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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微笑

 彩云后天 2011-03-06


  一 我说许东珍,你印堂发黑,可要倒霉了。许东珍说,是啊,我得了一种绝症,快死了。我说你死了,你弟许东贵可怎么办。她说,死了还能怎么办呢,你看着办吧。我说,你可不要一走了之,把他丢给我啊。她说,我就丢给你,连遗书都写好了。其实,我不知印堂是哪儿,像我们这些偶尔做做那事的人,关心的不是印堂,是下身。一旦发觉瘙痒起来,就怕得要命。夜里,小镜子照着,看来看去,有没红斑。不过,许东珍的脸色确实有些问题,分明许多黑色素聚集起来,隐隐显出暗黄。这种暗黄,或许跟失眠有关,好久了,她说睡不好。我们注定是充满矛盾的,要是多了心思,躺在床上必定胡思乱想。印堂发黑的事,我是听街边一个算命的假瞎子说的。他不是说我,是说一个男人。我借过来说许东珍,目的是给她提个醒儿。我们那个共同的朋友小菜,在地下室让一个臭男人办了后,还抢了钱。我所说的倒霉就指这码事儿,跟死扯不上干系。

  可许东珍认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一天,我无所事事,在街上逛了一阵子,逛到她的房间,她又说起死的事。许东珍说,我不是生了癌就是得了爱滋病,浑身老不舒服,可能没几个月时间了。我说,你个逼真是胡说八道,什么癌,什么爱滋病。许东珍说,死我不怕,人总是会死的,我担心的是我弟许东贵。我说,死都不怕,还担心什么啊。你死,你死,你要是真的死了,不要担心,还有我。许东珍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遗书写好了,什么时候你发现遗书,什么时候我就死了。许东珍说着,突然哭了起来。我原以为她是开玩笑的,看见她哭了便慌了神,为刚才自己的没好声气怪不好意思的,我说你还当真啊,你放屁呢你。许东珍哭着说,我真的担心我弟许东贵,我死了后,他就孤苦一人了。

  许东珍住在一座老屋二楼,窗外有一珠老樟树。房间十来平米,看起来就是一个破。门是破门,窗是破窗,都钉上一些粗木条,将其巩固。好处是不需付房租。一个单位搬走了,国资尚未收去,老屋没了主人。杂七杂八的人,都是擅自住进来的。坏处是没电,电源被原单位的人切断了,夜晚点蜡烛。切断电源后,只有台风来临前夕,原单位的人才想起这座老屋,在屋外屋内的墙壁贴上几张告示,说立马转移,否则责任自负云云。许东珍是一个叫单明凯的男人给她提供了消息搬过来的。她搬过来一年多了。

  离开许东珍的房间,我心里忐忑。她好象真有什么事。会是什么事呢?在街道上我无所事事地走着,走回租住的小阁楼。男房东正在看电视,瞥我一眼-——他是个小白脸,常常这样瞥我,看起来挺冷漠,却是外冷内热。这种热,这么一瞥就漏出来了,我却故作懵然无知,并不接它。女房东仍旧戒备。这种本能的戒备,我理解,也不讨厌。在小阁楼我也住了一年多。

  在一年多之前,我跟许东珍基本住一起。有时是同一个房间,有时是同一房屋。在县城郊区皮鞋厂上班,是同住一个房间的。这是我们在县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可没干多久,就先后辞职了。有一种皮的气味极古怪,一种白胶更使人难受。我患有鼻炎,老是打喷嚏,就走了。过了一个礼拜,许东珍也不干了。那个工头流氓相,经常拍她的屁股。我对那个工头也厌恶,不但满脸横肉,鼻孔里还长出几根黑毛。那几根黑毛有点下流。后来,我们从事餐饮业。主要是端菜,有时也洗碗,许东珍还做过门童,她穿上红旗袍,可是一表人才。离开餐饮业,也是鼻炎的缘故。我端一盆麻辣红烧鱼,鼻子受到刺激,想打喷嚏。我担心打到鱼上,便将脑袋一边弯过去,不料盆上的鱼游地上去了,还沾满一个客人的裤脚。被老板炒了鱿鱼,我认识了小菜

