了，我们凄清地唱着离别的歌，就这么轻易地就分别了。 李后主说“别时容易见时难”，你有没有想到当年你和那些你所怀念的事物景象那么容易地就分别了，而要想再和他们见面是何等地困难。“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杳杳”是非常遥远的样子，“音”是声音，指的是音信消息，“尘”本是地面上走过的脚步的痕迹，就是踪迹。我回头想一想，我们离别的时候是春天，现在春天又来了，我们离别已经是一年了，没想到隔得这么遥远，消息音讯都完全断绝了。下面说，“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人的内心不过是方寸之地，所以方寸表示内心，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内心的离愁别恨有多少，就像芭蕉叶子的不能开展，也像丁香花瓣的密结，春天本来就容易使人有离愁，何况我们别离的时候是春天，现在春天带来了新愁。“憔悴一天涯”，我一个人憔悴到天涯；“两厌厌风月”，厌厌是情绪不振、精神萎靡的样子，春天是多么的美丽，可是我跟你不在一起，风月对我来说是快乐不起来的，对你来说应该也是不再快乐的。 有人不喜欢贺铸的词是因为他的跳接，就是从过去的情景跳到现在而中间不太连贯，这种跳接办法就是把时空错综地结合，和中国有条有理的传统作风很格格不入，温庭筠、贺铸及南宋末的吴文英，都有这种作风；贺铸另外引起批评的一点是他经常引用古人的诗，像“芭蕉不展丁香结”就是一字不漏地引用李商隐的诗，有人批评他引用得很生硬，其实只要引用得当，并没有什么不好，像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就是出自《诗经》。曹操的时代较早，文学的私有观念不是很强，所以没有招致非议，如果是将诗句引用到词曲等不同体裁形式也不会引起争论。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凌波”出自《洛神赋》，三国曹植写洛水上的神仙走在水波上的情景，后来用以形容女子走路轻巧的样子。有一个女孩，你看她走路那种轻盈美妙的姿态，就像走在水面上一样，我每天都看到这个女孩走过，可是她从来不走到我这里来，她离我不过一条横塘路而已。方回本是山阴县人，后搬到姑苏醋坊桥，有小筑在盘门之南十余里地名为横塘，所以他词中所写是确有其地的。“但目送芳尘去”，“但”，是只能够，这个女孩长得很美，她离我不过一条横培路，可是从来没有走过来过，我每天都看她从我前面走过，可是没有交往，只能够目送她的芳尘。脚步走在地面上所引起的尘土叫芳尘，女子走过的尘土都变得芳香了。这么美的女子，她的生活如何呢？“锦瑟年华谁与度”出自李义山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的弦有五十根，比其他的乐器多，每一根弦都使人怀念逝去的韶华。锦瑟年华是指非常年轻的岁月，这个美丽的女孩是和谁一起度过她的华年呢？“月台花榭，琐窗朱户”，我是不晓得是谁陪伴她度过她的华年的，我想象当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她那高高的楼台上，当高大的树木开满繁花在她庭台的两边，她在那有明月、有繁花的楼台庭阁上，她在那雕有花纹的窗户和红颜色的房门里边是有谁陪伴着呢？榭是指有树木有水的建筑物，琐窗是雕有花纹的窗户。“只有春知处”，是说只有春天的春神那种浪漫的情感才会知道她在里面的生活。“碧云冉冉蘅皋暮”，出自无名氏的古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在日暮黄昏的时候，我等到那碧蓝的天空上的云彩都合起来，天都黑了，我所等待的佳人还没有来。我每天就在这里看这个女孩从对面走过去，有的时候等了她很久，等到天上的云烟都冉冉的合起来了，“冉冉”是云彩飘动的样子，“皋”是低湿之地，“蘅”是一种香草。贺铸说我看到碧云冉冉天都黑了，在这长满了香草的横塘路上，己经是日草黄昏，我所等待的女孩今天怎么还没有出现呢？“彩笔新题断肠句”，彩笔的典故是六朝时代有个文学家江淹，他的诗赋都不错，相传有一天他梦见一个神仙给了他一支五彩的笔，他的诗自此就写得很好。后来他又梦见神仙把彩笔收回去了，他的诗文也写得不好了。这当然只是传说，彩笔是诗文都写得很好的那种笔。既然我所等待的美丽女孩不来，我又不能跟拙交往，我就用我的彩笔写下很多断肠的句子。“试问闲愁都几许”，“闲”是不重要的，本来这个女孩与我并不认识，所以只能说是“闲愁”，如果你要问问我的这种闲愁有多少？“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川是水边的路，我的闲愁就像那水道路旁的青草那么多，还像那满城随风飘动的柳絮，更像那暮春夏初梅子由绿变黄时的雨那么多！方回因这三句比喻得很好，因此也有一别号叫“贺梅子”。 秦观有一首《八六子》，曾经写一个女孩子说，“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娉婷”是美丽的女孩，上天给了这个女孩不只是容颜的美丽，上天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无端是为什么。李清照写过，“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她”，“造化”是创造宇宙万物的神，造化是不是特别的有情感，所以才能在宇宙之间创造那么明媚的月亮，故意让明月这么光明玲珑，可能是宇宙造化把特别偏爱的情意加到明月身上，所以给了我们这么皎洁的一轮明月。李义山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也是说别的乐器都只有四弦、五弦、七弦、十三弦，为什么锦瑟要有五十根弦呢？秦少游则是说为什么上天要给这个女孩这么多呢？“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每当有月亮的夜晚，这个女孩看到透明的帘外的月亮时，会有多少幽微的梦想呢？每当春风吹起的时候，春风所吹动的也是这个女孩的不断的温柔的感情。据说有个叫柳枝的女孩特别欣赏义山所写的四首《燕台诗》，她一听到有人吟诵《燕台诗》就问“谁能有此？谁能为是？”谁能有这样深挚的情感？谁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来？后来义山写了几首以柳枝为题的诗，诗序描写她可以作天风海涛之曲，奏幽咽怨断之音。秦观所写的女孩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的女孩子，贺铸所写的是“月台花榭，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他们所描写的都不只是外表的美丽，而是内心之中另有一种感动人的情意。不像张先所写的只是外表的美丽，像张先的《谢池春慢》里所写的那么肤浅。张先所写的女孩只是“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而已，不像李义山、秦少游、贺方回所写的女子有更深微幽远的情思和涵养。 下面，我们再看贺铸的另一首词《天香》：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駸駸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 这首词是写他仕宦非常的不得意。他在天涯作客时，听到有人在秋天敲击砧杵的声音，是秋天准备过冬缝制寒衣的时节了。“砧杵”有人说是为了把衣服洗干净，有人说是因为生的丝绢较硬，要经过捣后比较柔软。秋冬之际听到捣衣声，告诉我们冬天就要来了，一年的光阴就要消逝了。诗人想到自己飘流在天涯，他说对于作官，我己经疲倦了，因为做的不是理想的官。“駸駸”本来是马跑的样子，光阴的消逝也像马跑一样的快，这一生一世美丽的年华已经到迟暮了。“当年酒狂自负，谓 贺铸在这方面当然是无法与苏辛等大家相比的。 (由小蔡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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