  躺在小阁楼里,我老想着许东珍要死的事。

  一天,我在街上看见小菜。被那个男人办了又抢了后小菜似乎变了一个人——连走路也变得气势汹汹,好象从大石板下面钻出来的蛤蟆,一跳一跳的从街上那一头走过来。

  我说,许东珍不大正常,好象真有什么事。小菜说,她把弟弟许东贵太当回事了,总是担心自己死了他怎么办。我说,不知她到底有没有病,脸色很不好,看起来好象真有病。小菜说,也许是恐惧症吧,老是担心自己死了丢下许东贵一个人。我说,这样也担心得了啊,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几天前老街口一个人在平地上摔了一交,就死了。小菜说,是啊,天天都死人,上车下船半条命嘛。

  可没过几天,许东珍果真死了。

  噩耗传来,我非常震惊。赶到县医院,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她的弟弟许东贵则坐在地上哭泣。其实,许东珍还有一点气,只是大夫已无奈地作着鸣金收兵的准备。等那些大夫转身后,我和三个护士手忙脚乱地在许东珍的身上盖上一条白布,然后一起推着那张小床的卡的卡地送往太平间,等待拉殡仪馆火化。

  许东珍除了就读初中二年级的弟弟许东贵就没什么亲人了。她的父亲是喝农药去世的,母亲早一着就跟一个外省男人走了,一直杳无音信。那个肇事的小三轮司机原本就穷,此刻仍昏迷着,大夫说,即便救得过来八成也是个植物人了——钱的事没指望。我也没多少钱。少不更事的许东贵除了哭鼻子,自然没一点办法。我只得给小菜她们打电话,朋友们筹一点吧。许东珍的后事总该办的,医院已经催得紧了。

  我把筹措来的钱作了和算。殡仪馆需多少,买一穴小公墓需多少,买几套寿衣需多少,买几只花篮需多少。打听来打听去,算了算,差不多了。寿衣是必需的,许东珍的身体残得厉害,还臃肿,生前她常穿的衣裤穿不了。花篮也省不得的,许东珍爱花,我们曾一起上金鸡山采摘过,她很开心,像小女孩一样把野花插在头发里。她住的那个破房间也摆着两盆鲜花,一盆水仙,一盆玫瑰。小公墓上不放几只花篮,太寂寞了,我过意不去。钱筹得差不多的时候,殡仪馆方面恰好已轮到。都很忙,焚烧死尸也得排队。

  在殡仪馆里小菜给许东珍做了化装。小菜说,许东珍生前那么漂亮,现在弄得一塌糊涂,这样子可不好上天堂。我们几个都在美容店干过,这样的事有点技术。活人的脸虽然好搞些,但罗里罗嗦的很不少;死人的脸可以任你摸弄,只是有点害怕。小菜遭遇了那个男人后,胆子变大了。她手也不颤,一下一下收拾许东珍的脸盘。很快地,脸面白了,嘴唇红了,呈一点微笑。许东珍带着微笑,扑向了火海。在火海里锻炼成粉状,密在了一只金黄色的盒子里。

  公墓在县城后面的金鸡山。山颠有块巨石,鸡状,叫金鸡。金鸡俯视着的山坳里排列着的一行一行公墓,看起来既庄重又秩序。有的公墓挺气派,有石狮子,有石桌石凳,甚至还有石头打造出来的小汽车。许东珍的公墓很小,只是一小圈石块,一片石板。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也只能这样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把余下的120元钱递给许东贵。

  我说,你安心读书,我们不会不管的。

  小菜说,你要争气,将来考上大学。

  在金鸡山麓那条老街上我们分开了。许东贵往上走,学校坐落在老街上头山边,他寄宿在那所完全中学读初二;我和小菜往下走,回各自的出租房。老街口那儿传来了一阵唢呐声。不知在平地上摔死那个人的后事尚未办完,还是又有什么人过辈了。我转过身去看看,什么也没看见。

  二

  整理许东珍遗物时,发现她果真写好了遗书,写给我的。遗书放在一只牛皮纸的文件袋里,里头还有一只微型录音机,一本存折。遗书说的是她弟弟许东贵的事,希望我关照。录音机里是一个男人对她的承诺,也与许东贵有关。

  许东珍是因车祸死亡的。那天,她坐小三轮回家乡小山村给父亲上坟,在坟头上培了几掬新土,插了一簇野花----返回县城途中,小三轮翻下了山崖。虽然她生前说过写遗书的事,但面对这真正的白纸黑字,我们仍旧纳闷。

  同样让人纳闷的是,许东珍回小山村的目的就是给父亲上坟。当地风俗,每年只有清明节上坟的,格外看重的人家要是多一次也在农历正月初八。可当下既不是清明又不是正月。写好了遗书,又忙着上坟,然后车祸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使人大惑不解。

  遗书上提到的那个男人,就是给许东珍提供房源消息的单明凯。而单明凯则是许东贵的班主任。有了这层瓜葛,我没让许东贵看遗书,也没有让他听录音。这等事儿,让许东贵知道不好,许东珍在遗书里也特意交代过。

  听到许东珍死了,那座老屋有一些反应。

  一个女人说,你们还住不住啊?她的上唇有颗豆大黑痣,黑痣上有根黑毛,说话时黑毛一划一划的,我有点反感。看我们不响,她又问了一句。许东贵望望我又望望小菜小菜说,住的,许东珍夜晚都回来住。那个女人说,死了怎么还回来,你真会讲笑。我说,她有特异功能,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自己要发车祸了,连遗书都写好了。那个女人被我们吓走了。

  小菜说,这个房间比我租住的地下室还好呢。我说,你要是想住,搬过来吧,只是没电。小菜说,买个电瓶,白天带出去充电,晚上带回来。我说,这倒是好办法。

  本来,许东珍的衣物让许东贵带回去,窗台上那两盆花草,我要玫瑰,小菜要水仙,都已说好。现在不搬了。要是搬走,必定有人砸开木门占去房间的。其实,许东珍也没什么遗物,一只带滑轮的小皮箱,一些廉价的衣物。那张存折有600元钱,让许东贵带走。

  小菜搬过来当天,我们开始办理许东珍遗书的事。

  单明凯老师我不认识,小菜也不认识,只听许东珍提过。他四十多岁,戴眼镜,挺斯文的。他的爱人在国外。先得给他打个电话。我叫小菜打,小菜叫我打。我们推了一阵,决定以丢硬币的方式来确定。正面在上我打,背面在上她打。结果正面在上,我打。

  我就打了,打通了。

  我说,我是许东珍的朋友,她车祸了你知道吗?

  单明凯说,许东珍是谁?

  我说,你班学生许东贵的姐姐,记得她吗,她车祸死了。

  单明凯说,哦,许东贵来请假时提起过。

  我说,现在许东贵就靠你关照了,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单明凯说,好啊,我对每一个学生都关照的。

  我说,我的意思是他没有经济来源了。

  单明凯说,什么意思?

  我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许东珍的意思。她说你答应了她,负担许东贵读到高中的一切费用的。她写了遗书,交代我来落实一下。

  单明凯说,有这事吗,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我说,你应该有印象的,电话里说不清楚,要么我们见一见,你会记起来的。遗书放在我这儿。单明凯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我们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本来,我想在老屋----先前许东珍住如今小菜住的房间里谈,可他不同意,便定在一个茶巴的小包间。在手机里听起来,单明凯有点滑头,我带小菜一起去。小菜遭遇了那件倒霉事后,纹身了,肚脐下面一点有朵黑玫瑰,黑玫瑰下面一点有个繁体“爱”字。我让小菜届时适当袒露出黑玫瑰的一些花瓣来,让单明凯明白,我们可不是等闲之辈,不好惹的,乖点为好。

  单明凯按时到达了小包间。这事儿,无论如何都有些要挟的意思。气氛有点紧张。

  一张小方桌上放下三杯绿茶,服务员就转身出去了。

  我说了遗书的大致内容,望着单明凯让他说话。他笑了一下说,我没有听说过一个年轻人在车祸之前写了遗书的。小菜性子有点急,她说是啊,我们也很奇怪,可奇怪的事终于发生了,白纸黑字。我拿出遗书晃了晃说,你要不要看一下?单明凯伸过手来

  ,我缩了回来,说,对不起,这是许东珍写给我,可不能让你看。单明凯喝了口茶,摇摇头,不说话了。

  小菜说,许东珍相信你,真是瞎了眼。

  我说,她虽然瞎了眼,但还是聪明的,留了一手。

  单明凯说,没看见遗书的真实内容,你叫我怎么相信呢?

  小菜说,我问你,你有没有答应她——许东珍说,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弟弟可怎么办,你说,你将帮助她的弟弟读到高中毕业——你有没有这样说过?

  单明凯说,我干吗这样说,莫名其妙。

  我说,不会莫名其妙的,你忘了吧,要不要听听,这里头可是你的原声。我摸出那只微型录音机在他面前摇晃了一下,接着说,不必放出来听吧,这可是你们两个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对话呢。我和小菜互视了一眼,便模仿着录音机的对话拿腔捏调地说起来。我当单明凯,小菜当许东珍。

  没说了几句,单明凯哼哼地苦笑着。看得出,他瘫下来了,机械的苦笑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他点上一支香烟,抽了一口,看看我又看看小菜,目光深邃,好象审视什么。这样的过了一分多钟,他说,许东贵的事我管,他是一个不错的学生。不过,我有个前提,请把遗书和录音机交给我。

  小菜说,得了吧你,想烧毁证据啊,我们可不是笨蛋。

  单明凯说,我以人格担保,一定管许东贵的事,总归是自己的学生嘛。

  我说,你不值得信任,许东珍也没有相信你,要不然她不会录音的。

  突然,单明凯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他热情起来。这种热情,有点不知所措的讨好意味。他点了许多水果,让我们吃。他说,我很惭愧,真的很惭愧。不过,我也很高兴,为许东珍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他又说,许东珍是我的朋友,你们是许东珍的朋友,我们也应该是朋友。分别时,单明凯很朋友地握了握我们的手。

  与单明凯分别后, 我和小菜去大桥下溪滩上喝啤酒吃螺蛳。小菜酒量较好,喜欢啤酒。我请客。小菜也算帮了我,许东珍的遗书是写给我的。喝了啤酒,我们回到那座老屋。这一晚,我跟小菜一起睡。是小菜叫我的,我其实不喜欢跟她睡一床。

  说句实话,我与小菜的关系,没有与许东珍那样好。

  那年,被餐馆老板赶走后,我认识了小菜。当时,她在一个叫“从头开始”的洗头店工作。这个店,实际不全是洗头,规模很大,项目很多。一楼是洗头,二楼是泡脚,三楼是敲小背,四楼是敲大背。我开始只是洗头,后来工作范围渐渐的拓展开来,一层楼一层楼干上去。我干到四楼那天,许东珍也辞了餐馆的工作过来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明显的,我与许东珍相投一些,关系亲密一些。我们三个人的情形,如果说我俩是亲姐妹,那么小菜则是我们舅舅的女儿。在这个店里,我干了一年时间。离开的原因,仍与鼻炎有关。那个人鼻孔里也有黑毛长到外面来,这一点我原已反感,嘴里哈出的气更是难受,有一股烂肠子气味,再加上时不时掉下口水,我既想打喷嚏又想呕吐,便把他弄了下来。结果他打了我,我也还了手,闹出一定动静。拎了包我就走了。店里欠我三百多块钱,还是许东珍给带来的。

  此后,我的工作没有了固定地点,这个店做几天,那个店做几天,在哪儿做就睡哪儿。后来,许东珍、小菜也先后离开了“从头开始”那个洗头店,加入了这种短工行列。打短工,最大的好处是不要看老板的脸色。你要我走吗,走就走吧,原本就不想长做的。坏处吧,有时觉着自己像一只夜莺,日伏夜出的在街道上飞来飞去,无所着落,多少生出一些被遗弃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好受的时候,我对小菜就有点怨恨。要不是认识了她,我可能不是这个样子。但有时又想,什么事都是自己,怨不得别人。不过,认识了小菜之后,我基本上干着与身体有关的工作,这倒是事实。洗头是摸人家的头,按摩是摸人家的身,泡脚是摸人家的脚,就是唱歌,也是把声音发出来,钻到别人的耳朵里去。而在这一切的过程中,总要装出一些媚态来,很是吃力。

  小菜要跟我睡共头,我不同意,担心她动来动去。小菜有的动作,我还是看不惯。一次她穿一个T型蕾丝短裤,用手指点一下黑玫瑰点一下爱,点一下爱点一下黑玫瑰,嘴上说,你如果送我玫瑰,我一定给你爱;我如果给你爱,你一定给我玫瑰。这方面她向是计较。对操办许东珍的丧事,算无话可说了。我有时想,那个臭男人将她办了,不但没给她玫瑰,还抢了她的钱,对她的刺激之大可想而知。

  老屋这儿偏僻,又没电,黑咕隆咚的,显得寂静阴森。窗外那株老樟树上,不知是蝙蝠还是老鼠,或者什么不安分的宿鸟,时不时传来嗽嗽嗽的声音,使人有点觉觉的。

  小菜说,许东珍回来了,蹲在树里看我们呢。

  我的眼前忽然出现许东珍的两张脸,一张血肉模糊,一张脸白唇红,闪来闪去,我起了鸡皮疙瘩,在小菜的小脚肚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小菜呀的叫了一声。外面树上有较大声响,大约宿鸟飞走了。 三

  单明凯找许东贵谈话,叫许东贵不要有思想顾虑,学习和生活费用均由他帮助解决,只要一门心思读书就是。许东珍的存折,银行不让领钱,需要户口证明和死亡证明。单明凯打了几个电话后,让许东贵自己去办,很顺利就办妥。看起来他已搭上手了。

  我跟许东贵保持联系,都是我给他打电话的,他没有手机。夏季,晚上十点至十点半打,冬季,晚上九点至九点半打,打他的寝室里去。一方面了解单明凯的守诺情况;一方面鼓励许东贵用心念书,将来考上大学,不要辜负许东珍的良苦用心。

  单明凯干得不错,学校补助,同学帮助,他自己也出点,许东贵衣食无忧。许东贵也争气,用心学习,成绩名列全班前茅。他已经从失去姐姐的阴霾里走出来了。

  许东贵很怀念姐姐许东珍。他是从乡下学校转下来读书的,那年他们的父亲喝了农药,许东珍就把弟弟转到县城小学读四年级。在县城干活,我是自己管自己,小菜也一样,许东珍却还要管着弟弟的学习和生活,很不简单。我想,许东珍要是还能过得去,也许不会辞掉餐馆那份工作的——餐馆的月薪只有六百,实在支不住生活的担负。许东贵我早就认识,那天我们上金鸡山采野花,他也去了。姐姐弟弟的,弟弟姐姐的,基本上都是听他们姐弟俩叫来叫去,叫出了相依为命那样的亲热。

  许东贵想念姐姐了就去她的墓地。学校后面是青山,学校左边是田野,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蒲公英啦,金莲花啦,水金凤啦,红旱莲啦,映山红啦,龙须菜啦,曼陀罗啦,穿山龙啦,金莲花啦,猫眼草啦,剪秋萝啦,铁线莲啦等等等等,应有尽有。许东贵知道姐姐喜欢花,每到墓地去,便带一把野花去,还带一本书。到了墓地,他将野花插在墓地上,然后坐下读书。墓地上铺就一层泥砂,是许东贵一塑料袋一塑料袋从山下带上来的。

  有一次,我在金鸡山公墓园遇上了许东贵。

  许东贵说,我坐在我姐姐公墓上读英语,记性特别好。

  许东贵说,姐姐是我认真学习的动力,我学习进步快,跟常来看姐姐有关。

  许东珍的墓地上成了一方小花圃了,红花绿叶的,很鲜活。许东贵种上的。

  许东贵学习确实进步快,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高中。那所学校是完全中学,有初中也有高中,他直接升上了高中。念高中,班主任不再是单明凯了,单明凯单老师继续教初中。我跟小菜有点担心,一起又听了一遍他们如胶似漆的录音。我们没什么举动,静观其变,引而不发。还好,单明凯没有食言,一如既往地关心帮助许东贵。我们跟许东贵通了电话后,终于放心了。

  在高中的三年里,许东贵继续上坟看姐姐,学习继续进步。三年后,他以543的高分考上了重点大学,超出重点线35分。

  在那坐老屋那个房间里我接到了单明凯的电话。

  单明凯把这个喜讯告诉我。其实,早一着许东贵就打来电话了——但我没有说知道了,以免扫兴。单明凯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许东贵的分数出来了,543分,高出重点线35分。我说是吗,那太好了。单明凯说,向你交上的答卷,不会不满意吧。我说哪里啊,我真要替许东珍谢谢你啦。单明凯说,也不能这样说,主要是许东贵自己用功,要是他自己不努力谁有办法啊。我说,无论怎么说,这跟你的关心帮助分不开的。单明凯说,彼此彼此。

  在这个不要付房租的房间我已住了近半年。这个破房间先前是许东珍住的,后来由小菜住,不需付房租费。前面两个主人,许东珍留下一只带滑轮的小皮箱,小菜留下一盏电瓶灯,这些都还在。近些年,小菜老想找个男人嫁了,可都没着落。主要是因了那朵黑玫瑰和那个繁体“爱”字,男人似乎都害怕。小菜想将它们除掉,可手术费昂贵,没能实现。半年前,她跟一个手臂上有一条龙的男人离开了县城。过了一个来月,小菜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在杭州发展。

  我想把许东贵的喜事告诉小菜,便拨她的手机,可是空号了。

  许东贵要离开县城去省城念书了,我约了他一起到许东珍的公墓走走。去之前,我带上了许东珍的遗书和那只微型录音机。

  在许东珍坟墓前,我跟许东贵说,这些年,单明凯对你怎么样?许东贵说,很好。我说,你对你姐姐说吧,他对你很好。许东贵有点莫名其妙,望了我一会,然后转过身去面对许东珍的坟墓说,姐姐,单明凯老师对我很好,阿晓姐姐对我很好,老师同学对我都很好,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不可能考出好成绩。许东贵激动起来,眼窝潮湿了。

  我拾来一些干柴,在许东珍公墓旁边燃烧起来。我对许东贵说,你考上了大学,你姐的愿望实现了,把她的遗书、录音机烧了吧。我一边说一边把许东珍的遗书丢了进去,把微型录音机丢了进去。许东贵好象还没有反应过来,遗书和录音机已着火了。在火苗中,我看见了许东珍的苍白微笑。

  从金鸡山公墓园下来,老街边上有个一带墨镜的男子给人抽牌拆字。我说,许东贵,那些抽牌拆字的人都说,印堂发黑要倒霉,到底哪儿是印堂啊。许东贵说,在脸上,具体大概是指两眉之间那个部位吧。我皱了下眉头。走出老街,我让许东贵跟我去提走那只带滑轮的小皮箱,念大学可以用的。

  送许东贵上车的当天晚上,我拎着小菜留下的电瓶灯返回老屋。这座老屋本来早就拆除开发了,只因老屋周遭有许多古木,是砍掉还是保留,领导者的思想没能统一,所以迟迟不得动工,我还可以继续不付房租住下去。我跨过门槛,走进黑洞洞的天井,接到了单明凯的电话。他言辞委婉,但我能听明白,意思是许东贵已读大学了,许东珍的遗书以及那只微型录音机是不是销毁掉或者交给他。我说已烧了,在许东珍的坟头烧的。他说许东贵知不知道这事?我明白他所说的这事是什么事,便说,我什么都没有告诉许东贵,我不想让这个世界在他心灵上着下一些污点,他也不容易。单明凯好象不大相信。我想,如果他找上门来要遗书和微型录音机,我就将这事告诉许东贵算了,管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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